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到达米县,因天气阴沉,夏吋提议休整一日,担心半途暴雨降下,行路遇险。
明筝也不急于一时,一切安稳妥当,她没什么好顾虑的。傍晚时分,那雨果然落了下来,豆大的雨点有如瓢泼,来得又急又大。夏吋正和几个护卫商议明日启程之事,若是路况不佳,兴许还要在此地多留一两日,总好过冒险上路,万一马蹄打滑或是翻了车,他们冒得险,女眷却冒不得险。
明筝坐在窗前望着外头潺潺的雨发呆。走一趟凤城,她已经领略了些微和离后面对各色眼光的滋味,她不是软弱之人,打从这个念头兴起那日起,她就从没想过要逃避退缩。
回京后,类似许家二爷这类的相看必少不了,迅速成一门婚事,几乎是最快能堵住流言的法子。可她不想这样。从一桩婚姻走到另一桩,匆匆忙忙完成新旧两任丈夫的交替,继续过着一样的后院生活,继续操持着同样一摊事,继续跟一个知人知面不知心、不知感情可以维系多久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她和离又为什么呢?
也许人人都觉得她损了颜面,堕了风仪,就该低下头认命,可她若真肯认命,又会有今天么?
正胡思乱想着,楼下就闹了起来。
“别跑,还愣着?给我追!”
是夏吋的声音,适才检查完马厩和行李情况,他带着人正往回走,冷不防雨里冲来个半大少年,狠狠撞在他身上,等人走了,他一摸腰兜,才发觉装着银票的钱袋给人顺走了。
他忙令护卫去追凶,自己撑伞也紧跟了两步,听得明筝扬声唤他,“大表哥。”他顿下步子,扭头看向楼上。
她探窗朝他摇摇头,“您别去了,外头雨大,您仔细着了凉,回屋喝点姜汤,等候消息吧。”
夏吋一想也是,他身手还不及那些护卫,腿脚也没他们快,何苦去拖他们后腿。他点点头,转身上了楼。
明筝闭合上窗,隐隐地有些心慌。突然有人闯到客栈来偷抢银包,是巧合还是……?
不怪她多心,初次在外行路,凡事都要多加戒备。她喊来瑗华,索性命她再去传一趟消息,嘱咐夏吋尽量不要带着人外出。夏吋见她紧张,不免也跟着紧张起来,亲自下楼又吩咐了一遍留守的侍卫,命他们打醒精神加强守卫。
一夜平平安安过去,清早醒来的时候,明筝不免笑自己多心。不过多心总比粗心大意得好,没什么比平安回到京城更重要。
眼见路程已经走了一半,不出意外明日傍晚就会见到前来接应的明轸。
天气放晴,气温颇高,下了一夜的雨也只在坑洼处留下浅浅的水痕,昨晚夏吋丢失的银包也已经追回。在客栈用过早点,车队重新出发。
缓行了数里路,在城外一片杨树林里,夏吋骑马走着走着,忽然倒头从马上跌了下来。
听得几声惊呼,有人上前相扶,未及将人搀起,连去扶他的人也倒了下去。
“夏爷,夏爷?快禀报明夫人!”
“不、不好……”
“中招了……”
明筝听得一阵纷乱,顾不上避嫌,掀开车帘朝外探去。车前横七竖八躺着那些护卫,夏吋头着地摔在一旁的草丛里。
她心中大惊,一路小心谨慎,加倍防护,还是防不住么?
她知道谁痛恨她,知道谁想伺机报复。
此刻她身边只有瑗华瑗姿两个……她回过头去,见原本坐在车中的瑗姿靠在车壁之上,竟也晕了去。
唯有瑗华和她尚清醒。
瑗华满脸震惊地望着她,明筝知道来不及了,危险正在靠近。
她把心一横,道:“瑗华,你会不会骑马?”
瑗华白着脸摇头,“奶……奶奶……”
人已经吓到语无伦次,连旧时的称呼也喊了出来。
明筝没时间犹豫了,她扯着瑗华迅速从车上跳下,牵过侧旁原本是侍卫所骑的一匹马,踏着足蹬跃了上去。她伸出手,向瑗华喝道:“快,上来!”
每一瞬都是关键,每一个呼吸的时间都不能再浪费。
稀疏的树影遮不住天光,那明晃晃的太阳似乎要把人晒晕。
她回想新婚不久,某次和梁霄在乡野中骑马时他教过她的那些,“夹紧马腹,握紧缰绳,目视前方,不要怕……”
她念叨着这几句,足下用力,座下那匹枣红色骏马腾地跃起四蹄,迅速地奔了出去。
她来不及回头,来不及去顾那满地横躺的人们。以她的力量,谁也护不住,她只能没命的逃……
风驰电掣,树影倒退,远近景物飞快地从余光中掠过。
她紧盯前方,不论前面是什么,她只能不断的奔驰,奋勇的逃离险境。
不远处,响起一道幽怨而绵长的曲音。
那声音清亮地划破风声,直刺向明筝狂跳的心脏。
是埙声。
近得仿佛就在耳畔。
吹埙的人很有耐心,奏着极慢极和缓的曲子。那曲声从四面八方而来,根本辨不出方向。
明筝知道自己此刻就在旁人布好的网下,对方闲适地等待着,等待她走入险境,等待她自投罗网。
马匹还在狂奔,明筝学艺不精,当日教她骑马的师父也并没有尽心倾授。她勒紧缰绳,想将马匹调转方向,却是不能。风擦过鬓发,很快就能望见前头林荫处的窄道。
那小道尽处立着一人。
紫袍披发,手执陶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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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旋地转,头痛伴着恶心。
清早没有饮食过,此刻胃里空虚,连水都呕不出。明筝灵台找回一丝清明,睁开眼的瞬间骤然想到,——今晨因为找一只掉落的耳环耽搁了点时间,她和瑗华下楼迟些,唯有她们没有食用店家的水和点心……
原来昨晚偷银包只是第一环。若是表兄带着人一窝蜂地追了出去,只怕她昨晚就着了道了。
夜里守卫森严,对方许是忌惮人多,所以没有动作,直到寻着机会,在饮食中下了手。药效会在一段时辰后才发作,这段时间足够他们从城内走到城外的树林,那边人烟稀少,就是发生什么,也不容易给人知觉……
想通这一切,明筝懊恼地咬住唇。
听得耳畔传来淙淙水流声,仿佛到了溪畔。她睁开眼睛,率先望到一片草丛,四周林深树密,已经不是适才那片杨树林地。身侧不见瑗华,不知她被遗弃在哪里。此刻唯有明筝一人,被绑住双手,孤零零地伏在马背上。
她盘算着有没有逃走的可能,拼死一博,能否保全了体面……她已经给家里添了不少麻烦,不能伤了名节,让整个明氏一族蒙羞。若是逃不脱,那不如就……
“到了。”
马匹停下来,明筝骇然发觉,身边竟不止一个人。
“就这儿,这石头够宽敞,足以当张榻,下头是河,待会儿爽快完,正好跳水里头洗洗。”
三个人……有三个人男人!
面前忽然一暗,明筝头顶的光被遮住,一个男人居高临下地打量她,笑嘻嘻地道:“醒了?”
她张了张嘴,不待说话,绑住她手腕上的粗绳突然被人提住,她猛地被从马上掀下来,然后狠狠摔在地上。
石块坚硬,摔得她脊背火辣辣地生疼。
她瑟缩着,目视这几人,虽然脸色发白,但仍努力保持着镇定,“哈萨图呢?”
适才用袖子将她挥晕的男人生就一双浅棕色的瞳仁,定当是嘉远侯口中的钦犯哈萨图无疑。
几个男人闻言大笑,“小娘们儿还挺镇定,什么仨图四图的,大爷不知,大爷只知道,待会儿有你好受的。”
她忍痛朝后退去,白着脸与他们周旋,“你们图财罢了,待我修书一封,寄回家中,你们想要多少银子都有,放了我,今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拿着钱去过逍遥日子,何苦犯下这等罪业,来日疲于奔命,四处躲藏?”
“废话真多!老牛老周,咱们谁先?”
那几人根本不听她说,阴笑着在旁猜拳,片刻一个男人露出得意的笑,挽起袖子边解裤绳边朝明筝走来。
她闭了闭眼,身后几尺下,是湍急的河流。冰凉的河水不时溅在她脸上身上。双手被缚她根本没法搏命,她哪还有什么选择。
要么受辱,要么死,她还能怎么?
她自问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她又何曾对不起梁霄对不起安如雪?
男人朝她靠近,难闻的气味充斥她鼻端。她咬唇紧紧握住拳头,在他手指将要触到她衣衫的一瞬,使劲全力,朝他身、下狠狠地踹去。
“嗷哟——”震耳欲聋的一声惨叫,男人捂着被踢伤的某处缩在地上打滚。后头正含笑等着看好戏的两个男人立时变了脸色,他们气急败坏地咒骂着扑上来。明筝屏住呼吸,奋力朝后跃去。
她整个人滚入水中,冰凉的流水从眼耳口鼻各处迅猛涌来,她不敢停下,她拼命地踢动着双脚,朝河水更深处扎去。
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无边的恐惧和无助席卷着她的理智。
她从没这样狼狈过。从没这样惶急过。
她自强自爱了一辈子,骄傲清高了一辈子……
猛然间,有人抓住了她的衣摆。
巨大的恐惧令她拼命地挣扎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
她尖叫,踢打着。
“放开我!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放开我!”
她再如何强大,也只是个身材娇弱的女人。
她要怎么逃,她要怎么逃过这厄运。
“放开我……放开,放开我!”
水流声几乎炸彻耳畔,她在纷乱中听到一个低沉而急切的男声。
“明筝,明筝!”
……
这把嗓音。
曾在十年前那个傍晚,在她耳畔轻唤。
就在几日前,也是这把声音,对她说“回京见”。
明明应当很陌生。
没甚瓜葛的两个人。
他是陆筠。她是明筝。
不该有交集,从来没关系。
可这一瞬……
她张开眼,透过迷蒙的视线望见他隐约的轮廓。
最最危险的一瞬,他有如天神般降临到她身边。
他是个好人……他不会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