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恒鹤和曹五贞也来了,坐在下首相陪的位置,沈青葙默默地走去曹五贞旁边坐下,曹五贞眉头一皱,冷冷说道:“你一向不是跟着公主坐的吗,来这做什么?”
“曹娘子,”卫恒鹤神色肃然,低声道,“这个场合,若是被客人听见了,你如何向公主交待?”
曹五贞脸上一白,到底没敢再开口。
卫恒鹤很快恢复了一贯云淡风轻的态度,白衣的袍袖轻拂,一根根仔细检查着琴弦,一言不发。
沈青葙便也只是默默坐着,片刻后,齐云缙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大半个月不曾见过,他的肤色比起从前又深了些,额角上一道一寸多长的新鲜伤痕,刚刚结痂不久,周围的皮肤被伤疤扯得微微皱着,越发添了几分阴狠气,沈青葙下意识地便觉得心一紧。
齐云缙也看见了她,嘴角掀了下,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随即向着她走来,低声道:“沈青葙。”
当着众人,沈青葙不得不起身行礼,道:“齐将军。”
齐云缙嗤笑一声,正要说话时,裴寂早已经走了过来,叉手行礼:“齐将军,别来无恙?”
齐云缙没有回头,眼睛盯着沈青葙,嘴却向裴寂说道:“怎么又是你?狗皮膏药一般!”
“彼此彼此。”裴寂淡淡说道。
说话时康毕力和永昌郡主也走了进来,康毕力一看见齐云缙就大笑起来,高声道:“真有你的,去慰军也能让你捞到一件军功!”
军功?沈青葙下意识地看了眼齐云缙,莫非是说他额头上的伤?
裴寂却看着她,她眉头微微皱着,脸色有点白,尤其是她的左手,掩在袖子按着腹部,裴寂心一跳,莫非她身体不适?
紧跟着王牧同着程与义、孙文蔚几个人也到了,上前一一见过众人,王牧含笑向齐云缙道:“仆祝贺齐将军,又立下不世之功!”
齐云缙随口道:“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怎么能是小事呢?”应长乐含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众人连忙都走到阶下相迎,应长乐搭着宋飞琼的手下了肩舆,笑着看了眼齐云缙,道:“奚怒皆部深夜突袭,被你及时发现,不仅当场击退,还率军追出六十多,斩敌近千,云缙,你这次的功劳不可谓不大,纪王已经给陛下上书,提议嘉奖你。”
“臣谢公主,谢纪王!”齐云缙躬身一礼,朗声说道。
应长乐笑道:“我今日设宴,一来为你接风,二来为你庆贺,走吧,今天一定要不醉不归!”
众人簇拥着应长乐进了厅中,乐班早已经开始奏乐,沈青葙跟在曹五贞身后,眼见众人都已落座,正要坐下时,应长乐看了她一眼,笑道:“十一娘,你过来我这坐吧!”
婢女连忙抬过来短榻,放在应长乐的坐塌右后边,沈青葙在众人的注目中穿过大厅,款款走到应长乐身前行了一礼,这才向榻上坐下,坐在应长乐左后方的宋飞琼很快看过来,眼睛看着她的胃部,微微抬了抬下巴,以示询问。
沈青葙便轻轻摇摇头,表示不妨事。
此时乐声正奏得悠扬,裴寂越过前方的几张席面,将沈青葙与宋飞琼细微的动作都看在眼,眉头越皱越紧。她肯定是肚子不舒服,难道是来了癸水,腹中做疼?
她年纪小体质又有些虚寒,每次日子都不准,多是会迟上几天,犹记得正月她离开时,还没有到日子,那么算上推迟的日子的话,如今也该没到才是,怎么会肚子疼?莫非是又提前了?
末位上,曹五贞看着沈青葙,心翻江倒海一般,不甘到了极点。
“她与你我不同,”卫恒鹤低低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他眼睛看着殿下的乐班,似是在欣赏音乐,“从一开始就不相同,今后的路也不会相同,你还不明白么?”
曹五贞突然就觉得鼻子有点酸,低声道:“卫先生,我……”
“何苦自寻烦恼?”卫恒鹤慢慢说道。
“是,是我想岔了,以后再不会了。”曹五贞蓦地释然了,抬头看着他,无数说不出口的话只化成了一句,“恒鹤,谢谢你。”
卫恒鹤转过脸看她一眼,目光中透着怜悯。
一队侍婢捧着食盒鱼贯而入,跪坐在食案前一一摆放菜肴,又有一队容色娇丽的侍婢用碧绿的琉璃盏盛着刚摘下来的新鲜荷叶走进来,各人案前都摆了一个,永昌郡主含笑问道:“长乐,这是什么?”
“这个么,叫做碧筒杯,用来盛酒能增加一股荷叶香气,分外清冽。”应长乐笑道,“前几天我试了试还不错,所以今天也给你们试试。”
果然跟着就见侍婢们将壶中的新丰酒倒在荷叶上,那荷叶边缘都修剪得顺滑,被琉璃盏圈成一个圆筒,荷叶中心是打过孔的,与荷叶梗相通,侍婢把荷叶梗弯起向上,就变成一个天然的碧色吸杯。
应长乐当先拿起,就着荷叶梗吸了一口,笑道:“要是大暑的天气来喝,应当更好。”
众人见她先饮了,连忙也都举杯饮了,七嘴八舌称赞这碧筒杯心思巧妙,唯有裴寂一眼不眨地看着沈青葙,见她只小小地吸了一口,眉头立刻又皱了下,下意识地捂住了肚子,裴寂心中一紧,看来是真的很难受。
这时候,不该让她喝冷酒的。
“云缙,”应长乐笑吟吟地向齐云缙一举杯,“祝贺你为陛下再立战功!”
齐云缙连忙起身,想要一口饮尽,却又必须用荷叶梗来吸,不由得眉头一皱,应长乐早看见了,嗤的一笑,道:“给齐将军换个杯子,想来他用不惯这种斯文人的东西!”
侍婢连忙换上一只牙杯,齐云缙一饮而尽,照了照杯底:“谢公主体恤!”
这一开头,众人接二连三都向齐云缙举杯祝贺,沈青葙留神看着宋飞琼没有上前,便也没动,齐云缙接连饮了十几杯,眼圈微微透出一点点红色,一双阴沉沉的眼睛却越发亮起来,瞧着沈青葙忽地说道:“沈青葙,你便不来恭贺某么?”
沈青葙怔了一下,不得不起身举杯,道:“恭贺齐将军又建功勋!”
她吸了一小口便放下了,齐云缙却是一饮而尽,跟着拿起酒壶走到她面前,将她杯中添满,眼睛眯了眯:“与某再饮一杯。”
他一抬手,新丰酒没入喉中,消失不见,胃越来越疼,沈青葙咬着嘴唇,不得不重又举杯。
却在这时,裴寂横身挡在面前,语声低沉:“我替她喝。”
作者有话要说: 为毛我总觉得齐二更有荷尔蒙气息……
第81章
乐声悠悠扬扬, 依旧是欢快喜悦的调子,可厅中的气氛却一下子变了。
程与义手中握着碧筒杯,神色复杂地望着裴寂, 脑中不由得出现了一个念头,为什么上次我没有更硬气点呢?
康毕力嘿嘿一笑, 高声道:“裴寂, 齐二是要跟佳人喝酒, 你么,怕是不成!”
永昌郡主抬眼去看应长乐, 见她不发话,便也不做声, 只是安静地看着。
应长乐只管拈着碧筒杯里荷叶的边缘,捏过来又捏过去,唇边一点幽微的笑意。
齐云缙冷冷一掀眼皮, 拿着酒杯的右手向怀中一回,手肘骤然撞出去, 眼看就要撞上裴寂心口,突然听见沈青葙温婉的声线:“裴县丞,这酒, 我自己能喝。”
齐云缙动作一顿, 薄而平的嘴唇微微掀起一点, 就见沈青葙抬头看着他, 将那碧筒杯双手送在面前, 飞快地饮了一大口。
清澈的酒液汪在碧绿的荷叶里,水面迅速落下去一块。
“哈哈哈哈……”却是齐云缙大笑起来,“痛快!”
裴寂呼吸一滞,喝了这么多, 待会儿该多不舒服?
沈青葙一大口冷酒饮下,立刻觉得腹中翻江倒海一般,像是坠着一块冰,又像是一只手伸进去,抓住了拧紧了,扭曲的疼痛,然而面上只是不肯露出,甚至还向着裴寂略一抬眉,露出一个疏离抗拒的神色。
裴寂又感觉到了心口处的刺痛。她竟这么厌恶他吗?宁可强忍不适喝尽这杯冷酒,也不要他援手。
肆意的笑声中,齐云缙再又上前一步,提起酒壶向沈青葙杯中添满,唇边带笑:“与某再饮一杯。”
裴寂跨上一步,横身挡住:“听闻齐将军千杯不醉,原来就是强着女子饮酒么?”
齐云缙嗤的一笑:“干你鸟事?”
他一把推开他,抬手为自己斟满,低低的眉毛压在眼睛上,一笑时露出冷白的牙齿:“沈青葙,与某再饮一杯。”
他高大的身躯带来浓重的阴影,突地压下来,沈青葙下意识地向后一躲,放下了酒杯:“齐将军恕罪,我不胜酒力,不能再喝了。”
笑容凝固在嘴边,齐云缙眯着眼睛,声音冷了下来:“怎么,不给某面子?”
“齐将军恕罪,”胃里越来越疼,沈青葙极力忍耐,说话的声音有些打颤,“我量浅,不能再喝了。”
她向他敬过酒,他敬的酒她也喝了,一来一往,礼节上没有亏失,剩下的酒,她不能再喝,哪怕不是胃疼,也不能再喝了,她不能向他示弱,不能让他得寸进尺,继续这般无礼。
裴寂默默地又向沈青葙身前迈过一步,心中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爱意。她依旧是那般温婉的模样,甚至她说话的语调也是软的,可她眼中的坚执他认得,初相识那夜,她向他辞行,要独自进京求援时,数月之前在南熏殿上,她面对追过来的他,说与他再无瓜葛时,她眼中都曾流露这种坚执。
他是知道她的,那样柔软的一个人,内里却藏着铮铮铁骨。
齐云缙脸色越来越难看,一仰脖饮尽自己杯中酒,向沈青葙一照杯,冷冷说道:“我已经喝了,该你了!”
他极少有机会与她相距这么近,此时天光明亮,眼前人略显单薄的身形被勾勒得十分清晰,光洁饱满的额头下一双柔细的眉,眼皮微微垂下,长睫毛的末梢却翘起来,掩住了眼中的情绪,再往下是挺翘的鼻,嫩红一点的唇,修长的脖颈露在湖色衫子外面,那样细那样娇嫩,像兰花新抽出的嫩箭,只要他稍一用力,准能折断。
可此时,她却有胆子迎着他,继续拒绝:“齐将军请恕罪。”
齐云缙心中涌出一股怪异的滋味,说不出是怒多些,还是喜多些,这种复杂的感觉他从前并不曾有过,一时有些摸不清头绪,却在这时,永昌郡主开了口:“我有些好奇,奚怒皆部夜袭那次,齐将军是怎么发现他们的?”
齐云缙压得极低眉毛略略一抬,向后一回头,还没看见永昌郡主时,先看见近在咫尺的应长乐一双美目向他看过来,唇边是瞧热闹的笑,眸中却是寒光一闪。
她不高兴?齐云缙心中警铃大作,立刻回身走向座榻,边走边道:“也是凑巧,某那夜起来喂马,马这东西,一定要吃夜草才能上膘,喂到一半时突然瞧见营房最远处有座哨塔火把灭了,某觉得不对,立刻叫人起来,果然是贼子偷袭,我带人杀出去时,贼子已经把外围的岗哨都放倒了。”
王牧立刻抚掌大笑,赞道:“好险!若非齐将军,几乎吃一个大亏!这必是天佑我天授朝,才有齐将军这样的勇将、福将!”
“要不说你运气好呢,”康毕力接口笑道,“喂个马都能建功!”
齐云缙开口之前,下意识地又看了眼应长乐,应长乐也瞧见了他,红唇一勾,笑笑地说道:“齐将军的确是员福将。”
不叫云缙了。齐云缙心中一动,突然明白了点什么。
乐声欢快,觥筹声谈笑声不绝于耳,公主府新进的一队舞姬跳起了健舞《柘枝》,衣袂翻飞如同蝶翼,沈青葙坐在应长乐身后的阴影里,双手放在膝上,借着食案和衣袖的遮掩,紧紧按着胃部。
须得再吃点药才行,不然这样子,只怕撑不到终席。
四下一望,应长乐正与身侧的永昌郡主低头说着话,齐云缙与康毕力你一盏我一盏正喝得热闹,裴寂被王牧缠住,正在谈论诗文,并没有人特别关注她,沈青葙稍稍向宋飞琼侧了身子,低声道:“宋姑姑,我有些难受,须得再去吃点药。”
“快去吧。”宋飞琼神色有点担忧,“待会儿我向公主说一声,能走的话让你早些回去。”
侧门就在近旁,沈青葙悄无声息地起身,闪过侍立的婢女,快步走了出去。
走过长廊,走过转角,背阴出四下无人,沈青葙靠着深绿廊柱坐在槛下,沉沉地吐了口气。
许是精神终于放松的缘故,胃里的痛一瞬间就放大了数倍,沈青葙急急取出袖中的丸药,没有热水送服,也只得干巴巴地咬了一口,浓厚的药味立刻在口腔中散开,甜中带苦。
却在这时,听见了裴寂的声音:“青娘。”
他不知什么跟了过来,凤目中微光浮动,递过一个小小的手炉。
沈青葙惊讶之后,很快起身,一言不发就要离开,裴寂一把拉住了她:“你还是腹痛吗?来了癸水?”
沈青葙脸上顿时火辣辣起来,用力甩开了他。
要抬步时,裴寂一转身拦在了前面,神色极是无奈:“好,我不问了,但你好歹暖一暖,这样子怎么成?”
他执意递过那个白铜的小手炉,隔着一段距离,沈青葙依旧感觉到了那小小的手炉里源源不断散发出的暖意,三月底的天气,原是没人再用手炉,烧好的炭更是难寻,他在哪里寻来了这东西,又是什么时候备下的?
裴寂又将手炉向前一送,声音落寞:“你就算厌恶我,也不要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这府中你只有一个人,处处艰难,我……”
他的话终是没能说下去,手伸在那里,叹了口气。
从沈青葙的角度,能看见他下颔的线条绷得很紧,总是挺直的肩膀却微微塌下来,他是用右手拿着那个手炉,手掌把手炉握得很紧,紧到手指的关节处都隐隐露出白色,沈青葙突然觉得,他似乎在害怕。
这种情绪,她从未在他身上看见过。
手炉又被送近了些,塞进她手里,沈青葙犹豫片刻,没再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