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轸点点头,越过母亲,走到窗边喊了声妻子的乳名,“囡囡,是我……”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住了。
他十分自责,他来迟了。
屋里乱糟糟的,什么声音都有,却听不见妻子发出的半点响动。他等不了了,走到门前,掀开帘子就冲了进去。
外头陪候着的几个婆子吓坏了,忙不迭喊他:“二爷,使不得!使不得!男人家进产房不吉利,您快出来!”
明轸哪里管他,冲到里头,挤开围在床前的侍婢扑了过去。
乍看见葛氏,他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妻子,适才吃饭前才跟他一块儿拉着手走过庭院,那会儿她好好的,穿着新做的一身茜红色衣裙,依偎在他身边抱怨自己最近实在胖了太多。她时常都是笑着的,唇边两粒可爱的梨涡,总是引得他忍不住想亲上两口。
此刻躺在床上的人,虚弱得好像没了呼吸。她闭着眼,脸颊苍白得没半点血色,嘴唇上印着深深的齿痕和血印子,分明是适才忍痛咬出来的。她全身都像是泡在水里洗过一般,那身茜红衣裳被解去了,霜白中衣汗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
更触目惊心的是那些血。
褥子红透了,连地毯上也留下一大片深色的血污。
侍婢抱着新的褥子凑过来,低声道:“二爷,您出去外头等吧,这儿有奴婢们、还有……”
“囡囡。”他握着妻子冰凉的手,俯身在她额上、鼻尖上落下一个个轻吻,旁人在说什么,他不想听,也听不见,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妻子,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来,“醒醒啊,囡囡,对不起,我刚才没能陪在你身边儿,要是我在,兴许你就不会滑倒了。你不能有事的,你若是有事,我要怎么活下去啊,我对不起你,囡囡,我再也不离开你了,我以后时时刻刻都陪着你,你醒醒啊,你看看我,囡囡……”
他顾不得众人在旁,也顾不得什么脸面尊严。他只要她好好的,要她平平安安,要她重新张开眼睛看看自己。
她孤身一个不远千里来到他身边,他答应过要好好守护她照顾她的,是他没做到,是他食言了。
屋外,明太太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她抹了把眼睛,飞快摆摆手,制止了那几个要劝明轸出来的婆子。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规矩礼教啊?妻子命悬一线,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当丈夫的,却要为着什么“产房污秽”这样天杀的理由,远远躲在外头吗?
“囡囡,你看看我啊……不要睡,囡囡,你醒醒,求求你醒醒吧……”
那一声声悲哀的呼唤,惹得明筝跟着心酸不已。
“二爷,您拿个主意吧,二奶奶再不醒、再不醒就来不及了啊,小少爷等不得了,再等下去,怕是……”婆子话没说完,就见明轸猛地抬起头来,双目赤红地瞪着她。
“你要把她怎么样?”明轸恶狠狠地问,“我问你呢,你要干什么?你要对她做什么?”
婆子硬着头皮道,“实在不行,只得用手把孩子推出来,二奶奶她……”
“推?推哪里,怎么推?她会如何?痛不痛?”
婆子抹了把脸上的汗,强笑道:“生孩子哪有不痛的,老身往常帮人接生,也见过这样的情况,这手法,对母体和胎儿也许会有点损伤,可不能……不能眼睁睁瞧着小少爷闷、闷坏了嘛。”
明轸握着葛氏的手,沉默下来,他心乱如麻,妻子和孩子的命,此刻就握在他的手上。
“救她。”他闭着眼,任由泪水滑过面颊。“救她,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如果孩子保不住,就……就不保了,你救她,我要凤瑛,我要你救凤瑛!”
他大声喝道:“求求你们救救她!”
**
夜幕降临。
雨势大了。
雨线打在芭蕉叶上,溅起晶莹凌乱的水点。
葛氏房里的痛呼声,已经持续了半个时辰。
产妇中途醒转,含着参片开始发力了。
可那个孩子,到现在还没有落地。
明筝被劝去院中休息。
还是她从前住的那间院子,陆筠也在,他立在墙边挂着的舆图前,此刻却并没感受到往日瞧见舆图时的那种兴奋和澎湃。
葛氏今日受得苦,也许就是明筝来日要经受的。
早知如此,不如没有这个孩子。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女人产子是这么难这么危险的事。
明筝食不下咽。
她离开芝玉阁,是因为知道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
外头有明太太坐镇,里头有明轸,她陪在那儿,除了令他们分心和担忧,什么用处都没有。
好在葛氏醒转了,好在明轸那些话是有用的。
她安静的坐在幔帐垂落的床上,双手合十为葛氏母子祷祝着。
也为自己祷祝着。
陆筠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拂开轻软的纱帐,他沉默地望着她。
明筝仰起头,在对上他视线的那一瞬,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
他知道她害怕。
怕葛氏挺不过去。也怕她自己的将来。
他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
明筝环抱住他腰身,把脸颊贴在他冰凉的玉带扣上。
“侯爷……”
除却这两个字,再也说不出什么。
千言万语,不必开口,他都明白。
“会好的明筝。”他抚着她丰茂的长发,“会没事的,一定会。”
她知道言语苍白,知道他不过是安慰。
可听着他温柔低沉的嗓音,她燥乱的心就那般平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
“夫人,夫人!”
瑗华撩帘迎出去,隔着雕花罩纱窗,那把声音明晃晃地传进来,“夫人!二奶奶生了,是个千金!母女平安,母女平安!”
第80章
芝玉阁安静下来。
明轸守在累得脱力的妻子身边, 明太太和林氏、明菀一块儿在外间逗弄着孩子。
那婴孩生得胖乎乎的,裹在软和的襁褓中,睡得正沉。
明筝赶来时大夫刚开了方子被送出去, 明太太瞥见她,笑道:“要不要抱抱她?瞧瞧我这乖孙, 多沉实。”
明筝从母亲怀里接过那小小的婴孩,她比她想象中还要轻、还要软。
明太太叹道:“这回凤瑛受了大罪, 你都瞧见了, 怀着身子,定要小心为上, 丝毫马虎不得。”
明筝点头,“我知道的, 娘。”
“今儿你也跟着着急上火的, 我想想都后怕。怕你吓着了, 急着了,万一也跟着有个什么, 可真是要了娘的命了。”
“回去后自个儿放宽心,别胡思乱想, 加紧养好了身体。别羡慕人家的孩子, 再过几个月你肚子里这小家伙也要出来见人了。”瞧她满脸温柔地盯视着怀中那玉雪可爱的婴儿, 明太太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今儿忙乱了一天, 明筝晚饭也没吃, 惦记得不得了, 如今葛氏母女平安,大伙儿总算有些安慰。她原还担心明筝今儿有了阴影,会对怀孕产子的事感到抗拒。
说得明筝有点儿窘, 抬眼见众人都笑望着自己,耳朵尖也忍不住跟着红了,“娘。”
明太太抿嘴笑,“这有什么害臊的,如今连菀儿都嫁了人,你哥哥嫂子膝下的峤哥儿都八岁多了。你跟侯爷都老大不小,早该有个孩子。”回身朝婆子打个手势,命人把明筝怀里的婴儿抱过去。
“今儿耽搁你们到这时候,也别趁夜回公府了,跟侯爷一道留下来,住你原来的院儿吧?”想一想,明太太想到什么,挽着明筝的手朝外走,低声询问她,“如今你们两夫妻……住一块儿还是?”
陆家这样的家世,按说妻子有孕后,夫妻俩就该开始分室而居,何况他们在家中还要守丧,比其他人讲究更多一点。
明筝微窘,见林氏和明菀没有跟上来,侍婢婆子也都隔得很远,方才扶住母亲,低声道:“侯爷这些日子在我们房里的暖阁歇息……”
他总是陪着她入眠,等她睡熟了才离开。有几晚她夜半醒来,见床头还燃着烛灯,他坐在她身畔,右手捧书在瞧,左手还牵着她的手……
也许是新婚不久就分别了好几个月,也许是过去那段漫长的单相思令他更珍视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他总想多陪陪她,哪怕不说什么,安安静静的坐在一处也很好。或是同在一间屋中,远远伴着彼此的影子,各自忙碌自己手头的事务,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几句话,不用回头就知道对方在哪儿……
初成亲时她总觉着两个人腻在一块儿不好,过去的生活经验令她养就了清冷疏离的性子,她知道再亲密的关系在漫长的岁月洗礼过后也会暴露出令人唏嘘的问题。可陆筠像团火,温暖着她,熨帖着她,融化着她……她那颗冰凉的心,在他精心培育的土壤上,重新开出期冀的花。
这些事,总是不好对母亲说的。
“老太太有没有提及,要给侯爷立个妾侍通房?”若不是遇到国丧,安排个服侍的人在房里,是一般大户人家的正常手段,毕竟有孕在身是不能服侍的,国公府盼着子嗣,更不会在这上头冒半点风险。
明筝抿唇,摇了摇头。恩恩爱爱的日子过久了,她都忘了这一重。她和梁霄没有孩子,他有几年未在家,婚前他原有个通房,在他们成亲前就遣出去了。后来就是安如雪,他与他旧日那几个贴身侍婢有没有过,她不愿意问,也不想理会。
先前觉着是身份摆在这,犯不着。
后来发觉其实是心冷了,根本也不想费神。她其实是个能狠下心的人,对自己是,对别人更是。
可若换做陆筠呢?
若是老太君当真心疼孙儿,要在他们房里安排人,她当大大方方的答应,拿出侯夫人的气度和体统主动帮忙操持,还是……
“太太。”身后小丫头从屋里走出来,含笑道,“二奶奶醒了,肚子饿,二爷叫把厨上温着的粥端进来。”
明太太回过头,惊喜地道:“真的?有胃口了?太好了,能吃东西身子就恢复得快,你快端过来吧。”
话题岔过去,明筝顺势告辞离开。
傍晚还下着蒙蒙细雨,这会儿雨停了,空气湿答答的,屋檐下偶尔滑下几串水线,落在石砖缝隙中,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明筝跨步走上台阶,侍婢打起帘子,陆筠立在舆图前,回转身来。
“还顺利吗?”他问。
明筝点点头,走到他身边。
陆筠抬眼,见侍婢自觉地退出去。他跨近两步,拥住了她。
“明日托二婶下帖子,请王太医来府上给明二夫人瞧瞧?”
他轻易不会动用宫里的人,怕引得龙座上那位多心,可为着安抚明筝,这点事又算得什么。
明筝叹了声,勉强打起精神,“侯爷适才在瞧二十四国海域图?”
原先梁家挂了四分之一幅,余下两幅一直在她房间壁上,另有一幅其实还没画完,祖父当年想要远航去北方,完成最后这一幅,终因年迈体弱没有成行,最终留下了遗憾。
陆筠牵着她的手来到画前,“陆家一直镇守西疆,在西北驻扎三十九年,我从戎十年,西国的腾达木,是我走过的最远的地方。我在西边见过浩瀚的大漠,也被困在荒野中曾与狼群为伍,却始终未见过西边的海岸是什么模样。”
他轻抚她的肩,轻声道:“走过这么多这么远的地方,明老前辈的人生,定是精彩极了……我望着这幅图,心中艳羡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