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笃信佛理命法,不由想起相师曾说过,郢王爷此子,本是福浅命薄之人,但是若能得贵人相助,逢凶化吉,躲过命中最大一劫数,反而可乘风直上,大有作为。
如今这相师所言,竟一一应验。
他虽贵为亲王之子,可五岁幼龄便深中剧毒,可不就是福浅命薄。
后得道远法师不顾自己的性命,冒死献上救命的法子,助他化险为夷。
现在他已躲过命中最大劫数。
乘风之上,大有作为。
大约这八个字深深刺激到了皇帝,这个世界上心胸最过狭隘的,莫过于帝王。
因为他们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地位,手握无上权利,尝过手握生杀大权的滋味之后,是不可能愿意将手中的权利,分给旁人一丝一毫。
他们想要控制一切。
自然也会盯紧每一个对皇权有威胁的人,相比那些权臣宦官,他们最警惕的就是自己的兄弟。
自古以来,兄弟取而代之的事情,数不胜数。
因此做皇帝难,但是皇帝的兄弟却是难上加难。
亲王会引得皇帝的猜忌,而亲王之子自然也是,因为他也是处于权利漩涡中的一个。
哪怕谢珣已被送至佛寺之中,只要他还姓谢,还是郢王嫡子。
他就永远无法摆脱。
只可惜那时候谢珣太过年幼,不知藏拙为何。
他只知自己在围猎场上,赢了所有人。
却不知道等待着他的是又一场浩劫。
那日他被骗至佛殿,在那个僧人的诱哄下,打开莲台,就被迷晕关在里面。或许对方未直接出手杀他,而是将他骗至这样的地方,是想制造一个他年幼贪玩,误入机关的假象。
当释然打开机关,他终于在那一刻重见天日时,谁都不知,他如何能坚持这么久。
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如洪水般滔天的恨意。
他不想争,却依旧在漩涡之中。
他的命不被自己掌握,尽在旁人的一念之间。
所以谢珣觉得,他既已被迫入了这局,倒不如彻底搅乱。
——“对我而言,遇见三公子是我一生之幸。”
突然一道清泠的声音,如泉水击石般的清脆悦耳之声,就这么闯入他耳畔。
谢珣重新躺在榻上,默不作声。
师兄有句话说的极对。
他的心杂乱了。
*
沈绛是在晚膳时,才重新看到谢珣,见他状况一切良好,这才稍放下心来。
“三姑娘,可是有事儿想问我?”谢珣看着她。
沈绛点头说:“其实在三公子你没来之前,我已与姐姐在佛殿中交谈过,她告诉一样东西,是从方定修那里听来,想来对咱们极有用。”
“什么东西?”
沈绛:“芙蓉醉。三公子可知此物?”
谢珣认真思考了之后,这才肯定摇头道:“我从未听闻过,你可知这是何物?”
沈绛无奈说道:“我也并不知道,只是听大姐姐说,她是从方定修那里听来的。”
光是一个名字而已,对他们的帮助并不算大。
谢珣想了下,安慰说:“不如这样吧,明日下山之后,我带你去见一人。他在京中颇有些门道,若是京城中出现这样的东西,说不定他就会知道。”
沈绛心底虽失望,却也只能如此。
就在沈绛准备告辞离开时,就听他忽然道:“我之前唤你阿绛,是唐突了三姑娘。”
沈绛一怔。
随后就见谢珣神色平静,道:“原来你小名叫灼灼。”
第41章
沈绛站在原地, 颇有点呆如木鸡的感觉。
直到谢珣脸上浮起浅浅笑意,她才知,自己这是被戏弄了。
“不如三姑娘留下来一起用膳吧。”谢珣主动说道。
沈绛还没说话, 就听他又说道:“关于芙蓉醉的事情,我想与三姑娘细聊一下。”
于是她留了下来。
清明已将晚膳提了过来,是护国寺的素斋。
沈绛感慨道:“之前招待女眷的素斋, 我还未品尝呢。”
那时候她一心想着跟大姐姐见面的时候, 筷子都没动几下,就离开了斋堂。此刻倒是能坐下来, 细细品尝, 传说中的护国寺素斋。
“三公子,好像对护国寺很熟悉?”沈绛想了下,随口闲聊。
谢珣的筷子一停,开口后,却没否认, 反而说道:“大晋尚佛之气甚浓,我家中长辈皆是虔诚礼佛之人。”
沈绛问道:“所以三公子这次也是陪着家中长辈一道来的?”
谢珣点了点头,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上,他并不想对沈绛撒谎。
不过郢王妃已经提前回去, 他派人告诉母妃, 自己要在护国寺留宿一日。
郢王妃自然也没在意,毕竟他从小就在护国寺长大,相较于郢王府, 他反而对护国寺更为熟悉。
况且这些日子他一直在京兆府当值,郢王爷私底下也与王妃说过, 他应该是回心转意了, 不会再有什么出家的念头。
郢王妃便带着人, 先行回了王府。
谢珣又主动提起沈绛最关心的话题,他说道:“今日你姐姐与方定修的话,你可有听仔细?”
他知沈绛在暗格内,有状况出现,生怕她错过了重要信息。
沈绛轻应一声:“我都听到了。”
此刻静室内,烛火摇曳,朦朦脓脓的昏黄光线映照在她脸上,她微垂着脸颊,冰肌雪肤,笼在潋滟朦脓的光晕中,娇丽的脸庞散发着越显妩媚。
灯下美人,动人心魄。
待她轻轻抬起脸,眼尾上翘,明丽乌亮的眼眸,似绽放着比月华更清泠的光辉。
“你是说西北粮道之事,先前因为事发突然,我一时心乱,竟差点着了方定修的道。三公子不也说了,让我别信。我爹爹在西北大营这么多年,手握兵权,他若是想要以权谋私,不至于要等到如今。”
她一字一语,认真说道,连眼眸中都透着坚定。
沈绛说:“我觉得大姐姐也是被他一时唬住,待大姐姐想清楚,必然会看清他的真面目。”
“不过他既提到了西北粮道,这就是给我们的一个线索,倒不如咱们就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毕竟这或许真的跟仰天关一战息息相关。”谢珣淡然说。
沈绛望着他,神色有些异动后,低声说:“三公子呢,你到现在还愿意帮我?”
她明确告诉谢珣,自己的身份,就是想给他一个机会。
选择彻底远离她这个麻烦。
“为何不愿?”谢珣望着她,声音清清冷冷:“仰天关战败,并非只关系到长平侯一人,还有大晋的五万战士,和他们身后千千万万个家族。这一战,那么多人失去了自己的儿子、父亲、丈夫,总该让他们知道,究竟是为何吧。”
哪怕这世间,魑魅魍魉横行,也总该有人破魔障,找出真相。
沈绛没想到谢珣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她犹如石像般定在原地,一动不动,那双灵动清亮的黑眸,头一次变得灰暗。
许久,她放下手中碗筷,抬起双眸,视线重新落在谢珣的脸上。
“在这之前,我一直以来的念头都是,找出仰天关战败的真相,还我爹爹一个清白。却不知这是我的自私,也是我的狭隘。三公子一语恍如惊醒梦中人。”
对,仰天关之战不仅仅关系到沈作明,更关系着那五万将士之死。
只有找出真相,才能告慰他们所有人的英灵。
谢珣看着她脸上浮现的愧疚,想了想,轻声道:“三姑娘何必自责,你到现在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查出仰天关之战的真相。既然都是为了查出真相,目的是何,又有什么区别呢。”
沈绛却知,这其中自然有区别。
她追查真相是为了救爹爹。
三公子愿意与她一起查找真相,与自身丝毫不相关,不会升官发财,说不定还会得罪朝中一帮实权人物,引来杀人之货。
于是她端起手边的茶杯,冲着谢珣举起来:“三公子,此处虽无酒,但我愿意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我还什么都没做,三姑娘不必如此。”谢珣淡声道。
沈绛却依旧举着杯子,笑着冲他眨了眨眼睛,眸光澄澈,“哪怕是有这份心,三公子便已高过旁人许多。如今朝堂之上,勾心斗角、拉帮结派、尸位素餐者,数不胜数,又有谁真的在乎边境那些将士呢。”
太子一派和三皇子端王的争斗,日益激烈,惹得朝臣纷纷站队。
就是方定修,只怕他也是因为站队了某位皇子,这才会对自己的岳父都翻脸无情。
沈绛对于方定修的行为,丝毫没有奇怪。
天家无父子,为了皇位,尚且可以父子相残,兄弟阋墙。
对方定修而言,沈作明不过是自己的岳父,真的触及到了他自身的利益,是可以被丢出来牺牲。
听到此言,谢珣这才端起手中酒杯。
“纵然暗夜行舟,我亦心向明月。”
沈绛听着这话,心底无端一股豪气,她将杯子撞在谢珣的杯子上,发出一声清脆异常的响声:“这暗夜,我愿与三公子一同照亮。”
明明听起来不自量力的话,此刻却那样的豪气万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