便是这一句,让陆夫人动了怒。
说这话的人已经受罚了。现在府里的人都不敢再拿这个事说笑了。
陆睿凉凉地看了她一眼:“现在知道错了?”
温蕙蔫头耷脑地:“……知道了。”
陆睿白了她一眼,伸手握住她的脚。温蕙“嘶”地一声:“别碰别碰!”
陆睿皱眉:“疼?”
“当然了。”温蕙无语地道,“你绑一个试试。”
她说着,轻轻地揉捏自己的脚,龇牙咧嘴。
陆睿说:“我看看。”
说着,便脱了她的袜子。女子的脚十分私密,温蕙有点不好意思,想缩,叫他捉住了脚踝细细地看。
窗扇支起来,窗棂上加装了薄如蝉翼的透气细纱挡飞虫。夏日日长,阳光透进来还很亮。
女人的脚几乎一生都不会见日光,捂得雪白。
温蕙的脚其实天生已经很秀气。她在相貌上实是取了温百户夫妻俩的长处。虽然后来温百户是个胡子大叔,温夫人是个胖胖妇人,但他们夫妻年轻时候都是容貌出色的人。温蕙便生得手足都秀美,一张面孔更是清丽。
白色的布条从足趾根处开始缠绕,一圈圈将一只小脚丫缠得紧紧的。只露出五个脚趾豆,因缠得太紧,血液流通不畅,都挤得红红的。
陆睿皱了一会儿眉头,站起来:“我去与母亲说。”
他说着就要去,温蕙忙拽住了他袖子:“站住站住,你干什么?”
陆睿道:“这不行的,气血拥堵,经络不通,此于身体有害。”
他又道:“你别怕,母亲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要你占理,能说服她,她便会听。”
“我知道,我知道。”温蕙又拉他坐下,“这个事你别管。先让母亲消消气。”
陆睿明白了,温蕙知道错在自己,她把绑脚当作赔罪了,想先让陆夫人把气消了。
他道:“你撑不住的,这样气血不通,路都走不了。”
温蕙龇牙:“对,下地根本就站不住。不过还能忍,我先忍一忍,忍不住再说。但是你别去母亲面前说,要说也是我自己说。”
陆睿挑眉。
温蕙想解释,但她口才没那么好,感觉解释不清。
她只是觉得,这个事情是她和陆夫人之间的事,如果让陆睿替她出头去解决,总觉得……会被陆夫人看不起。
她就是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如果不能独立地解决自己的事,一味地只躲在夫君身后,让夫君挡在前面,会被她婆婆瞧不起呢!
她的婆婆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吧。虽然相处才不过小半年,可温蕙就是十分地笃定。
但温蕙从小就被温夫人骂是个“怪人”,她不想陆睿也觉得她是个怪人,便把这些奇怪的想法都藏在心里,不肯同他说。
陆睿又坐下,温蕙抱着他手臂说:“这种事我有经验的。大人正生气呢,你不能往气头上冲,那是傻。你先老实认错,先受罚。大人一看你这么老实,就心软了。原先说跪一个时辰的,就减成半个时辰了,原说扣一个月零用钱的,就扣半个月了,然后又心疼你没钱,反而还比原先多给你点。”
“……”陆睿扶额,“这都什么跟什么。”
“噫!”温蕙也惊讶,“那你小时候闯祸,怎么办呢?”
陆睿无语:“我就从来没闯过祸。”
温蕙:“……”
啊,跟这种人无法沟通呢!从小就是“好孩子”,从来不犯错!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啦!
捶床!
“总之,”温蕙道,“现在不是跟母亲对着干的时候,也不该你去说。”
她脚都绑得疼成这样了,一双眼睛居然还闪闪发亮。
陆睿凝视她片刻,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温蕙道:“母亲罚了我两件事,说我太浮躁,不沉稳,所以让我绑脚。这个我认了,先绑着,受不了再说。”
“只母亲还罚我,要我不许再练功夫了。”她一双眼睛直视着陆睿,“陆嘉言我跟你说,我跟你说实话啊,这是不可能的。我是决不可能把练了十几年的功夫丢下的。”
陆睿故意道:“那你是打算忤逆母亲吗?”
“瞎说什么呢!怎么就忤逆了。”温蕙道,“你都说了,母亲是个讲道理的人。我打算跟她讲道理的。只是不能在她气头上跟她顶着干,我且等两天。让她看我乖乖地听话绑脚,没那么生气了,我再去跟她讲道理。”
陆睿看着她亮闪闪的眼睛,心里竟生出了几许期待。很想看看妻子温蕙和母亲陆夫人,是怎么讲道理的。
说实话,他竟想不出这画面。主要是因为温蕙和陆夫人,实在不是一个路数的。
陆睿知道她二人在一起,因着出身、教养、习惯的差异,迟早会有一些矛盾会累积会爆发。他早有心理准备,只他没想到,当情况真的发生时,却没有他预想的那么糟糕。
并没有那许多沮丧、怨愤、不满。
正相反,温蕙,精神满满呢。
平舟忽然在槅扇外面唤道:“公子。”
陆睿问:“什么事?”
平舟禀报道:“老爷使人唤公子去呢。”
“知道了。”陆睿道,“就去。”
陆睿却没有立即起身,反而轻轻捏捏温蕙露在外面的脚趾豆。
温蕙有些羞,缩起来,嗔他:“父亲唤你呢,快去。”心里却明白了陆睿原来是回来没有先去给父母请安,直接来她这里了。
陆睿也神奇呢,家里发生什么,他也是能立即就知道。
婆婆也是。
这本事,她得学学,以后也得耳聪目明才是个好的当家夫人。
陆睿起身,道:“也别那么实在,在你房里母亲又看不到,拆了便是。”
咦咦?这个人也没有想的那么死板嘛,还挺接地气的呢!只他太没有经验啦!
温蕙语重心长地给他传授经验:“这不行,最开始受罚的时候一定要认真,要诚心,大人气头上怎么罚都别顶嘴,受着。这样大人才会心软。若一开始就整那虚头巴脑的,万一被发现了,后面就惨了,大人恼起来,会加倍的罚你,而且都不会再心疼心软了。还总会疑心你又作弊。”
她道:“这个破布条子缠起来好费事呢,我要是拆了,万一乔妈妈来检查,来不及绑这么整齐的。我得忍着,至少得让乔妈妈瞧过了一回,才能悄悄拆开松快松快。”
这是小时候闯过多少祸,被大人罚过多少次,斗智斗勇才总结出来的经验教训啊。
陆睿气笑不得。摇摇头,只能道:“总之别犯傻,自己掂量着,太难受了就拆。气血不通,于人肢体实在不好的。”
温蕙点头如捣蒜,又扯住他袖子:“我知道,我才没那么傻呢。我跟你说,待会你不管见了父亲还是母亲,都别吭声啊,我自己来。”
陆睿目光温柔似水,握住她的手,答应:“我知道,我不插手,让你来。”
他想,这实是让人期待,若母亲知道这丫头这么多心思和打算,也会很期待吧。
他的嘴角忍不住勾起来,握着她的手,不忘告诉她:“只万一你解决不了,也没关系,不要羞于告诉我。我是你夫君,不是旁的人。你我原就该共进退,有事一起解决的。”
嫂子也说过,夫妻是世上最亲密的人,就该共进退的。
温蕙心里热乎乎的,重重地点头:“嗯!”
陆睿放开她的手:“我去了。”
“去吧去吧。”温蕙道,“别让父亲久等。”
陆睿走出去,平舟已经退到廊下,见他出来便跟上。
一路走着,平舟忍不住偷眼看了看陆睿。
今天夫人罚了少夫人,令她绑脚,实不是个小事。平舟刚才一直提溜着一颗心呢。
因夫人和老夫人之间的事,是公子最不喜欢的事。如今夫人和少夫人有了矛盾,平舟觉得公子心情一定不会好。可公子怎地,一路嘴角都翘着呢?
令人迷惑。
到了上房,陆正已经换了一身道袍,正和陆夫人交谈。见他来了,夫妻两个都停下。
陆睿行了礼,陆正告诉他:“你要有准备,今年的秋闱要停一场。”
这事也不意外。
正常一个皇帝殡天,臣子们哭完,便立即叩拜储君,让储君当场升级的。有一哀,有一喜。
且新君登基常大赦天下,又当年如并非春闱、秋闱之年,还常会加开恩科。
今年却十分特殊,景顺帝殡天后,虽有一个新君登基了,却又退位了,什么大赦、什么恩科,就以现在的情况来看,都别想了,北方能尽快结束大位之争,平息战乱,就谢天谢地了。
如今江南虽然还算太平,但大周科举本就分南北榜。如今北方正乱,秋闱必定不能如期举行的,南方虽还太平,若比北方多一届秋闱,北方读书人必定不干,以后又有的争。
综合考虑种种,今年南方也暂停秋闱,甚至明年暂停春闱,都在意料之中。这事书院早就讨论过,此时陆正提前将内部消息告诉陆睿,陆睿毫不意外。
他点头:“知道了。”
他十四过院试,今年不过才十七,并不急。
陆正见儿子沉稳,不急躁,点点头,与他说了说州府里的消息。待说完,陆睿才问陆夫人:“母亲今日可安好?”
陆夫人道:“好。”
陆睿的脑海中忽然回想起了小时候一个情景。
他坐在书案前,认真地描红练字。母亲和乔妈妈在榻上说话。
母亲手里拿的是余杭的虞家大舅母来的信,信里说给虞家表姐绑脚,表姐天天哭,夜里还偷偷用剪刀把布带剪了,让舅母十分头疼。
那时候她说:【绑脚这个事,摧残女子肢体,实在可恨。这都是男人们为了些见不得人的趣味,诱着迫着女子自残。反正疼不在他们身上。只可恨已经蔚然成风,我等身在其中,纵心恨,也无力。】
陆睿听到,便问绑脚是怎么回事。
问明白了,又听她说:【我也就是没生女儿,我若生了女儿,定不给她绑。也别说什么大户人家不绑脚不体面,我们琴棋书画管理家务,哪一样做得不好了,是不孝敬父母了,还是身有恶疾了?别人家来不来求娶,竟要看一双脚吗?】
那时候陆睿还在蒙学,年纪还小,她说话没什么顾忌,以为陆睿不懂也记不住。
但陆睿天生强记,这么小的事情都还记得很清楚。
只后来他年纪渐长,她便不会在他面前随意说话了。他纵然是她的儿子,然身为男子,便天然与她站在了对立面了。
有些话,原就只能女子之间才能互说互懂的。
陆夫人一抬眸,却见儿子嘴角竟是勾起的,眼中竟藏着笑意。
陆夫人挑了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