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辙在旁, 实在看不下去,借着饮茶的动作,以袖遮面, 余光却见明轸手握扶手,用力到指节泛白,他生怕明轸冲动,忙朝他打个眼色,摇了摇头。
明轸知道兄长是怎么想的。三姐外嫁多年,便是夫妻龃龉,多半最后仍要还承宁伯府去,若是得罪死了对方,怕给三姐添烦,夫妻间存了芥蒂,往后的日子里旦有个什么,梁霄就会想到今日所受的屈辱。为了三姐着想,对此人是不能打不能骂,只能开解着,敲打着,然后让他们把三姐接回去。
他越想越觉得难过,三姐那样的人物,嫁谁不行?这梁霄连骨头都是软的,行事没一点儿大家气度,却专喜欢摆架子耍威风。从前仗着年轻,又有张好颜面,嘴甜会奉承,在外人多给几分脸面,便是有所不足,念着少年人虑事不周,少有人与他计较。连明夫人也说,要给年轻人犯错的机会,等以后长大了,成熟了,也就什么都会了。没想到,明家等了八年也没能等来梁霄“什么都会”这天,他自个儿倒自满起来,仗着男人身份,往死里作践妻子。
明轸实在气不过,顾不得父亲和承宁伯都在,霍地从椅中站起来,明思海蹙眉瞧向他,他肃容抱了抱拳,“对不住,内急,失陪。”
这句话粗蛮无礼,明思海闻后脸色都变了,梁少轻忙陪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年轻人嘛。”朝明轸招手,“你去忙你的。”
转过脸来,话题转到梁霄身上,梁少轻捋须笑道:“霄儿也是给他娘宠坏了,在外头三年多,吃了不少的苦,营里头纪律又严,轻易放肆不得。一朝回来,身边儿都是亲近的人,难免纵了性子。”
明思海叹了声,端起茶盏,慢条斯理拂着水上飘着的茶末子,没有接这话头。
梁少轻笑道:“思海兄不虞,咱们也是理解的,明筝丫头为人明理孝顺,聪慧能干,自来是思海兄夫妇掌心上的明珠,当成眼珠子般宠大的,这回的事,我听说后也狠狠责骂了霄儿,霄儿,你自个儿说说,往后该如何行事,弥补这回的错处?”
梁霄膝行两步上前,抬腕抹了把脸,“岳父大人,那妾……姨娘安氏,我已下令将她迁出了伯府,往后住在庄子上,明筝不要她回来,便一辈子不会迁回来。往后不管明筝有无所出,我……我都不会再纳妾,永远守着明筝一个儿,只求她消了气,再别怨恨我,再有、再有……”
明思海放下茶盏,深深凝望着梁霄,“梁世子,明家绝没有断您子嗣的念想,我认为,明筝也从来不会这样想。”
梁霄点头道:“是、是!是我说错了,明筝只是暂时、暂时还没……”
明思海打断他道:“身为明筝的父亲,我相信明筝她绝不是善妒之人,至于你们夫妻为什么走到这步,梁世子也许并没有思虑通透。自然,身为长辈,其实不便插手你们小夫妻之间的事。适才伯爷说及军营,那便只说军营,……如今外头传言,说梁世子有违军规,在外三年,犯下不少错事。也有许多同僚向我求证,问及虚实,在我瞧来,梁世子当不至糊涂至此,但身为姻亲,我想我资格向梁世子求问个明白,来日圣上问及,也好为梁世子解释一二……”
梁霄瞬间脸色涨个通红,结结巴巴道:“外头、外头那些人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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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筝梳洗过后,带着人走入上院的丽景轩,屋里早已说了好一会儿话,梁家族里几个婶娘忙着打圆场,热气氛,梁老太太也难得低声下气,跟闵氏相互配合奉承着明太太。
明筝一走入,梁老太太便笑着迎上来,“我的好媳妇儿,总算见着人了,这些日子你不在家,娘想你想的都病了。”
闵氏等也跟着站起身,纷纷诉说着老太太是如何夸赞明筝,如何念着她的好。
明筝不动声色挣脱开她的手,俯身依规矩行了礼。
梁老太太抹泪道:“都怪霄哥儿糊涂,这么好的媳妇儿,给气得回了娘家,今儿你跟娘回去,娘替你罚他出气,叫他三天不许吃饭,跪祠堂去,要是还不解气,娘替你捶他。”
说着,又拉住明筝的手,引她坐到自己身边儿,“我瞧瞧,这身段本就不丰,竟是越发瘦了,好孩子,你也惦念家里头,惦念我们是不是?往后娘替你撑腰,霄哥儿再敢犯糊涂,娘第一个不饶他!常言道,牙齿还有磕碰嘴唇的时候,一家人哪有不拌嘴的,如今他也知道自个儿错了,你也气了这么久,便有什么怨气,也该消了吧?好孩子,娘还指望明年抱上你们生的胖小子呢,咱们家的嗣子,只能托生在你肚子,旁的谁也不行。”
闵氏适时道:“二弟妹,那姓安的已经撵到庄子上去了,往后再没人在你跟前点眼添堵,娘说了,往后都不准二弟纳妾,你瞧瞧,娘是多爱重你啊。”
明筝抿抿唇,笑了笑,明太太在旁憋了好一会儿了,冷笑道:“敢情梁太太心里头,我们明筝回娘家,是为着跟个贱婢置气?您心头我们筝丫头就这么点子出息?您这是挤兑谁、瞧不起谁呢?”
“哎哟,怎么会怎么会,”旁边一个婶娘帮腔道,“老太太不过是心疼老二媳妇儿罢了,私心为她多打算一重罢了,错处自然都是霄哥儿的,老二媳妇儿便是怎么生气那都是应当应份儿,谁敢说什么来?”
明太太冷笑,“适才大伙儿说的好听话,我也听了一箩筐了,无外乎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先前没吭声,是因着我们丫头没在。这会儿她来了,要不要回梁家,要不要原谅梁霄,她自个儿说了算。”她招手命明筝近前,然后拉住明筝的手攥了攥,“闺女,你拿主意,无论你心里怎么想的,你爹你娘,咱们明家,全家上下都支持,你自个儿说。”
明筝不及开口,便听适才那婶娘笑起来,“明太太真是宠闺女,老二媳妇儿是个有福气的。不过咱们当长辈的,见得事多吃的盐多,小辈儿想不通的事儿,咱们得帮衬着指点着劝着,哪能都听孩子们的?明太太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霄哥儿当年也是您给相中的,各色好处您瞧得最分明,您帮忙劝劝老二家的,小夫妻拌拌嘴,哪至于呢?咱们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哪里就得回娘家生闷气去?您说是不是?”
明太太并不生气,抬脸睨着那婶娘笑道:“梁五太太说得是,咱们明筝这脾气,都是我跟她爹惯的。”
说得那婶娘笑起来,明太太续道:“我们明家自来是这个规矩,不论儿子闺女,嫡出庶出,沾了咱们明家的血,冠了咱们明氏的姓儿,就得挺正脊梁骨端端正正当个人,上百年来家里就没出过那等软了骨头由着人拿捏、上赶着犯贱的废物。娶了我们家的嫡姑娘,就得捧着抬着好生奉承,兹要是想把她当成没爹没娘的破落户糟践,就别怪我明家翻脸不念旧情,也甭怪我夏诗咏说话难听。”
一语落,屋中随之一静。适才哄抬起来的热闹氛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尴尬的冷。
明筝便在这时开了口。
“娘,您别生气。婶娘,您是好心,明筝也懂。”
那婶娘脸色涨的通红,听她给了台阶,才勉强咳了两声,缓和了神色。
明筝走到梁老太太跟前,温声道:“过去八年,明筝身在梁家,多蒙您照拂。”
梁老太太苦笑道:“好孩子,你还念着咱们娘俩的情分就好……”
明筝续道:“这份情,明筝心里永远记着。也感激您信任,肯把偌大伯府交到我手里打点着。回首这八年,明筝自问勤俭,凡事以公中为先,夙兴夜寐,半点不敢轻忽,原先半落没的田产、铺子,日渐兴旺,早五年清偿了外债,如今账面上还有富余……”
梁老太太被当众提起家里的“外债”,不免神色讪讪地,“还提这个做什么,一家人嘛,交到你手上,就是你打理成什么样,也由得你,娘都不会怨的。”
明筝点点头,道:“您说的是,明筝时刻念着自己跟您、跟梁霄、跟承宁伯府上上下下是一家人。新婚头一月,小姑芷薇、四叔梁霆,便由明筝亲自带着,请夫子,过问饮食,病了,衣不解带照拂,明筝从来没当自己是个外人,没想过辛不辛苦。后来二姑娘、三姑娘出嫁,三叔四叔成婚,谋亲事,定婚约,过六礼,备嫁备娶,用自己嫁妆贴补添箱……明筝所行所念,只盼着这个家好,盼着承宁伯府好,盼着每个人好……”
“二弟妹……”闵氏听她说及这些旧事,蓦地有些担忧。
明筝没有理会她,牵了牵唇角继续说下去,“平时的迎来送往,各样操持,明筝不必提,您心里自是清楚明白的。对您也好,对梁霄也好,明筝自问没有抱憾之处,若有不足,大抵……只是子嗣上头,对此明筝没什么好辩,您介意,也是应当。纳妾买人,明筝从来没有拦着不准,甚至打算过,若实在没有子女缘分,愿从族里头,或是妾侍房中抱养,以全缺憾。”
屋中静静的,听她语调平静和缓的说完这八年的婚后生活。她顿了顿,环顾着四周,把众人的表情一一看在眼里,明太太心疼得泪水在眼眶里打滚,闵氏也有些动容,梁老太太面色和缓了许多,连适才那话里有话的婶娘也有些欣慰的样子……
明筝抿唇笑了笑,把嘴角的苦涩咽下。再抬起眼,唇边噙了几丝疏冷,“这八年,明筝努力过了,梁霄想必也是努力过的。但诚如大家所见,我们走到今天——”
“梁太太,婶娘,大嫂……我不回去了。”
“若你们还愿记得这八年我对梁家这点微末之功,愿记得咱们之间这点情谊,请帮忙劝劝梁世子,写封放妻书,允我去吧。”
一语落,满座哗然。
梁老太太怒目圆睁,站起身高声道:“你说什么?”
明筝一字一句道:“我说,请梁世子与我一封放妻书。”
“我与梁家,不愿再有任何瓜葛。”
“自此和离,永不照面。”
——“不!我不同意!”
屋外传来一声急切的吼叫,帘子一掀,梁霄闯入进来。
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抓住明筝的衣角大声道:“阿筝,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往后你要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我什么都听你的。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想干什么我都支持,我宁愿不要孩子,这辈子只守着你一个人过,我不嫌弃你,我不介意,我要和你生生世世厮守,我要与你永不分离。阿筝,你别说气话,有些话说出来,伤感情,伤情面啊,往后我们还要好好过日子,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阿筝!”
明筝被他扯住袖子不放,几番没能挥开,明太太忙叫人去拉开两人,混乱间,只听一声脆响。
梁霄捂着脸,头偏向一侧。明筝扬着手,指尖气得发颤。
当着一屋子人,拉拉扯扯搂搂抱抱,他不要脸,她还要脸呢。
“梁世子,够了。明筝一点儿都不稀罕您的不嫌弃,您的誓言,您的保证,留待将来说与新人听吧。”
“走到最后,本想留些情面,您当真从来不会叫人意外,所言所行可笑至极。同行八载,您这幅嘴脸,我真真是瞧得够了,厌了,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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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梁霄怔住, 他呆呆望着明筝,见她因着恼怒而俏丽微红,整个人倒多了几分生气。她眼中毫不掩饰的鄙夷令他有一瞬心虚。
转念, 他骤然恼恨起来。
他这样低声下气求她了, 他把自己身为男人的尊严的都舍出去了, 他都已经委屈了安如雪, 把她暂时送到庄子上去了, 她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她到底在生什么气?不就是在下人面前丢了点脸吗?夫为妻纲, 他怎么就不能发作她了?
此刻满屋子的人目光齐刷刷盯在他身上, 他当众跪求她,给足她脸面, 她损失掉的颜面早就找补回来了, 她竟还说什么,和离?放妻?
梁老太太见儿子被打得怔住,早就心疼得不得了,挥开闵氏的搀扶几步踏上前来,“明筝, 你这是干什么?他好生生的哄你劝你, 你这样做,可就是有些不识好歹了!”
那婶娘附和道:“不错, 明筝,长辈们疼爱你,霄哥儿敬重你,由得你发泄心里头的怨气, 可你不能没规矩失了体统,霄哥儿再怎么和软,他也是你男人, 是你的天,要罚他骂他,自有我们这些长辈在呢,哪里就轮到你伸手往他脸上招呼?”
闵氏不敢吭声,只是暗中扯了扯婶娘的袖子,劝她别再刺激明筝。
梁霄被母亲搀扶起来,语调悲切地道:“阿筝,你就那么瞧不上我吗?成婚八年,便是我近来犯了糊涂,细数从前的日子,我也不曾亏待过你吧?”
明筝浅笑,“二爷说笑了,您岂会犯糊涂?是明筝无福消受您的好,各有立场,话不投机,二爷不若高抬贵手,放过明筝,也放过您自个儿吧。”
她回身朝明太太行了一礼,“娘,女儿的心意已经尽述,再无旁的可说。”
明太太压下复杂的心绪,点了点头,“这里有我,你去吧。”
明筝侧身从梁霄母子身畔走过。
他试图拉住她,被在气头上的梁老太太按住。侧身而过的一瞬,往事诸般汹涌,那些恩爱愉悦的日子,如黄沙在旷野吹过,伸出手去捕捉,掀开手掌,却是空无一物。
八年夫妻情,在她心里难道就半点不值得留恋么?
明筝没有回头,帘子卷起又落下,她缓步朝自己住的院落走去。
天色已然黑沉下来,灯火幢幢,照壁上落下花树的影子。风吹来的一瞬,明筝弯起嘴角,笑了出来。
从未有过的轻松、愉悦,盈了满怀。
说出来这个决定,仿佛整个人生都变得更明朗了。
她不是为了嫁人活着。
婚姻,是为了让人更幸福的活下去。如若不能,那就不必拥有。
身后跟着的瑗华瑗姿担忧地望着自家主子。当世没有几个女子,会向夫家主动提出放妻,明筝走出这一步,完全将她过往端庄贤惠的风范颠覆。
丽景轩中,众人在劝明太太,“孩子一时意气,说出来的气话怎能当真?梁家放妻事小,明筝清名蒙污事大。说出这等有违法度纲常的气话,给人听了去,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她。就不怕被扣上不安于室的骂名?明太太也勿要太纵着她了,由着性子胡来,这像是个出嫁多年的夫人该做的事吗?”
梁霄立在厅心,脸上火辣辣的疼痛逐渐消减,连适才心底的恼恨也一并在消退。他要找到明筝,去问一声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折腾,好好地日子不过,非要闹出这些是非给人瞧了笑话。到底为什么不满意他不满意梁家,这么多年,他哪有亏待过她?
他转身就朝外走,梁家他来得虽不多,也是熟门熟路,径自闯出院落,就朝花园更深处扎。
远远一声悠扬的琴声,划破静夜在花香馥郁的空气中漫开。
跟着千军万马一般的节奏,仿佛征途中的将士踏着紧凑的鼓点而来。
明筝原弹了一手好琵琶的。
婚前某次见面,隔窗听她奏一曲桃夭。轻快利落充满愉悦感的节奏令他心情跟着明快不已。
婚后她再也没有弹过琴,琵琶月琴都被堆到阁中去,在尘封的一角沉默地祭奠着那些快乐的时光。
面前就是小院轻掩的门扉,她就在其间,梁霄伸出手——下一瞬有人扣住他的手臂,将他死死拖开。
太湖石堆成的假山前,梁霄下巴上挨了一拳。
他转过头,抹掉嘴角的血迹,眉眼狠戾地问:“你干什么,明轸?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明轸揪住他前襟,冷声道:“到底是我们欺人太甚,还是你欺人太甚?我姐姐是什么性子,是什么人?你逼得她如此,宁可拼却名声不要,也要与你分开,你不自省自己的错处,竟还好意思说什么‘不嫌弃’?轮到你嫌弃我姐姐么?当年你腆着脸来求娶,我就瞧出你不是什么好东西,可给我瞧中了吧?”
梁霄本就一肚子气,想找明筝理论未成,倒被个比自己还小两三岁的舅子给打了一顿,他气呼呼地推搡对方,大声斥道:“我不好?我再不好,也是你姐夫!是你爹娘点头首肯,收了我们家聘金,巴巴奉上四十多抬嫁妆,把闺女陪送进门!我再不好,也是朝廷四品卫指挥佥事,是勋贵之后,承爵的嗣子!倒是你,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你也配来跟我说话?”
一声闷响过后,梁霄右脸跟着挨了一拳,他吐出口中的血水,靠在那假山石上,裂开嘴笑了,“怎么?恼羞成怒?你瞧不上我,你姐姐可瞧的上呢,别看她闹脾气跟我提什么和离,转回头,不定怎么后悔痛哭反转过来求我呢。过往这么多年,她把我伺候得服服帖帖,你当她是什么天香国色贞洁烈女呢,在床上还不是被我……”
“梁霄,你不是人!”明轸揪住他衣襟,将他整个人提得离地半尺,“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