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尖锐的疼痛侵袭而来,她突然无法再发出声。痛楚像一道白光,劈头朝她卷来,一瞬间意识抽离,全部的力气都消逝去。
她整个人软绵绵地向地上倒去。
梁霄从赵嬷嬷手里夺过她软倒的身子,他怀抱着她,一如当日在一望无际辨不出方向的旷野中即将失去她时,那样珍惜又心痛地怀抱著她。
他不受控地落下泪来。闭眼,再睁眼,眸底伤怀渐逝,留有的全部皆是恼恨。
“怎么回事?”
他额上青筋迸起,目光怨毒地扫视着院子里的人。
他目光触及谁,谁就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去。
视线最终落在明筝面上,“说啊。”他咬牙切齿地望着一脸平静,显得那般冷血无情的发妻,“你说,为什么她那样求你?为什么她会说出那样的话?你对她做了什么?你对我的孩子做过什么?明筝,你是主母,你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大权在握享尽尊荣,可她呢?”
“她已经这么可怜,这么命苦……她本也是官家女子,也是好人家的姑娘,无怨无悔地跟了我,在塞外吃尽苦头,为我怀了孩子……你怎么能……为什么容不下她?为什么容不下?”
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快要残灭的灯火映照着他英俊的面容。
他为着一个可怜的女人哭了。
他当着结发妻子的面,为着他心爱的妾侍流着泪。
明筝没有感受到任何痛苦委屈,抑或心酸嫉妒。她比望见安如雪浑身是血地跪在她面前时,还愈加从容。
安氏待他再如何好,他们爱得再如何轰烈,与她何干?为什么她要为他去承那份情,去担起本不该她担起的责任?她没有理会梁霄,上前一步,作势搀住老太太,“雨大风疾,命人先行送您回去?”
让大夫救人,让该受罚的人受罚,让想留下的人留下。人人杵在这里,难道让那个死胎一直留在安氏肚子里吗?
手被挥开,梁老太太满脸泪痕,凄楚地道,“明筝,霄哥儿骨肉没了,你怎还能这般淡然从容?他伤心成这幅模样,活生生的孩子在肚子里没了,我还能歇得下?我还有心思去休息?”
在场无人说话,侍婢们恨不得立时做了哑巴,明筝环顾四周,把众人各异的神色看去。她垂垂眼,没有说话,福低身,无言行礼退了出去。
赵嬷嬷等人随之步出庭院。原本拥挤不堪的院落,骤然变得空旷。
梨菽哭着跺脚道:“求二爷做主,先给姨娘瞧瞧大夫吧。”
梁霄如梦初醒,把安如雪抱到屋里床上。待他折返而回,老太太背身立在门前吩咐:“把绿箩院的人都绑了,就在这儿审,我要原原本本的知道,我的孙子是怎么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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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敲打着窗,廊下的灯灭了一盏,明筝就坐在屋中,坐在灯下的暗影里。
瑗华找了药来,蹲跪在她身前捧起她的手,“奶奶,处理一下吧?”
安氏癫狂,指甲抓伤了明筝细嫩的手背。
伤口很浅,也不觉得如何疼。从前明筝爱惜美貌,脚踝上那处伤势,曾让她介意了好一阵子。倒是从婚后,她好像变得越来越坚强,越来越喜欢硬扛着。
是因为做了梁霄的妻子,她才不得不强大起来么?
年少时她是家里的三姑娘,治家理账有嫂子林氏,还有她娘,一家子人宠着她,恨不得把一切最好的都给她捧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成了最不要紧的那个。人人都有躲懒称病的权利,她这头疼病多少年不见轻缓,除了身边伺候的人,却从来没人过问。
突然忆不起,自己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奶奶。”瑗华打断她的思绪,张开眼,见手上被包裹了厚厚的纱布,她忍不住苦笑了下,“哪有这么严重?快拆了去。”
瑗华笑不出,“奶奶,瞧二爷和老太太的样子,心里在怪罪您呢。毕竟是在禁足期间出的事……”
明筝靠在榻上,天色很晚了,她格外困倦,声音里带了丝疲惫,闭眼苦笑道:“多半这会子,已经审上了,不用问,矛头定指向我。”
“那奶奶打算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
正说话间,赵嬷嬷浑身湿淋淋的来了。
“奶奶,有发现了。”
她从怀中掏出个布包,翻出里头的东西,脏兮兮的,沾着泥水。
“下了雨,外头泞得很,险些发现不了。”
递过来瞧,见是个纸扎的小人,上头写着生辰八字,一看就知是做什么用的。
瑗华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道:“这是从咱们院子里……挖出来的?”
赵嬷嬷点点头,把整个包袱都扔在地上,“一共四处,都在这儿了。另有适才趁着姨娘哭哭啼啼引了大伙儿注意,把绿箩院后窗下花坛里的药渣子也找出来了,大夫就在府里,找过来一瞧便知。”
瑗华细细思索这话,浑身猛地一颤,“这药是?”
赵嬷嬷冷笑:“这事儿若是我做,必不会这么错漏百出。药渣子泼在土里是瞧不清楚,可到底还留了形不是?若是我,喝了药把渣子撇净水投到厨房,谁还能去火堆里找灰不成?用药这招也是昏招,招邪祟伤胎是这个伤法?趁着哪天二爷在,叫人在外头弄个鬼影儿,半夜睡梦里陡然喊上一嗓子直挺挺往地上栽,那可瞧着比这么像真的,到底还是她太着急了,又不大敢冒险,生怕被人疑心了她。”
明筝蹙了蹙眉,“人呢?府里不会有人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去替旁人卖命,外头定接应的人。让二爷落了水,又趁乱在我院外埋东西?伯府侍卫们都死了吗?——”
后面的话她没说完。
若不是要栽赃,而是想毁她的清白呢?在不经意的某天在不起眼的某个角落再留那么一两样属于男人的东西,以梁霄的秉性,该会如何羞辱她。这日子还怎么过?
府里防卫事不在她管辖范围,那是梁霁的职责。总不会是梁霁与安氏串通?
赵嬷嬷知道她想到什么,也跟着变了脸色。趁着适才他们前往前院去的功夫,后院就潜进了人,若不是奶奶警醒,猜到姨娘可能会用些什么昏招,只怕就着了道。
“这么说来,二爷落水一事也有蹊跷?安姨娘是怕奶奶不去她那儿,多加一重砝码,教您不得不离开院子?”瑗华消化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赵嬷嬷和明筝在说什么。
明筝抿唇笑了笑。是啊,一箭双雕,又能保证今日事发时梁霄在场亲眼看见自己楚楚可怜的模样加以怜惜,又能确保她被调离开明净堂以便外头伺机而动的人潜入。
能神不知鬼不觉闯入伯府不惊动里外三重侍卫,对方得是多么身手了得的人?
安氏在外到底还有多少势力是她不知道的?
很快,明筝释然了。
她安然等候在屋中,她并不急,急的人迟早会来。
**
暴雨冲刷着大地。
这晚的雨和宫里下过的那场无异,都是毫无预兆、骤然落下,叫人躲闪不及。
陆筠掀开斗笠,提步跨上台阶。
郭逊从里头走出来,抱拳道:“来迟一步,人已经跑了,里头茶水还是温的,想必没走远。”
陆筠点点头,郭逊当即明白,点算了五六个人手,道:“追!”
雨雾中滑过人影,消逝得极快。
屋前只剩下陆筠一人,他跨步走入,指尖捏着的火折子一明一灭,短暂照亮斗室。
屋里很乱,刚刚离开的人走得很匆忙,饭只吃了一半,箱笼倒在地上。陆筠在屋中打个转,正欲离去,忽地鼻端涌入一抹极淡极淡的苦冽香气。
他愕然顿住,下一秒平静的面目有所动容。
那香味似有若无,太浅了,若非日夜怀念,几乎不可能发觉。
陆筠脸色陡然沉下来,俯下身拾起地上湿漉漉的衣衫。
这香味……承宁伯府?
轰隆隆的雷声响彻天际。
门前的灯又被狂风吹灭了一盏。
明筝闭目坐在暗室中,听见外头传来嘈杂的脚步和低低的人声。
她站起身,仔细抚了抚袖角。
一个尖利的嗓音盖住雨声,“把瑗华瑗姿、赵婆子宁婆子都绑了!”——是老太太身边的姜嬷嬷。
瑗华怒声道:“谁敢?”
“哎哟,我的瑗华姑娘,都这会子了,还逞威风呢?我告儿你吧,今儿就是您再不乐意,也得跟婆子我走这一趟。老太太多年不理事儿了,但别忘了,这是承宁伯府!老太太才是伯夫人!”
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就要上来拧住瑗华。
就在这时,里头的门被人推开。
瑗姿躬身提着灯,另一手扶着面无波澜的明筝。
姜嬷嬷挤出个笑来,“二奶奶,吵着您歇息了?是奴婢的罪过,老太太有几句话想问问您身边儿的人,等问完了,很快就放回来。您歇着,快歇着。”
转瞬眸色一厉,喝道:“还不把人带走?”
明筝轻笑了一声。
姜嬷嬷转过脸来,收起笑容蹙了蹙眉,“二奶奶?”
赵嬷嬷像阵风,飞速从明筝背后扑了出来。
姜嬷嬷还没看清她如何动作,脸上就挨了个响亮的巴掌。
“啪”的一声,震彻整个院落。
赵嬷嬷冷笑道:“这是什么地儿?有你张狂的份儿?今儿我就睁大眼瞧瞧,奶奶在前,谁敢动我赵婆子一根寒毛!”
第31章
雷声轰鸣, 暴雨如注。房檐在雷雨中震动着。
姜嬷嬷瞪眼捂着脸,神色几经变换。她在伯府的日子比明筝嫁过来的日子还长,赵嬷嬷不过是明家陪嫁而来的半路奴才, 什么时候轮到她在自己跟前逞威风?
她多想挥手把这一巴掌还回去, 可到底忌惮着明筝还在, 她已经笑不出来, 冷着声音道:“奶奶莫要想左了, 老太太命人绑几个婆子侍婢罢了, 难道奶奶是要拦着?二爷头一个孩子没了, 老太太连问都不能问吗?安姨娘禁足在绿罗院, 除了那院里几个丫鬟婆子,就只有奶奶这边儿的赵嬷嬷等人。不过是审个底下人罢了, 若证明与他们几人无关, 自然就放了回来,奶奶何用这般护着?”
明筝牵牵嘴角,招招手,命瑗华持伞靠近, “这几个惯常跟着我,给我宠坏了。姜妈妈带路吧, 有什么话,我自去与老太太分辩。赵嬷嬷宁嬷嬷守着院子, 等我回来。”
姜嬷嬷怔了怔,她一时拿不准。明筝到底是正经世子夫人,敲打敲打下人倒使得, 如何把她本人扯进来。便算真是她授意害了安氏的孩子,老太太对外也只能替她捂着,最多称病罚个禁足或是喊来亲家太太说道说道, 还能把她怎么着?
明筝已经步下台阶,在伞下回过身来,“姜妈妈?”
姜嬷嬷堆笑追上来,脸上还清晰印着五个手指印,“奶奶,您可别多想,老太太循例过问过问,孩子没了,二爷不知有多伤心呢,老太太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假装看不见啊。”
明筝没回话,姜嬷嬷平日素有体面,进府四十余年,一直是老太太身边得力的心腹,惯常见着面,明筝也待她客客气气,可今天她不想说话,甚至连个好脸色都不打算给。
姜嬷嬷吃了个软钉子,尴尬地缩缩脖子,回过头来,见身边替她撑伞的小丫头高举着伞柄笨拙在后追着,一抬手打了那丫头一嘴巴,恶狠狠地道:“没用的东西,平素就知道嘴硬,打个伞也不会,没见老娘衣裳湿了?”
来到寿宁堂,院子里跪了一地的人,个个儿身上都挂了彩,行刑的婆子拄着刑杖,乍看见明筝唬了一跳,“我的乖乖,下这么大雨,奶奶您怎么来了?”
其余站着的人都蹲下来行礼,受了刑的众人扑向明筝一声声替自己喊冤,明筝脚步未停,越过人丛来到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