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绛手指还搭在袖箭上,却又抬头望向窗外。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怕有何用。我怕的话,旁人就不杀我了吗?倒不如拼死一搏,杀出一条活路。”
沈绛的语气很平静,因为嗓音清灵悦耳,透着一股轻柔。
只是再温柔的语调。
却挡不住这轻柔下的杀伐决断。
这句话与其说是给阿鸢听,倒不如说,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房里安静了许久,突然沈绛叹了一口气,“倒是可惜了。”
“什么可惜了?”
沈绛:“我的袖箭竟没能收回来。”
这样的袖箭乃精铁打磨,磨成细细一支,但是箭头锋利,穿喉刺骨。
是个杀人的好东西。
只可惜箭头太难制,丢一支少一支。
那个被杀的匪首在她眼里,还不如这一枚箭头重要。
*
“小姐。”
一个朗然的声音在厢房外响起,是卓定。
阿鸢因去楼下要热水,因此沈绛起身过去开门。
只是一打开门,就看见门口齐齐站着的护卫们,就连受伤的护卫,竟也来了。
“你们……”沈绛望着他们。
可她的话只起了个头,面前的护卫们竟齐齐单膝跪在她面前。
作为领头的卓定仰头望着她:“小姐,我等愿誓死追随。”
沈绛望着面前齐跪着的众人,心头虽感动,眼神却清明又冷静:“我知你们自幼长在沈家,但是我此番赴京之凶险,相信卓定已经告诉你们了。未来所遇之事,只怕会比今日小小的匪患更可怕数倍。”
“诸君此去,可能连性命都会丢在那里。”
她虽然感动众护卫的不离不弃,却并不天真。
京城对寻常百姓来说,或许是人人向往的繁华之地。
这里住着大晋皇朝最贵尊的一群人,是周邦国上列心中的上朝天都。
可这里也是最尔虞我诈的地方。
况且父亲如今深陷囹圄,她这个罪臣之女,只会成为别人眼中的鱼肉。
卓定抬头,漆黑眼眸盯着她:“永隆七年,我父亲战死在乌伦河,我母亲带着我艰难度日,是侯爷将我们母子接到衢州照顾。我在沈家学的一身本事,就是为了保护小姐安危,如今侯爷出事,我岂有弃小姐不顾的道理。”
“属下也是,属下爹爹是永隆十一年战死的,被侯爷挑中到小姐身边,才习得这身武艺。”
“三小姐,不要赶我们走,当年我爹随着侯爷战死都不怕,我这个当儿子的,哪有遇到这么点小事就逃跑的道理。”
沈绛站在门口,听着这一声声恳求。
直到卓定又说:“三小姐,兄弟们都知道您进京想要干什么,您是想要救侯爷。我们也是,我们都不信侯爷贪功冒进,侯爷征战沙场这么多年,却落得这样的下场,我们都不服,我们也想救侯爷。”
“属下们人微言轻,甘愿小姐驱使,哪怕做个跑腿打探消息的也好。”
沈绛看着眼前这群少年郎们,最大也不过刚及弱冠。
他们长于沈家,学于沈家,从小到大耳边听着都是父辈们征战沙场、抵御外敌、护我河山的热血故事。
他们虽都不姓沈,可是一身忠骨,却早已经刻入骨髓。
曾经沈作明是他们心目中的战神,这十几年来,因为有沈作明的存在,才让北戎各部无法踏进大晋边关一步。
可如今这个战神却败了,不仅惨败,甚至还被背上了那样的骂名。
这一路上,并不是只有沈绛一个人听到沿途那些对沈作明的责骂和诋毁。
他们同样也听到了。
这些少年郎们知道沈绛进京目的,他们也想去拯救那个心目中的战神。
“好。”沈绛温柔而坚定。
她心头犹如被猛烈地撞击着,一圈又一圈荡着涟漪,她朗声说:“我们虽都不是行伍之人,但是我父亲与诸位的父亲,乃是军中袍泽。从今日起,我们虽为主仆,但我视诸位为我袍泽。”
众人齐刷刷的抬头望着沈绛。
谁都没想到这样人比花娇的三小姐,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们离开之后,沈绛轻轻关上房门。
时至今日,她似乎明白父亲当年的安排。
说起来,沈绛的身世也颇为曲折。
她乃是长平侯府的嫡出小姐,却从刚出生便得大师批命,说她命格多舛,不适合养在京城这样的贵重地界。
若想平平安安活到及笄,需得将她养在有山有水之地。
沈作明的祖籍衢州,倒是一处山青水绿的好地方。
于是她打小一直养在衢州,从未去过京城。
年幼时,她每月最期待的便是从京城送来的东西,有阿娘和姐姐写给她的书信。
那时候她盼着能读书认字,这样就能自个读懂阿娘和姐姐写的信。
她虽有父母和姐姐,却仿佛被遗忘在衢州这小小的地方,这里是困与她的囚笼。
到了她懂事后,那些攀附着长平侯府的沈家族人,虽也恭敬待她。
可孩童打打闹闹时,难免会闹出嫌隙。
于是便有闲言碎语落在她耳中。
“她算是什么侯府嫡小姐,侯府受宠的小姐都生活在京城里。”
“就是,还在我们面前摆小姐架子呢。”
“我娘说了,是因为侯夫人嫌她是个女孩,生她时候伤了身子,不能再养儿子,所以才一气之下,把她丢在祖宅。”
稚童之言,虽伤人,却最是真实。
沈绛年幼时,也不能理解,为什么爹娘只因为所谓的大师,一句莫须有的批命,就将她丢在天高路远的衢州。
直到那年,那个穿着黑甲的男人冲进院子里,双手将她高高举起。
“这便是阿绛,我的小女儿吗?”
那是沈绛第一次对沈作明有记忆,她就记得那双宽厚温柔的大手,将她抱在半空中,畅快的转着圈。
他问:“阿绛,怎么不叫爹爹。”
他转了一圈又一圈,逗弄着她。
终于小女孩抿着的嘴角,轻轻松开。
“爹爹。”
而在这个望山县的小客栈中,她突然明白了沈作明留给了她什么。
手握重兵的权臣,古往今来,下场都不会如意。
终究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或许爹爹就是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他护佑她平安,让她远离那些权谋人心。
在京城八百里加急消息传来后,在看见大姐姐信上对她的叮嘱后,沈绛把自己锁在房中,一个人待了好几个时辰。
任何人都不许打扰她。
在安静的闺房里,她一遍遍回想那个犹如预言般的梦境。
爹爹下狱。
侯府抄家夺爵,都应了验。
现在只剩下她进京救爹被害死这条……
那个被称为宿命的东西,似乎已悄然悬在她头顶上空,看似温柔的给她梦境启示,让她有选择的机会,却又冷眼旁观着她的抉择。
沈绛仿佛听到在那个漆黑的房间里,有声音嘲讽的问她。
这京城还敢去吗?
那日她已做出选择,只是今天她知道自己的选择并不孤单。
去!
第4章
沈绛安排受伤的人,留在望山县养伤,又派了照顾他们的人。
就带着剩余的护卫,再次启程上京。
虽然沈绛进京决心不改。
但她也并不莽撞,既然梦境已经给了警示,她首先必须先保护好自己,才能改变之后的命运。
在那个梦里,她一进京就先投奔了大姐姐。
弄得所有人都知道,长平侯府那个养在乡下的三姑娘,不自量力的进京来救爹了。
这一次倒不如低调如京。
先弄清楚现在的情势,再想出能救爹爹的办法。
很快,他们收拾行装再次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