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见她身边没有伺候的人,便说道:“老奴去找两个伶俐的小丫鬟过来,伺候小姐吧。”
“不用。”沈绛立即说道。
管事有些惊讶, 劝道:“小姐乃是金尊玉贵之躯, 身边如何能没几个伶俐的丫鬟。”
他本以为沈绛这样的身份, 身边定会有好几个小丫鬟,所以便没有特地派人。
毕竟他派的都是外人。
有些贵人并不喜身边突然出现外人。
谁知沈绛身边除了侍卫,竟再无旁人,这叫老管家如何不奇怪。
“几位将军是否在府上?”沈绛没再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态度上的拒绝已经不言而喻, 只是转了个话题。
管事立即说:“得知三小姐到了,军中有品级的将军都已经在议事厅等候, 只等着小姐见过侯爷之后,便可与诸位将军见面。”
沈绛虽无官职,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可她是沈作明的女儿,如今代表着长平侯,只要她一日不到, 沈作明便一日不能下葬。这些将军都是沈作明一手带出来的, 如何能不关心沈作明入土为安的大事。
“您先过去, 请各位将军稍等片刻, ”沈绛低声说。
管事点头,只是他出门之后,很快又折返换来,手中捧着一套素服,纯白衣裳,刺的沈绛眼睛一痛,不过她很快平静,伸手接过衣服。
管家微有些激动:“三小姐如今来了,我们也有了主心骨。”
这边议事厅,老管家过来前,厅内已有些坐不住。
只听一个粗犷声音说道:“到底还是个千金大小姐,做事磨磨唧唧,咱们都到了多久,这还把咱们晾在这里呢。”
一旁另一个声音说:“行了,这才等了多久,你就开始抱怨。三小姐远道而来,总得先拜见侯爷。”
“带着满府上下的人,一块哭丧?”这个粗犷的声音似乎对沈绛很不以为然。
直到左首第一个位置上的中年男子,抬眼看了过来,淡淡道:“你若是等的不耐烦,便先回营地。”
此人声音虽温和,可是厅堂里端坐着的所有人,都不敢小觑他。
就连这个声音最粗犷,看起来大老粗一个的男子,在听到这话,也讪讪一笑道:“左将军,您别介意,您也知道我这人性子急,坐不住。”
“三小姐初丧父,心情有些激动,亦是人之常情,众位若是有等不耐烦的,都可先行回去。”这位左将军却没有收住话,反而朝着在座众人又说道。
这满厅堂坐着的都是西北大营的将领,还有就是雍州城内的官员。
西北大营在边关驻扎,屯兵二十万,也幸亏沈作明治军严谨,没让手底下士兵在城中生出一点是非。
是以雍州城的这些大大小小官员,才能与军营将领如此和谐坐在一处。
西北大营的将军抱怨两句也就算了,他们这些人谁敢不老实。
一个个赶紧摇头,连声道不敢。
议事厅里连说话的声音都小了,生怕多说两句,就被怀疑,是等的不耐烦。
没一会儿,管家过来,说三小姐正在更衣,即刻便会过来。
于是众人又坐等了片刻,终于再次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
有些性急的,勾着脖子望向外面。
一个穿着孝服的白色身影渐行渐近,在她踏入议事厅的那一刻,所有人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边关虽远离京城,却也有不少关于长平侯的传言。
传言最广的便是,侯爷乃是天生的岳丈命,所生女儿各个都有貌美如花。
只是传言毕竟是传言,众人也未曾真的见过沈作明的女儿。
直到这一刻,伴随着一束明亮天光照在她乌黑亮泽的发鬓上,无一件钗环首饰,一身孝服,反而将她整个人衬托的越发肌肤胜雪,楚楚动人。
她在迈进正厅那一刻,抬起一双澄澈的黑眸,眼眸微转间,似蕴着从雪山顶上缓缓流淌而下的清泉。
明亮的能看透人心。
沈绛并未客气,径直走到议事厅最前方的座位,只不过她没有坐下,而是转身站定。
她冲着厅内所有人盈盈一拜:“沈绛见过诸位将军、大人。”
少女清脆柔婉的声音,仿佛是淌过山石的水流。
虽温和却又隐含着一股如石般的坚韧。
众人也包括先前抱怨了几声的粗犷男人,也都起身,向沈绛行礼:“见过三小姐。”
“诸位将军和诸位大人客气了,沈绛身上既无功名又无爵位,担不得各位的大礼,”沈绛柔声说道。
她话说的客气,却没人真的敢当真。
如今沈作明虽没了,可是这西北大营里,有多少忠于沈家的军士。
一番客气之后,沈绛终于在上首落座。
此刻她终于有了些机会,打量在座这些人,自然她最先注意的就是坐在靠近她的人。
左右两侧都排着高背椅,只是最前面四张椅子,却只坐着三个人。
沈绛不用问,也知道,他们三人就是父亲帐下最为倚重也最为厉害的四位将军。
长信将军左丰年、昭勇将军宋牧、威武将军郭文广。
还有一个,便是早已经死去的建威将军许昌全。
此人因为勾结北戎人,又牵扯进魏王案,早已经被永隆帝派锦衣卫暗杀。
沈绛余光在这几人身上略打量,左丰年坐在左首第一个的位置。
也确实符合他的身份,长平侯沈作明之下第一人。
在西北大营,他是仅次于沈作明的人,战功赫赫。
他旁边的位置便是空的,可见许昌全若是活着,便该坐在那里。
至于右手边两人,她倒是先注意到坐在第二个高椅上的人,此人身形高大威猛,即便是坐着,也比旁边的人高出许多。
这便是有号称西北大营第一猛将的威武将军郭文广。
此人虽然韬略不如沈作明,智谋不如左丰年,却勇猛无敌,一手鬼头刀在他手中被使的出神入化。
不过此人虽看似粗犷,又粗中有细。
因此这么多年来,才能够稳居沈作明手下四大将军之一。
她既认出了郭文广,自然也知道坐在右手第一个的,便是昭勇将军宋牧。
相较于左丰年的智谋,郭文广的勇猛,宋牧似乎没有办法让人用一个词汇来形容,只不过他能够压住郭文广,成为排名第三之人,也定然有过人之处。
沈绛本对这些边关将领并不熟悉,可是她却有个熟知天下事的先生。
姚寒山在入城之前,就跟她分开。
或许是因为他想要低调行事,或许是因为他还不想让边关中的有些人知道,他已经来了。
毕竟边关重地,锦衣卫更是加派了不少人守在此地。
西北大营的二十万兵马,而且都是在边境战争第一线被磨练出来的铁血将士,哪怕是比起京城号称是精锐之师的御林军,只怕都是厉害得多。
这样一支军队,帝王自然是既幸又忧。
庆幸的是,正是有这样一支军队,才让北戎人始终无法踏入中原一步。
而忧心的便是,这样一把利刃,若是有朝一日,调转刀柄,捅向帝座上的人。
帝王该如何招架得住。
因此锦衣卫在西北大营也是派了重兵,时刻监视着西北大营动态。
“三姑娘此言客气,如今侯爷身后事都等着三姑娘定夺,”左丰年作为此处身份最高的人,此话由他来说,合情合理。
沈绛微微颔首,她方才大哭一场,此刻眼眶还泛着微红。
她仰头望着众人,淡然道:“父亲曾经说过,若是他战死沙场,便将他的尸骨埋在仰天关,他要时刻守着这片土地。”
此话一出,引得众人诧异,议事厅甚至响起不小的声音。
落叶归根,魂归故里,此乃所有将士的渴望。
纵然身死沙场,可是家永远是他们最眷念的地方。
谁都没想到,沈作明竟留下这样的遗言,他要葬在这里,他守了一辈子,护了一辈子的地方。
左丰年轻声询问:“三姑娘,不知侯爷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沈绛看过去。
左丰年立即解释道:“我并非不信三姑娘所言,只是侯爷以身殉国,早已经是无愧于皇上,无愧于社稷,何不让侯爷魂归故里呢。”
对于将士来说,回家二字,或许是他们一直拼命努力到现在的动力。
特别是这些早已经有了品级的将军,并非是雍州本地人,留在边关或是为了家国情怀,或是为了拜官封侯。
可是他们都有一个念想,那便是年老提不动刀时,能够回家。
沈绛低声说:“左将军,我明白您的好意。只是父亲曾留信与我,说这乃是他的夙愿。身为人女,这既是家父遗愿,我定当竭力完成。”
沈绛并没有诓骗左丰年,在来边关的路上,姚寒山就交给沈绛一封信。
或许沈作明早有预料这一日,所以他提前写了一封信给沈绛。
信中他言道,若是有朝一日他真的战死,便不用将他运回故里,死了便埋在边关。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她以为自己了解爹爹,可是事到如今,她才发现,自己竟连父亲的一丝洒脱都未学会。
在沈作明留给的那封信里,她才发现他有多坦然自若,哪怕是提及自己的死亡,都没有一丝畏惧,充满了从容和坦然自若。
沈绛做不到他这么坦然。
学不会生死有命这四个字。
谁杀了他,她就要去杀了谁。
众人听着沈绛的坚持,不由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左丰年开口道:“既是侯爷的遗愿,我们也定当遵守。只是侯爷头七已过,应及早入土为安。”
沈绛从京城赶到边关,路上花费了十来天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