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天觉察一股视线在自个儿身上反复游移,她才抬眉而起,明媚地笑一笑,“姐姐是要找什么东西吗?可以跟我说说,我帮姐姐一齐找一找。”
沁心亦回以一笑,腼腆小心地试问,“我听雪影讲,你叫明珠,原是宋家的大奶奶?”
明珠心内绷起一根弦,可既然清念业已说出口去,倒不好再否认,只将下颌缓缓点一点,“是我,不过都是些前尘往事了,我与宋家大少爷早就和离了,姐姐是有什么事儿要问吗?”及此,她笑一笑,恬静从容,“若要是问他的下落,我可不晓得,我出了宋府就没再见过他。”
“你不晓得?”沁心微瞠了双眼,往边上另捡一根矮藤凳捉裙坐在她面前,中间隔着一个大木盆,一圈圈荡开二人的倒影,“说起来,大公子还是我的一户老客人,我记得他前几次来,好像说起是要带兵往延州那边去一趟,怎的没同你说过吗?”
“……没有,”明珠顿一顿,将头缓摇一瞬,手上接着忙活起来,“嗨,说不说有什么要紧,业已与我没什么干系。姐姐要是想打听他的下落,只往那些当官儿的客人身上问问,同朝为官,他们兴许晓得他何时能回来呢。”
83. 釉瞳 最美的美人儿
一树黄花, 洋洋洒洒,阗风慢下,似一场琥珀色的琼玉, 散落在明珠珍珠粉缎的肩头, 她甩一甩手上的水珠, 拂一拂零碎的黄花,正目一看, 沁心还在。
她掬一捧浄泚如水的笑,一面拧一件衣裳一面试探问询,“沁心姐姐, 你还有什么事儿吗?”
风拂开了沁心的笑, 一副婉婉柔柔嗓音似笙乐悦耳, “啊、没事儿。我就是从前听大公子说起你,心里总想,你是一位什么样儿的姑娘?结果缘分使然,今日你我相会,我倒是十二分的想不到, 你竟是这样一个……。”
“野丫头?”她遏然一顿, 明珠便含笑将话儿接了去,“嗨, 本来我就是个野丫头嘛。”
潋滟的日光与粼粼的水荡在二人中间, 沁心有一种莫名的舒适安逸之感, 静怡的无言。她想起宋知濯曾对这位夫人缱绻深情, 却不想二人竟落到个和离收场, 心内无限唏嘘。
对坐片刻后,沁心掸一掸裙面,迤然起身, “你要是不嫌弃,没事儿时候,可以到我屋里坐一会儿,咱们说说话儿。”
抬眉去看,只见她扶风摆柳的身姿已消失在一道月洞门内,明珠停目片刻,只觉她柔美非常,如水中月影,柔软地映在一片湖心,这该是宋知濯会喜欢的样子。思及此,她垂首下来,落寞地笑笑。
俄延半晌,明珠在裙上抹了手,正要回家,旋到大院儿,远就闻清念似怒似幸地叫一声儿,“明珠,你站着。”
青楼都是晌午后才渐有客人,现时不过正午,姑娘丫鬟婆子们站得楼上楼下满廊,三两四五地坐在一处莺啭舍簧地说笑,有几个像是才刚洗的头发,披得满肩,生成一副隽秀迤逦地画卷。
而清念半笑不笑的脸在这片翡色入画中,顿觉狰狞刺眼,她臂弯里搭一件殷红的绸面褂子,款步而来,将衣裳两指一提,晃在明珠眼前,“你瞧瞧,这可是你昨儿洗的衣裳不是?叫你搓得这么大个洞,我还怎么穿?”
接过褂子翻一翻,果然见豁出好大一条口子,明珠哑然一瞬,瞪圆了眼挨处盘查一遍,“我洗衣裳时格外的留心,按理说不应该啊,况且搓出这么条口子,总得有个声音吧,我为何没发现?”她顿一瞬,赔着笑脸,“要不你给我,我给你补好了再拿给你。”
“你成日在那搓衣板上一个劲儿死搓,不留心也是有的,”清念佯作和善地笑一笑,连嗓音都化了二分的轻柔,“我又不怪你,只是这些头面衣裳,又不是我自个儿的,算起来都是妈妈的东西,连我们都是妈妈的人,咱们原有那些年的交情,我这里倒是好说,可妈妈她老人家不是那样仁善的,你只想想可怎么赔吧。”
就这顷刻,明珠已将衣裳反复探了个究竟,方将眼警惕地睇着清念,“是我洗坏的我自然赔,可这明摆着不是我洗坏的。若是撕破的定然有许多毛边儿线头,但你看看这口子,这样十分的齐整,我看着倒像是用剪子绞出来的口子。”
清念叫这话儿一激,瞪圆了眼,拈着帕子的手抵在腰侧,气焰嚣张,“按你的意思,是我故意将衣裳绞坏了冤枉你不成?你好大个体面,也值得我绞坏一件衣裳?”
周遭围过来好些人,或是障帕嬉笑、或是交头接耳,俨然观一出好戏的架势,倒无人开口相帮一句。明珠想着清念为人,若纵她此行,保不准日后还有刁难,便顶礼力争,“我哪里能晓得师姐脑子里怎样想?不过从前在庙里时,你就总仗着自个儿是师姐,总是欺小傍大的!”
众人的咭咭咕咕竟将虞三娘惊动出来,只见她拈着帕子横裙而来,挂着个脸望人群里睃一遍,“大中午的吵吵嚷嚷的做什么?一个个儿的不去屋里练练琴弹弹筝,倒在这里起哄架秧子,平日里招呼客人,怎么就不见你们这么上赶着的?笑?还有脸笑?在这里笑一场能得什么好啊?都把这笑给我留到客人跟前儿去!”言讫,她叉腰将明珠手上的衣裳盯一眼,立时叠起了眉心,“怎么回事儿?”
清念挪步靠近她身边,由明珠手上扯回衣裳呈给她瞧,“妈妈看看,好端端的衣裳,竟然她给我洗坏了!”
“我的老天爷!”虞三娘接过手,将那一个破洞横瞧竖瞧,“这可是新作的衣裳,连着那凤尾裙与叠锦外氅,都是给你下月初点大蜡烛时穿的!现破了这么大条口子,要赶着新做哪里还来得及?别到时那张二爷将我虞三娘笑话儿了去,不说我不留心,反说我连件好衣裳都不给女儿穿!”
“可不是?”清念散花裙里的绣鞋一跺,更是煽风点火,“我方才发现了生气,不过来说了她两句,她倒还在这里嘴硬。妈妈这是去哪里找来的人,弄坏了东家的东西不说,还死不承认!”
那虞三娘又急又恼,怒火攻心,将明珠瞪住,“我还说你手脚麻利,却不想你如此不仔细!你晓得这一件衣裳多少钱呐?”观明珠垂眸丧气,她倒也软了一寸心,将衣裳捧着抖她眼皮底下,“我晓得你穷,可你瞧瞧,若是旁的,我也就不计较了,这是现赶着要穿的。……罢罢罢,我也不为难你,只将你这月的月钱扣掉一半,我再另想法子吧!”
想着那一半银钱,明珠便急起来,忙将脸扬起来,欲要辩解,却听得沁心的声音远远传来,“妈妈、妈妈不要急嘛。”待她走到跟前,将手里一件大红芙蓉软绸挂递给虞三娘,“这是我从前点大蜡烛时穿的,后头就一直压在箱底再没穿过,倒是全新的,您瞧瞧,连花样子都是现下时兴的,先给雪影拿去穿吧,配她那裙和氅也陪得上。”
虞三娘瞧见衣裳,暗松一口气,“乖女儿,我倒是忘了,还是你有心,那我就先拿给你妹子穿,回头新做一身给你。”
“衣裳嘛倒不要做了,”沁心笑一笑,嫣然无方,“我只求妈妈一件事儿,妈妈答应我就算是疼我了。我瞧这明珠十分顺眼,正巧我屋里的翠儿妈妈不是要将她发配嫁人去?不如让明珠来跟着我,横竖有没有卖身契也没什么要紧,她不过就是做个端茶送水的活计嘛。妈妈若答应,也不必扣她的工钱,我现拿银子赔给妈妈,您看这样可成?”
“成成成,”虞三娘眉开眼笑,往沁心手上拍拍,“我的乖女儿开口了,我哪有不依的?你且带她去吧,可得好好教她规矩,别叫她在客人面前手笨脚拙的失了体面。”说罢,将脸一扭,倨傲地睨着明珠,“你遇着我这好心的女儿,也算你的福气了,跟了她在屋里伺候,不过是添茶倒水轻松得很,月钱可比洗衣服翻了一番儿。要再遇见那有头脸的阔绰客人,随手赏你个什么,就是一年的花费都有了,还不快谢了你沁心姐姐?”
听到月钱番一番,明珠由忧转喜,两眼弯弯对着沁心连连福身,“谢谢沁心姐姐,我一定会好好儿干的,姐姐有什么只管吩咐我!”
语讫,沁心笑一笑,领着她在清念愤恨不平的目光中往廊下的楼梯上去。她的屋子在二楼,吱呀推门进去,就闻得香阗满室,门边是一排齐刷刷的槛窗,敞敞亮亮一间宽阔屋子,里头摆了筝、琵琶两把乐器。嫦娥奔月大台屏前就是一章香檀贵妃榻,台屏后头又一片珠帘,将卧房半掩,各面漆器、银器、铜器陈列其中。
她指明珠在一张折背椅上座下,自顾盼一圈儿,半羞半涩地笑一笑,“我这里大概同你们府上没法儿比,不过你又不住在这里,倒没好大的影响。”
“姐姐说笑了,”明珠自惭地垂眸一笑,“我早就由宋府出来了呀,现如今不过住在一所破房子里,比你这里更是天差地别,我是没什么的,哪里都惯。就是想问问姐姐,我跟着你,要做些什么活儿啊?姐姐说给我听,我好一一记下。”
“活儿嘛没有什么,我这里还有个小丫头是买来的,日夜伺候在这里,故而你倒可以天黑了就回家去。不过平日里替我传传东西,若我出堂局①,你替我拿拿衣裳匣子什么的,若是本堂局②,客人且不论是在花厅还是在我屋里,你端茶送水传话儿就是,可不比你洗衣裳轻松啊?眼看就要入冬,你那双手见天泡在凉水里,寒气入体,天长地久如何是好?”
日光由天青色的茜纱窗内透进来,铺在她身上,柔情潺潺。明珠眼落在她脸上,心内将她说的默下来,“我都记住了,我现给姐姐烹茶。”
她连忙挥袖阻止,“嗳,你别忙,我不喝,你先歇一会子。”
明珠只好作罢,干坐一会儿未免尴尬,倒想起来找话儿说,“姐姐,妈妈方才说那个‘点大蜡烛’是什么意思啊?”
榻上,沁心漫不经心地笑一笑,那脸上似乎泛起三尺沧桑岁月、淡愁淡怨,“这原是行话儿,你不晓得麽也没什么奇怪。民间嫁娶自有一定的礼数,新婚之夜要点一对龙凤烛燃倒天亮。我们这些妓/女不过是些万/人/妻,混在这里,初夜又不是要与人家厮守终身,自然没有那些礼。只好点一对红烛算做新婚,故而这点大蜡烛就指‘初夜’,也说开/苞,开/苞你晓得吧?”
尴尬的一抹红霞由明珠腮边涌起,她垂低了头轻轻点一点,“这个我大约晓得。”
望她羞赧难当,沁心逗趣一句,“你都嫁过人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
下首,明珠一张红脸杏花春,发妆酒酽,脸上上涌的血气灼得令她想起另一些血气蓬勃的夜,然后是宋知濯的手与唇、在缠绵的帐中一些极为隐秘柔情的磨缠。
沁心身经百炼,将她一汪春水的脸色揣度于心,泛起一股绵长的酸涩,她含笑诚然地凝住明珠,手上的绢子一绞一缠,“说实话儿,我真羡慕你。不瞒你说,我头一次接客,就是你家夫君的局面,出了些小岔子,幸得他解围,才免了妈妈一顿打。到我点大蜡烛的时候,妈妈只当他有意,特意叫人给他送了帖子去,我盼了一个月,竟是无信亦无影,后来才听人讲,他到这些地方来,不过是应酬朋友,倒是不好女色。你想想,他可算得良人不是?所以我瞧你们这事儿,大概有个缘故在里头他不方便讲,等他回来了,你问问他,也算个有始有终。”
她些微低沉的莺声萦纡在明珠耳边,倒像是自己的宝贝也得了别人的肯定与欣赏一般,心内生起隐隐的欢欣。可下一刻,有更加汹涌的辛酸覆盖了欢欣,她垂眼笑一笑,将话题横峰转过,“那照这么说,清念、哦,就是雪影,她下月初就要点大蜡烛?”
得沁心点点头,明珠脑内思绪横飞,想起在金源寺遭劫时,清念分明被那起贼人辱了清白,又何谈什么点大蜡烛。她前后想一想,又想得通了,那方丈师太必定是为了多卖些银子,便将这事儿绝口未提。
然这三千红尘,缥缈浩瀚,到底与她无关,她所捺不住牵挂的线,系在所隔千里的寿州。
暗行半月,宋知濯领兵已至水乡寿州,所见之云水雾烟、亭台轩榭,无不与京城直接的范阔之美天差地别。这里所近江宁所居江南,是另一种温柔的美。他骑着战马跨过街头,目之所及中,总是想起明珠,她就是在这样的江南长大,这里甘甜的水将她孕育成一个温柔灵俏的少女。
府门前头立着几百官兵与几位锦衣华服之人,为首之人胸阔挺拔,下颌留半寸潦须,刚毅果决的眼远远就将宋知濯睨住,约莫年近四十,想必就是穆王。他身旁所立几人,其中一抹身影宋知濯再熟悉不过,正是赵合营。
那赵合营一见人已近前,忙迎上去,“知濯,你总算到了,我还说不知你要耽搁到几时呢,没想到这样快!”
宋知濯连忙下马,一面寒暄一面随他赶到穆王跟前,单膝落地,抱拳相礼,“下官宋知濯参见穆王殿下!”
“嗯…,”穆王颔首一瞬,示意他起身,将他通身打量,瞧见他一身暗紫云纹襕衫,头束白玉玄鹤冠,温文尔雅又英姿勃发,颇为满意,“早听合营说起你,又听闻你素来有勇有谋,生擒曹仁,又在延州击退辽兵,又替我筹谋算计,真是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啊!”
身后靠着巍峨的府门,庄严肃穆。宋知濯不敢自傲,忙拱手相让,“王爷实在过谦,下官不过是初涉朝堂,运气好罢了。”
少刻,另有一管家上前,深哈着腰几方拱手,“王爷、世子殿下、几位大人,府中宴席齐备,轻挪步进厅中说话儿。”
几人正一正衣衫,由管家引路,穆王为首,一路踅入府中,萦花纡石,到得正厅,一张黄花梨大圆案上备了各色菜品、金樽玉壶,穆王落座后,再指众人落座,
一应果品齐备后,身后立五六名丫鬟,上前斟酒,不等穆王提杯,宋知濯先拔座起身,捧杯敬上,“今日聚首,下官先祝王爷功成万业,福寿永绵。”
下首赵合营亦提杯祝唱,“我也祝王爷万寿无量、福泽乾坤!”
得以穆王爽利一笑,提杯扫一眼众人,“各位瞧瞧,这些年轻人多会说话儿?有后生如此,我朝必定江山永固啊。”另几为老臣纷纷附和后,他方将眼转回来,笑容和蔼慈善,“快坐快坐,站着做什么?知濯初次见我,自然有些不自在,合营,你是我亲侄儿,怎么还‘王爷王爷’地称呼个不停?以后只叫四叔。”
言讫,他引项倾杯,其余人方跟着饮尽,见他砸一砸唇,一双利眼将宋知濯望住,“知濯,你今儿才到,要好生歇息,明儿咱们再谈正事儿。也不必去住什么官营驿站,只同合营一样,就住在我府里,我已叫下人收拾出一座僻静小院儿,一会儿叫合营亲自领你过去。”
曾在京中就听赵合营说起,这位王爷生性多疑,倒不如顺着他意。如此,宋知濯拔座起身,又拱手行礼,“下官听凭王爷安排。”
一场筵宴至半,又有歌姬舞伎在厅外的听音台上奉予歌舞,琵琶笙乐、檀板金樽,喧嚣出一场厮杀夺利。这里离得京城山高水远,可在座每个人的心,都从未遗忘过那座遥远的皇城,他们如思念情人一样思念那里的金砖红墙。
渐渐酒尽灯残,宋知濯并赵合营二人一路由几位下人秉灯引往下处。同赵合营一起,宋知濯松懈许多,袖间藏着玉婿迷香,被夜风一带,花间俱是醉酽酲深。
安置妥帖,二人对坐案下,赵合营顾盼一圈,寒暄备至,“这是王府二门处,倒是清净,你看着可好?”
“我在延州边境,喝风饮沙,一下到了这里,倒猛然想起家里来。”宋知濯饮茶散酒,双唇得了江南滋润,已不再干裂,瞧着仍旧一副玉面金尊,“住哪里都不要紧,只想着快些回了京城决死一战,胜了便将我家夫人接回家中,若败了,人死灯灭,我也不用再受那相思之苦。”
“啧啧……,”赵合营不住咋舌,另眼将他一瞥,“我出京时才说男儿志在朝野,如今你又是张口闭口的夫人夫人!”
夜灯下,宋知濯惭愧一笑,“不瞒你说,离家越久,相思难捱。我放她出家去,市井之下,混乱遭杂,心里总是不放心,总怕她一个弱女子在外头受什么罪。”
“得了得了,”赵合营连摆着一截银袖,缓缓拔座起身,“你跟我一个未娶妻之人说这些,我也不懂。不过我瞧这寿州的美人儿倒是很好,比起京中,更是婉约如月,改明儿我领你出去见识见识。”
二人含笑相辞,宋知濯将他送至门外,远远望他一片背脊随渺茫灯影消失在长夜深处。抬首一望,清霄中悬得一轮朗月,周遭星明闪耀,像明珠一汪春情秋水之眼。只要想起她,顿觉疲乏的身躯仿佛浸入一潭温水中,绵密无尽的情与思念将他裹挟。
他由心中沉吟:无论哪颗星,请帮我瞧一瞧她,是否饭食得安、好梦成眠?然而回应他的,是星沉月默,又一段永夜消散。
晨曦微薄,轻霭昼永,江南的秋总是湿润润的,润着衣衫与一片尘心。稀径上,宋知濯与赵合营一路相谈,正往穆王书房里去。
不料刚过一个月洞门,骤然听得一声长利的惊叫划破花间鸟语。宋知濯仰头去瞧,瞧见有身影由墙头坠下。待望定时,见得那抹影子已落入赵合营怀中,原来是一个月衫清丽的小女子。
那女子拍着胸口由赵合营怀里蹦出,蹦得髻上两只小小蝶翼簪扑翅欲飞,“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要死了呢,世子哥哥,谢谢你!”
花墙碎影下,宋知濯只瞧见那女子的背影,却将赵合营面上的责备神色瞧得个一清二楚,“你爬到墙头去做什么?你怎么上去的?你再这样野,我就告诉你姨母打你!”
女子拽了他的半截银灰麒麟纹袖口,娇滴滴地撒着娇,“别告诉姨母、连姨父也不许说!叫他们知道了,又要训我,我下次再不敢了就是嘛。”
赵合营威慑一眼,错身而过,“快回屋里去,叫丫鬟给瞧瞧伤着哪里没有。”及此,他将下颌一台,“知濯,我们走。”
那女子旋即转身,一张天真欲碎的粉桃脸,玲珑剔透的一双泛绿的瞳孔就此落到宋知濯身上,往得片刻,腮上微红,嗫声问起来,“世子哥哥,这位是谁啊?”
“哦,”赵合营定住脚,朝宋知濯一瞥,“这位是我的好友,京城宋国公之嫡长子宋知濯,你快来见礼。”
见那女子垂着一张红脸嗫步上前,赵合营咧嘴一笑,指给宋知濯,“你不认识她,但你一定认识她父亲,她父亲是当朝同平章事童大人,她叫童釉瞳。她母亲与王妃是孪生姐妹,去世得早,王妃娘娘便将她自幼养在身边,不过偶时节庆回京去陪童大人一阵,多时都在寿州。”
斑驳的金光扑在童釉瞳一片月色淡淡的宝华裙上,亦将她的眼映成了一段流萤时光。她垂下的睫毛一闪一翘,偷偷在睫影里瞄了宋知濯好几眼,每一眼俱是春水浮波。
须臾,她才回神过来,匆忙福身,“宋公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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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堂局:不在□□所在的青楼应酬,外出应酬客人。
②本堂局:就在□□所属青楼应酬客人。
84. 中计 清念的心是黑的
梧桐潸潸, 银杏疏影,长廊阑干内行着一月白、一幽蓝的挺阔身影,二人正款款言谈。
细听之, 是赵合营爽利的笑声, “你看她那眼睛, 天生瞳孔带绿,只因她祖上有胡人血统。说来也奇, 童大人倒是无异,反生得她,天生浅草绿的眼睛, 故而取‘釉瞳’之名。你在这里, 撞见她可要躲着些, 她最好哭了,几句话儿就要惹得她眼泪霏霏,若她哭起来,我四婶婶听见,可又要心疼了!”
至拐弯处, 下得长廊, 撒得一片碎金在宋知濯幽蓝的襕衫上,正行至逼仄花道上, 他负得一只手, 另一手摆袖礼让, “我一外姓男儿, 与你家又无亲, 见着她自然是要避忌一些的,话也不说几句,怎么还敢惹她哭?”
“你避着她, 还不知她如何呢。”赵合营且行且笑,摇首嗟叹,“你不晓得,一则是因我四婶与她母亲孪生,自幼亲近,妹妹没了,自然是当她的女儿掌上明珠一般疼。二则四叔四婶早年有个女儿夭折了,如今膝下只有两位儿子,就连几位侧妃良媛所出亦是儿子,便当她亲生女儿一般,调养至今,可说是集万千宠爱一生,也算对得起童大人了。”
暗忖一瞬,宋知濯含笑问起,“王爷王妃替童大人养女,本就是天恩难得,怎么说是‘也算’?”
遥望左右无人,赵合营挨近些,收抑声息,“我原来就同你说过,我四叔此人英明神武,就是性子多疑。他自到寿州,因不放心童大人,怕童大人远在京中会心生异变,便以王妃念妹之名将釉瞳接到这里来养,实则是以做挟制,童大人就这么个宝贝女儿,怎敢声异?好在这些年,童大人对四叔也算忠心尽力。”
说话间,已至穆王书房,门外有两名跨刀侍卫把守,其中一人折进去通报,不及须臾又出来行礼,“世子殿下、宋大人,里面请,王爷正等着呢。”
二人相请入内,一同拜礼,见得另有几位谋臣坐与下处。穆王由案上端正起身,身后的椅背上伏一条飞龙,栩栩如生。
他虽挂着笑,眼神却难掩威严,下颌半寸长的一片须渣,更显天威,“你们坐,不要老是站着说话。”眼见他二人落座,他笑得更似舒心,“知濯,你带来的兵马我已安顿好,冬至前半月,分得二路,由水、陆发兵至京师两万兵马,童大人会在朝中与景王周旋,以掩耳目,待到京师时,自有你的人马里应外合,一切妥帖安顺。不过,我眼下担心两个事儿,一是你在京替景王做的兵力部署图,不知他是否会临时修改。二嘛……。”
及此,曜石一般的眼眱向宋知濯,攒愁千度,“知濯,我是有些忧虑你父亲。说起来,我常在此地,与你父亲相交不深,但年轻时倒是与他打过一些交到。我颇为欣赏他的一身才学,这些年,又时常听闻他于朝政之功,如今,他已位及副相,我是实在不忍见得因为党羽之争,而使朝廷所失一位对江山大益之良臣啊!”
言中所痛,倒也有真,宋知濯揣度一刻,起身行礼,“那依王爷的意思,该作何解?”
“依我看,”穆王靠像后方宝座,将一面枣红蝙纹袖口抬起来又压一压,示意他坐,“此次回京讨伐,你要找个时机去劝劝你父亲,只要他悬崖勒马,我可以不做任何追究。况且,你们原本就是父子,虽政见不同,到底还是不要闹得骨肉离分的好。”
宋知濯自然无不应从,行礼领命后,三人又商定诸方细节,晨光在几扇槛窗上缥缈变换,宁静中似乎响起雄壮的鼓鼙,敲得尘归尘土归土的宿命。
下沉的天色里,蕴着一种苍凉的黄,十分像边关的一片沙,在旷野中孤寂地浮动。但里头走来一位女子,像沙漠里的异域妖姬,在单薄的一片黄里点燃了四季的颜色。
她穿着珍珠粉的绉纱对襟褂、里头松针黄的横胸,绣着一株风铃草、以及藕荷色的留仙裙,鬓上的两朵荼靡花儿适时地点缀了她瞳孔里的草绿,看上去天真得可怜。宋知濯的眼没有流连,随他的步子一样转入另一条开遍红杏山庄的小道。
只见童釉瞳将嘴角一瘪,捉裙碎步追上去,连滞后的风都带着灿烂的香甜,“宋公子、宋公子、知濯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