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沈青葙低骂一声。
她不再说话,只快步往回走去,齐云缙沉着脸,啪一下将那个揉得稀烂的石榴摔在地上,三两步跟上去,低声道:“你倒是拦了,拦得住吗?你还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你就算爬得再高,在他们眼里算得了什么?无非奴婢之流!难道你说了,他们就肯听?”
沈青葙冷冷说道:“以你素日的行径,的确很难让人起敬。”
“你倒是孤洁得很,难道他们就因此敬重你?”齐云缙嗤笑一声,手指在紫衣上擦了几下,抹掉沾染的石榴汁,“行了,人家父女相争,关你甚事?要你在这里跟某理论!某就说你太实心眼,早晚有吃不完的亏!”
沈青葙停住步子,横他一眼:“我要如何,关你甚事?”
她一句话说完,撂下他快步向前走去,齐云缙压着怒气追出去几步,到底还是停下了,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许久,一脚踢翻了路边的灯笼。
沈青葙越走越快,遥遥望见尚宫局时,树丛里突然闪出一人,低声唤她:“沈司言。”
作者有话要说: 把齐狗牵出来遛遛~
第140章
沈青葙在最初的惊讶过后, 认出了曹五贞。
她形容憔悴,从前冷淡骄傲的神色已经消失殆尽,此时低眉垂眼向她福身行礼:“见过沈司言。”
沈青葙连忙还礼, 道:“多日不见,曹姐姐一切可好?”
曹五贞涩涩一笑, 低下了头:“没什么好不好的, 活着罢了。”
借着道旁灯笼的光, 沈青葙看见她的手有些不自然地弯着,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曹五贞察觉到了,举起来看了看, 自嘲地一笑:“当初在行宫审问时上了拶指,以后再想像从前那样弹箜篌,大约也是难了。”
沈青葙吃了一惊, 她受审之时,虽然被关了几天, 但却丝毫没有用刑,饮食什么的也算周全,她还以为像曹五贞这些乐师, 丝毫不参与文书机要的, 应该比她的嫌疑更轻, 难道竟不是吗?不由得追问道:“难道你们都动了刑?”
曹五贞抽了下嘴角, 似是想笑, 最后却又凝固在那里,转过了脸:“都动了刑,我已经算是好的,刚上了拶指, 我阿耶就托人把我弄出来了,那个慕九郎,两条腿都被打废了。”
沈青葙心里一紧,半晌才又问道:“那么,卫先生呢?”
曹五贞转回头看着她,颜色偏淡的睫毛上挂了一层水雾:“也上了刑,后面是我求阿耶想法子,把他放了出来,不过,这古琴的国手,以后怕是没有了。”
沈青葙喉头哽住了,半晌,涩涩说道:“对不起,这些我都不知道,若是我早些知道,一定去求陛下放你们出来。”
“你那阵子也关着呢,还能怎么办?”曹五贞语气平静,早已没有了当初针锋相对时的尖刻,“沈司言,我今天来,是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沈青葙道,“只要我能办到,一定尽力。”
“卫先生的事。”曹五贞平静的声调突然一紧,像是哽住了,半晌才又重新说了下去,“卫先生想为公主守陵。”
她像是害怕一停下来就再难说出口,所以也不管沈青葙如何反应,只管飞快地说了下去:“我跟阿耶来了洛阳,卫先生独自留在长安,他不愿再入尘世,想剃度为僧,从此守着公主的陵墓,我劝不动他,也求阿耶想了许多法子,可还是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得到允准,沈司言,我听说你如今很得陛下看重,能不能帮帮我,啊不对,是帮帮卫先生?”
沈青葙怔怔地听着,眼前突然出现了那天夜里,卫恒鹤徘徊在应长乐寝殿之外的孤独身影,眼睛有点湿,半晌,才喑哑着声音说道:“好,我去想法子。”
曹五贞松一口气,脸色却更苍白了,福身向她行了一礼,低声道:“谢谢沈司言。”
她直起身来,看着沈青葙涩涩一笑,道:“从前你刚进公主府的时候,我生怕你抢了我的位置,总对你百般刁难,后面我才知道,我便是拍马也赶不上沈司言,先前那些做法真是可笑又可悲,今日向沈司言当面陪个不是,请沈司言原谅我吧!”
话音刚落,她重又行下礼去,沈青葙连忙双手扶住,温声道:“当初我们素不相识,有些误会也是难免,曹姐姐不要放在心上。”
曹五贞笑了下,半真半假说道:“我就算想放在心上,也不可能了,你走得太远太快,我这样的人,早就被甩在后面啦。”
她回头望望远处正往这边巡逻的金吾卫,道:“我是趁着今天刚搬来到处忙乱,偷着过来找你的,我如今在宫里没有身份,只是跟着阿耶,大约再过一两天就得出宫去了,若是你有了消息,跟我阿耶说一声,也是一样的。”
“好,一旦我有了消息,立刻告诉曹公。”沈青葙猜测着她帮卫恒鹤的原由,试探着问道,“曹姐姐,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曹五贞叹口气:“我想等养好了手进梨园,继续弹箜篌,可我阿耶说,乐师身份低贱,我天资又不够高,就算再努力也挤不进一等一的位置,况且这次的事也实在让人后怕,所以,我阿耶正在给我找人家,想要我早些嫁人。”
她瞧着道边的细草,唇边带了一丝无奈的笑:“我当年初学琵琶的时候,你师父罗黑黑在长安最是知名,那会子我还想着,等我学成,肯定能像她一样闻名天下,结果后面发现琵琶上面天分不够,不得不改学了箜篌,好容易学出点模样,又碰上这回事……等嫁了人生了孩子,一天到晚绑在内宅里,哪里还有功夫弹箜篌?想想真是不甘心啊!”
沈青葙心中不由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轻声道:“曹公是通情达理的人,若是你不想嫁人,要么就跟曹公再商量商量?”
“罢了,我阿耶也是为了我好,我心思太杂乱,不能够专注于箜篌,将来成就也有限。”曹五贞转过脸看她,眼睛里突然迸出一星火样的光芒,点亮了她憔悴的容颜,“沈司言,有时候我真是羡慕你,天分这么高,心志又这么坚定,也许我不该说这话,但我总觉得,就算你进了尚宫局,也千万别丢下琵琶呀,以你的能力,将来肯定是国中琵琶第一人,丢掉了就太可惜了!”
沈青葙看着她亮闪闪的眸子,不由自主说道:“好,我决不丢下琵琶!”
曹五贞轻轻叹着气笑了起来,眼角几痕浅浅的纹路,为她秀丽的容貌平添了几分岁月锤炼出的韵致:“那就太好了!”
不远处灯火闪烁,金吾卫看看就要巡到近前,曹五贞飞快地说道:“我该走了,若是卫先生的事有了消息,一定记得跟我说一声啊!”
她闪身向树后一钻,分开长草,躲躲闪闪地往掖庭的方向去了,沈青葙停了片刻,这才回头往尚宫局走去,一路上想着曹五贞方才的话,不由得感慨万千。
谪仙般的卫恒鹤要剃度出家,为应长乐守陵,一向斤斤计较的曹五贞为了他求到自己头上,还与她化解了过去的龃龉,这世间的事不到跟前,谁又能料到会是什么结果呢?
更加想不到的是,曹五贞竟然劝她不要丢掉琵琶,沈青葙想着她被酷刑伤到的手指,下意识地伸出自己的手看了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指腹上丝弦磨出来的茧子似乎淡了些,经常握笔的中指关节处,茧子却越来越厚了。沈青葙不觉笑了下,连日来忙于公事,已经许久不曾摸过琵琶,看来该从新捡起来了,只是不知道再这么练下去,这一双手,到最后会长出多少茧子呢?
第二天一早,苏延赏悄悄离开洛阳,前往幽州查察康显通杀良冒功一事,因是秘密查办,朝中所知的人并不多,而沈青葙拟诏的事,也只有同是当事人的王秀和身为上官的仆固隽、韩叶知道。
仆固隽细细看完那纸诏书,亲手锁进密件柜中,低声道:“想不到她竟有这份能耐。”
“莫说年轻一辈,就算在老一辈中,也极是难得了,”韩叶咳嗽着,断断续续说道,“看来背后下了不少功夫。”
仆固隽点点头,道:“有天分又肯下功夫,也就难怪陛下对她另眼相看。”
“说起来,连我都不曾想过拟诏书,”韩叶抿了一口冰糖梨水,压下喉咙间的痒痒,“真是惭愧,若昨天夜里换做是我,只怕要向陛下谢罪了。”
“尚宫之职,原本也没要求拟诏。”仆固隽转过头看她,“韩尚宫,你咳嗽了好些天了,是不是请医师来看看?”
门外,张玉儿正躲在窗边凝神听着,余光里瞥见方才去取纸的侍婢已经返回,连忙站直了,扬声说道:“仆固尚宫,我能进来吗?”
门里,仆固隽收好钥匙,道:“进来吧。”
张玉儿走进门来,行了一礼:“仆固尚宫,韩尚宫,今早我与王典言交接时,王典言说昨夜陛下有下诏书,但我方才在新归档里没看见,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
“那是密件,归在密件里,”仆固隽习惯性地皱了眉头,“怎么,王秀没告诉你吗?”
“没有……啊,也许是我没留神听,”张玉儿忙道,“不怪王典言,应该是我没留神,仆固尚宫千万别责怪她。”
仆固隽的语气严厉起来:“你总是替她遮掩!她也该更仔细些才是,老这么丢三落四的,成何体统?”
韩叶抿着梨水,淡淡一笑:“要么还是让王秀过来一趟吧,我当面说她一回,想来她以后会更勤谨些。”
“王典言昨儿熬了大半夜,这会子在补觉呢。”张玉儿满脸担忧,“王典言应该是跟我说了的,肯定是我没留神,这事不怪王典言,都是我的错。”
“行了,你也不用次次都替她遮掩。”仆固隽道,“你一味护着她,看似替她好,但她要是习惯了有你托底,以后只怕会越来越懒散,今后还怎么上进?”
张玉儿急急分辩道:“这次真不是王典言的错,是我没留神听……”
“行了,此事就此打住。”仆固隽一抬手,五指并拢,做了个停的手势。
“是!”张玉儿只得答应下来,想了想又问道,“我听说,那封诏书是沈司言现写的?沈司言真是厉害,放眼整个尚宫局,也只有两位尚宫能与她相提并论了。”
韩叶看她一眼,没有说话,许久,仆固隽淡淡说道:“是啊。”
尚宫局后廊,沈青葙补了一个时辰的觉,刚刚起床,就见王文收手下的小宦官□□匆匆走来,笑嘻嘻地说道:“沈司言,陛下要你过去呢!”
第141章
沈青葙走进仙居殿时, 神武帝正坐在书案前写字,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道:“青葙来了, 坐吧。”
他指了指书案前另一张垫子,示意她坐下, 沈青葙想起从前入宫时所见, 唯有皇子公主和高位的妃嫔才能坐在神武帝旁边, 便没有坐下,只陪侍在身边, 道:“臣在这里就好。”
神武帝明白她的顾虑,停下了手中笔:“怕什么?朕让你坐, 你就坐。”
他亲手将锦垫向沈青葙身前推了一下,道:“坐吧,朕说过要教你写字的, 你不坐下,可怎么写?”
沈青葙也只得告了罪, 将锦垫往边上又推了推,这才整理了衣衫,端正跽坐在书案一角, 王文收很快拿来一套纸笔放在她面前, 沈青葙蘸了墨, 握笔在手中, 就见神武帝新换了一张纸, 手腕悬空,笔走龙蛇,写的却是她的名字,沈青葙。
“今天就写你的名字, ”神武帝道,“你如今在尚宫局,签字署名的机会多得很,把名字写得漂亮些,看着也舒服。”
女官的身份,即便是签字,也只能写楷书,为的是容易辨认,容易核对,这行草的签字其实用的机会并不多,但沈青葙没有辩解,只看着神武帝的写下的字,在心中揣摩着起笔落笔之势,待觉得有些把握时,这才凝神屏气,一挥而就。
神武帝侧着脸看着,点了点头:“有点意思,不过,还是有些稚嫩,不够舒展,你过来,朕再你写一遍,你仔细看着。”
沈青葙连忙起身,走到他身后站定,定睛看着他握笔运笔的姿态,神武帝果然又写了一遍,写完时微一抬头,问道:“看明白了吗?”
沈青葙点点头,然而他写的太快,其实她心里是不太明白的,忙又摇摇头,轻声道:“臣愚钝,只模糊明白了些,须得再练几遍。”
“那你就在这里练吧。”神武帝放下笔,走去榻上歪着,隔着一段距离,瞧着沈青葙。
沈青葙双手捧着神武帝的字,恭敬放在面前,用心揣摩着方才神武帝动笔的情形,这才重又提笔,舒展胸怀,在白纸上写下沈青葙三个字。
字迹落在纸上,形状看似相似,内里的韵味却并不相同,神武帝的字神采飞扬,天然便带着一股潇洒意气,令人神往,她的字到底还是拘谨了些,缺少了那股肆无忌惮的风采,沈青葙自然是不满意的,便只管低头提笔,一遍又一遍地写了下去。
“很是用功,”神武帝眼中露出一点微淡的笑意,遥遥向她点了点头,“继续写吧。”
见她全神贯注地练习,神武帝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偶一抬头看见殿外值守的卫士,忽地想起前些天的事,忙向王文收低声问道:“你上次说的,那个左卫的少年郎,叫做狄什么?”
王文收立刻明白他问的是谁,忙道:“狄知非。”
“今儿是不是他当值?叫他过来给朕瞧瞧。”神武帝笑道。
王文收心道,皇帝想看,哪怕不是狄知非当值,也必须把人叫来,忙道:“奴婢这就让人传他。”
他飞快地走出去安排,神武帝斜靠着凭几,继续看着沈青葙,心里却想起了当年教应长乐习字的情形——应长乐可没这般好耐心,每每都是写不够一篇便丢下了,嫌写字没趣儿,不如羯鼓热闹有趣。
那样一个爱热闹的人,如今却孤零零地躺在尼庵外面,无人陪伴。神武帝心头有些涩,却在这时,王文收走来说道:“人传来了。”
神武帝抬眼一看,一个十七八岁的俊朗少年正从门外走进来,左卫的白衣黄甲原本是极普通的装束,但穿在他身上竟意外地妥帖,腰间束带挂刀,越发显得蜂腰猿背,挺拔如松,神武帝沉沉的心头稍稍轻快了些,点头道:“是个美少年。”
“可不是嘛!”王文收察觉到他低落下去的情绪,极力想要宽解,“这么年轻英俊的少年郎君,满朝中大约也只有裴舍人能比一比了。”
“他?”神武帝微哂一下,“年纪太大了些。”
说着话心中突然起意,忙道:“去传他来,就说朕要下棋。”
王文收抿嘴忍笑,道:“是,臣这就去!”
说话时狄知非已经走到近前,躬身向神武帝行礼:“臣狄知非参加陛下!”
沈青葙正在全神贯注地练字,全没注意到他来了,此时突然被他的语声惊动,手下一抖,白纸上落了一个大大的墨点子,抬头看时,狄知非正好也看过来,四目相对,狄知非咧嘴一笑,眉眼飞扬。
这一来一回,全被神武帝看在了眼里,向着凭几上一靠,摸着下巴上的胡子,不觉笑了起来。
“陛下,”王文收轻手轻脚地走了回来,低声说道,“已经去传裴舍人了。”
神武帝点点头,眼睛向着沈青葙一瞟,道:“你瞧瞧,这模样这年纪,是不是挺般配?”
“可不是么,这样貌这年纪,再般配不过了。”王文收连声附和。
他两个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沈青葙耳力极佳,模糊听见了一些,下意识地看过去,神武帝也不说破,只向她点点手,一双眼睛带着笑,微微眯起一点:“没事儿,你继续写,朕向狄知非问几句话。”
沈青葙连忙收敛心神,继续写了下去,耳朵里却不可避免地,听见了神武帝的问话:“你今年多大了?什么时候进的左卫?”
狄知非今日并不当值,莫名其妙被叫过来,又莫名其妙问了这些话,不过他一向心大,便也没有多想,照实说道:“回陛下,臣十八岁,前年进的左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