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上了马车,胡善祥要回宫去御膳房找韩桂兰,朱瞻壑说道:“她人在紫禁城里,肉烂在锅里头,你急什么,以后有的时候见面。胡姑娘第一次来京城,我带你四处逛逛,宫外比宫内好玩,这新的都城比你们济宁城大百倍,各种好玩的,好吃的,你会喜欢这里的。”
胡善祥听了,一股寒意窜进了脊梁骨,济宁?汉王世子怎么知道我的来历?知道我身份的活人,只有皇太孙和那个一直昏迷的护卫,除非……
胡善祥强忍住寒意,婉言拒道:“世子殿下政务繁忙,民女怎好打扰。”
朱瞻壑说道:“昨晚我冤枉了你,本来打算好好补偿你,今天机会难得,就带你出来好好玩一趟。”必定让你拜倒在本世子的滔天权势、还有风流倜傥之下!
以胡善祥的年龄,自是玩性不小,可是她方才仿佛窥破朱瞻壑热情好客面具下的另一面,心中胆寒。
当然,她也害怕朱瞻基。可是怕归怕,和朱瞻基在一起她觉得是安全的。
这个朱瞻壑令她不安,渴望逃离。
胡善祥说道:“殿下的心意民女心领了,可是民女现在没有心思玩——昨晚和建文余孽婵儿搏斗,又噩梦连连,没有睡好,现在困的很,眼睛都睁不开了,只想回去睡个回笼觉。”
朱瞻壑凑近过去看她的脸,她素面朝天,不施脂粉,眼眶的确有一圈淡淡的青黑之色,没有睡好的样子。
眼前蓦地出现个大脑袋,胡善祥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体态变得僵硬起来。
朱瞻壑感觉到她的紧张,“你好像……很害怕?”
胡善祥说道:“殿下靠的太近了,男女授受不亲。”
朱瞻壑不要脸,他没有后退,还上下打量她,“你今天早上还光着脚在我哥的寝宫里乱跑,那时候你还像不是拘泥礼节之人。”
胡善祥说道:“那时被噩梦所扰,就像梦游似的,民女失礼了。”
朱瞻壑终于肯放过她,坐回座位,往后一仰,“我跟我哥不一样,他从小就严肃古板,不苟言笑,张口规矩,闭口礼仪,你在他那里当差,要先立规矩。我就随便多了,不用建立什么功业,反正将来都去自己的藩地就藩,吃吃喝喝一辈子就过去了,所以你跟我在一起时不用拘泥礼仪,放轻松些——坐下,我们喝杯茶,提提神,很快就回宫了。”
大明皇室的男孩子们是完全不同的教育,储君照书养,藩王照猪养。
原本大明开国皇帝洪武帝朱元璋努力栽培每一个儿子,并效仿古时周天子,把儿子们分封在边关,给予兵权和军队,守护大明。
但自从封在北平的永乐帝夺了侄儿建文帝的皇位,他担心其他藩王也效仿他起兵夺位,就把原本镇守边关的藩王们全部改封到了大明的腹地,并逼藩王们交出兵权。
藩王不能当官、不能掌兵、不能做生意与民争利,像猪一样吃吃喝喝睡睡一辈子,所谓藩王府,不过是个华丽的猪圈罢了!
这要朱瞻壑如何甘心当一头猪?为了不当猪,只能铤而走险,和父亲汉王一起想法子夺储。
胡善祥一回到端敬宫,就被人送到文渊阁,朱瞻基要见她。
在进门之前,胡善祥深吸一口气,打算迎接朱瞻基劈头盖脸的一顿教训。
朱瞻基在看公文,案头堆积的文书比他脑袋还高。
胡善祥行礼,朱瞻基仿佛没听见,久久没有回应,胡善祥就只能站着干等。
就在她腿脚都站麻了,案头文书和朱瞻基的眉头平齐时,他终于抬头看她,淡淡道:“今天出宫玩的可还开心?”
居然进宫第一天就跟朱瞻壑跑了!
“开心。”胡善祥说道。
朱瞻基嘴唇一抿:女人,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胡善祥又道:“得知殿下找借口把韩桂兰安置到御膳房,民女很开心。民女错了,民女违背了‘三不真言’,还小瞧了殿下,请殿下责罚。”
来吧,我这次心服口服,甘愿受罚。
朱瞻基说道:“惩罚对你有用的话,你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你天生胆大,还有一腔热血和莫名其妙的勇气,热血上头时,什么离谱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但今天韩桂兰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够明白一个道理,宫里的规矩不仅仅是束缚,只要你掌控得当,也可以拿来当做达到目的的手段,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如果你不懂这个道理,就是当了女官也无用,碌碌无为还是最完美的结局,身败名裂,驱除出宫,甚至丢了性命都可能是你的归宿。”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今天就送你回济宁,只是你要把这一路的事情都忘记,不要说给任何听。”
朱瞻基就是想要逼胡善祥自己放弃。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这德行自己最清楚,将来闯祸我可不管。
胡善祥不假思索,立刻说道:“不后悔,民女就是要当女官,民女的确有很多坏毛病,但是都会努力改正的,求殿下给民女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吧。”
韩桂兰不想当嫔妃,宁可去御膳房搬泡菜缸;她也一样,回家就要被父亲张罗着亲事嫁人当贵妇,她宁可在险象环生的宫廷当女官。
朱瞻基见拗不过她,只得退而求其次,“宫里的女官都归尚宫局的马尚宫管,来人,带她去见马尚宫,马尚宫会安排你学习宫规。”
胡善祥跟着一个内侍走了。内侍在前头带路,这是一条漫长的路,从东长街一直走到玄武门,出了后宫,就在胡善祥以为终于到了的时候,内侍又比了个邀请的姿势,“胡姑娘,请上山,快到了。”
这座山叫做万岁山,是元明两个朝代修建皇宫时挖地基、护城河时堆起来的土方累积而成,成为一座小山,站在上面可以俯瞰整个紫禁城。
可惜胡善祥此时腿都要爬断了,无力欣赏紫禁城美景。
万岁山有个观星台,有十几台几人高的巨型铜制天文仪器,里头大圈圈套着小圈圈,上有还有刻度,就像十几头远古巨兽蹲在观星台上,震慑得胡善祥连呼吸放缓了,就怕惊醒巨兽。
有一中年女子正在拨动一堆算筹,内侍把胡善祥的户贴递过去,低声道明了身份来历和来意。
女子匆匆看了一眼户贴,就放到一边,说道:“我叫马蓬瀛,是北平紫禁城里的尚宫,所有女官都归我管。你虽是皇太孙殿下举荐而来,但按照我的规矩,手下女官必须先通过考试,身为女官,必须要有足够的学识,这一关若过不了,宫规什么的都不必讲了,你还不配。”
第23章 真题 胡善祥靠山硬的很,除了皇太孙亲……
胡善祥靠山硬的很,除了皇太孙亲自举荐,她亲姐姐胡善围是三朝女官,辞官归隐十年,余威尚在,连汉王都忌惮三分,要儿子朱瞻壑化敌为友,最好收为己用。
为何马蓬瀛明知胡善祥的背景来历,还是对她不屑一顾,连皇太孙的面子都不给,一定要她先通过考试呢?
马蓬瀛如此冷傲,自是有傲气的底气。
大明从开国到现在已经经历洪武、建文、永乐三朝了,所有的女官都是通过考试选拔而来,唯有马蓬瀛是两个皇帝下旨请到宫里来的。
别的女官都是从最低级的九品女史开始做起,一步步晋升,唯有马蓬瀛一进宫就是五品尚宫!她的起/点是别人的终点。
马蓬瀛,河北昌黎人(现秦皇岛市),是个天才,精通天文算术,丈夫刘公直是朝廷高官,户部侍郎。丈夫去世之后,洪武帝派太监带着二百两银子、布帛等物,去昌黎请马蓬瀛进宫当女官,马蓬瀛还有个儿子,洪武帝每年给她家六十石米养儿子——相当于一个九品官的俸禄,要她安心在宫廷当差。
马蓬瀛一进宫,就封了五品尚宫,在都是男人的钦天监里当差,并用其精妙绝伦的才学在钦天监站稳脚跟。
洪武帝去世后,一朝天子一朝臣,建文帝太保守,认为她身为女子,在钦天监当差不合适,就赐给她银子布帛和一个在宫里经常使唤的侍女,命太监穆和送马蓬瀛荣归故里。
建文帝自焚、永乐帝夺位成功后,又派出太监去昌黎把马蓬瀛接到宫里,官复原职。永乐帝的嫡妻仁孝徐皇后薨,要择风水宝地修建皇陵长眠,钦天监选了好几个地方,其中马蓬瀛根据星象地理,推荐距离京城千里之外的北平城郊外的天寿山。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马蓬瀛哗众取宠——怎么可能抬着皇后的梓宫(就是棺材)跑到千里之外下葬!但是永乐帝偏偏选定了马蓬瀛的提议,并且宣布要迁都北平城。
永乐帝还是燕王的时候,就在北平城就藩,他和仁孝徐皇后同甘共苦,守护大明边境,为燕地谋福祉,这对夫妻人生最长、最幸福的时光都在北平城度过。
永乐帝马背上夺得皇位,有尚武之风,认为天子就应该守护国门,而不是躲在安逸的江南享福,出于情感还有国防的考虑,永乐帝认同马蓬瀛的建议。
你们不是都说朕和仁孝皇后的寝陵距离京城太远不方便祭祀吗?
那么朕就把京城搬到天寿山脚下的北平城不就行了嘛!
修建皇陵和皇宫都需要天文地理以及精细的测绘算术,马蓬瀛便定居在北平的紫禁城,终日忙碌,她靠才学立足,专心学问,什么人情世故一概不理会,谁的面子都不给,胡善祥的后台再硬,遇到马蓬瀛的原则,简直是鸡蛋碰石头。
别说胡善祥是三朝尚宫胡善围的妹妹,她就是皇帝的妹妹,马蓬瀛也不会另眼相待。
想要得到马蓬瀛的认可,只能靠才学。
考试是机会还是挑战?
对于一个山东人而言,考试,尤其是公务员考试,永远是机会多于挑战。
这些年的苦读终于有机会表现出来了!
胡善祥摩拳擦掌,说道:“我准备好了,请马尚宫出题。”
马蓬瀛还是没有正眼看她,低头继续刚才的计算,“我忙得很,没工夫给一个小宫女出题——看户贴上写着,胡善围是你的姐姐。她是洪武十三年考进宫当女官的,如今又是永乐十三年,赶巧了,来人,就把洪武十三年女官考试的题目拿出来考考她,看她能有她姐姐的几分才学。”
胡善祥顿时热血沸腾,她一直视姐姐为榜样,能和姐姐考一样的题目,何其有幸!
胡善祥被带到一间静室,不一会,女史送来考题,她打开一看,一共十七道题:
试论《四书》义三道:
一、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二、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三、物皆然,心为甚。
每道三百字以上。
试论《春秋》经义,每道三百字以上。
一、齐人伐山戎。
二、公会晋侯及吴子于黄池。
……
试论《女诫》、《女论语》、《列女传》和《女则》各四题,每道三百字以上。
一、一行有失,百行无成。
二、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
三、择《列女传》一人论之。
四、论《守贞》。
……
胡善祥先通读了一遍考题,好难!真的好难啊!尤其是第三题“物皆然,心为甚”,这是什么意思?看起来很眼熟,但不记得出自《四书》那一本了。
而且每道题还要写三百字以上,女官考试比她预料中的难多了。
胡善祥先是心慌意乱,握笔的手都开始发抖了。
不怕,不急,莫慌。为了进京赶考,我连续两次从鬼门关里跑出来,阎王爷都不敢收我,我还怕什么?
如果考过了,自是实现了梦想。
如果考不过,我……我就继续在端敬宫当宫女呗!好好读书,等待一下次的女官考试机会。
倘若学识不如人,落榜也心服口服。
所以,还焦虑什么呢?尽力而为便是了。
胡善祥自我安慰鼓励,渐渐平静下来,开始落笔作答。
十七道题,每道题三百字,先写草稿,稍作修改后抄到考卷上去,题量繁重,要求在一天之内答完。
为了抓紧时间,胡善祥写到半夜才停笔,睡在静室,次日天没亮就起床点灯答题,写到中午,有女史过来收卷子,因只有她一个考生,就没有糊名字,直接将她的答题蜡封在卷筒内,送给马蓬瀛审阅。
这期间胡善祥一直被反锁在静室,她等啊等,一直等到次日夜里才被女史放出来,说马尚宫有话问她。
夜凉如水,万岁山顶,观星台上,星空璀璨,人眼就能看见一条流淌的银河。
马蓬瀛踩着一台三脚架木梯,转动着约有三个她那么高的浑天仪里的大小圆环,观测星象的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