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莳咯咯一笑,一点儿也不怕他:“陛下,明天再弹嘛,我还没练熟呢,这会子让十一娘弹了,明天岂不是不新鲜了?”
惠妃把帕子塞回袖中,信步便往另一边树下走去,余光里瞥见神武帝与徐莳依旧并肩坐在树下说笑,又见沈青葙不着痕迹地也往这边凑了凑,惠妃停住步子,心道,亏她还知道,到底谁才是主子。
沈青葙很快凑到了近前,低声道:“殿下。”
惠妃仰头看着枝上的果实,许久才问道:“新做了什么曲子?”
原本也不是什么秘密,此时问来,无非是看她是否顺从。沈青葙低着头,想着这些天的纠结,声音不觉又有些恹恹的:“新科进士王牧为才人新做了几首诗,才人请曹公和我本着诗意编了新曲。”
惠妃从应长乐那里听说过王牧,一边往公主府走动,一边又给徐莳献诗,首鼠两端,着实可厌。惠妃沉吟半晌,才又问道:“才人编的新舞,是什么新花样?”
“用九面小鼓,在鼓面上舞蹈,足尖击打发出鼓声,”沈青葙道,“与琵琶和洞箫相和,十分可观。”
果然是年轻,花样百出。惠妃看了眼沈青葙,淡淡说道:“十一娘,好自为之。”
她不再多说,只向她摆摆手,踩着落叶,独自往梨园深处走去,沈青葙知道她不愿让她跟着,又见另一边徐莳与神武帝正亲密偎伴,说着悄悄话,显然也是不能过去的,只得站在原地,就见那夕阳一点点往树梢底下去了,梨树的影子斑驳错落,长长地拖在地上,又过一时,天边变成金红交杂幽蓝的颜色,眼看着天又要黑了。
“十一娘,”徐莳向她遥遥摆手,“你先回去吧,明天记得早些过来。”
沈青葙答应着退出了梨树林,今天一早过来时,是徐莳打发了几个宫女去请,是以她并没有带夜儿和小慈,好在几天下来,北苑这边的路径她已经十分熟悉,此时出了梨园,沿着开满蔷薇的小路一径向望春院走去,刚走出几步,前面蔷薇花架后面人影一闪,裴寂闪身出来:“青娘。”
沈青葙停住步子,有一刹那,突然想到应长乐那句话,收服他,利用他,踩着他走上权势之路,把他加诸于你的耻辱,双倍还给他。
裴寂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她脸上有极短一瞬的恍惚,跟着又恢复了平时的从容,裴寂松一口气,至少这次,她并没有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枉他一听说她在梨园,就赶过来直等到如今。
“青娘。”裴寂迎着她走近几步,压低了声音,“奚怒皆使团今天已经启程回国,算路程已经出了长安,不过你还是诸事小心些才好。”
沈青葙没说话,只从袖中掏出一个东西递过来,裴寂下意识地伸出手,那个小小的玉盒带着她的体温落入手心,她迈步从他身侧走过,低低说道:“谢谢。”
久违的梨花香气霎时间盈满怀抱,裴寂心底一颤,立刻跟上,她却停住了,回头看他一眼,面色冷淡:“孤男寡女,不便同路,请裴舍人留步。”
纵然有百般不舍,裴寂还是停住了步子。她既不愿让人看见与他在一处,那么,他便不跟着吧。
夕阳一点点向山巅落下,天边的一切都披上了一层金红的光芒,裴寂便逆着光芒看着她,她步履轻盈,越走越远,走出梨园的大门,穿过两旁长满合欢的山路,往津阳门的方向走去。
进了津阳门,便是北苑,她似乎是有意躲他,镇日只在里面,极少出来,下次再见,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裴寂紧走几步,恋恋不舍地望着她的背影,却在这时,突然发现路边的树影一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躲在里面。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来到行宫,地点允许,总算可以写对手戏了~
第112章
沈青葙沿着山路向前走去, 梨园这道门开在宫墙之外,穿过这条两边长满高大合欢的山路,就能进入津阳门, 回去北苑。
夕阳落得很快,合欢的树冠遮蔽在半空中, 像一个个交相拥抱的巨大伞盖, 密密的枝叶间透下细碎的光, 又迅速暗下来,空荡荡的路上明明没有什么人来往, 但她的脚步声里却夹杂了几丝怪异的声响,沈青葙以为是裴寂跟了上来, 下意识地放慢了步子,回头去看。
却在回头的一刹那,突然意识到, 这脚步声并不是裴寂。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脸,鼻子以下蒙着黑巾, 沈青葙脱口就要叫喊,还没发出声音,脖子突然被人从后面死死扼住, 身后竟还躲着一个蒙面人, 与此同时, 前面那蒙面人捂住她的口鼻, 连拖带拽, 迅速把她弄进了合欢树篱背后。
未出口的喊叫噎在喉咙里,瞳孔迅速张大,沈青葙用尽全力拼命挣扎着,脑中却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个名字, 应长乐。她要杀她?
惊恐迅速布满周身,身体有刹那的僵硬,头脑却几乎是本能地迅速冷静下来。不像是应长乐,这不是她的作风,她贵为公主,有无数更妥当的法子可以取她的性命。
况且,就算是应长乐,也休想让她认命赴死,她历尽艰辛才走到现在,她绝不去死!
裴寂在后面,以他的性格应当不会走远,津阳门在前面,左右监门卫的卫士就在门前值守,只要她能发出声音,发出一点声音,他们就能听见!
沈青葙疯狂地挣扎起来,像撞进陷阱中的凶狠小兽,手、脚、头,但凡能活动的,拼了命只管还击,两个蒙面人再没想到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竟然这般难缠,身后那人啐了一口,猛地掐紧了细弱的脖颈,沈青葙眼前一黑,牙齿却在此时触到身前人的手指,狠命咬了下去。
那人闷哼一声,松手的刹那,沈青葙发出短促尖锐的叫声:“救……”
下一息,那人扯下腰间刀,倒转刀柄重重砸在她头上,沈青葙昏晕过去。
两个蒙面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急急抬着她往北边的山崖跑去,无数野草被踩倒在脚下,行宫被远远甩在身后,天色越来越暗,数里之外的山崖前,渭水绕着山形,正从崖底下流过,蒙面人停住了步子。
风吹草动,万籁俱静,身后那人四下一望,低声说道:“就是这里吧,弄死了推在水里,神不知鬼不觉。”
扑通一声,人被丢在草里,犹是一动不动,想来打得狠了,一时半会儿醒不来,先前被咬的蒙面人甩着手,铮一声拔出刀,恶狠狠地正要劈下,却被同伴拦住:“休要弄出血,到时候不好收拾痕迹。”
“荒郊野地,谁能找到这里来?”那人看着手掌边缘见血的牙印,怒气不消,“这贱妇,居然咬人!某要狠剁她几刀,出出这口恶气!”
“用刀就有血,便是不召来十六卫,山鸟鹰鸠闻着味儿过来,也容易引人注意,不好脱身。”同伴夺过他手里的刀,“掐死了事,买主要她的手,待会儿你切下几根手指带回去做凭证,也算出一口气!”
树丛之外突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随即有人叫道:“左卫巡逻,谁在那里?出来!”
两人吓了一跳,连忙伏在草丛中不敢动,天色朦胧灰暗,从草叶中看出去,并不能看见人影,可动静越来越大,似乎有不少人正往这边走来,紧跟着又有一个声音喊道:“我看见你们了,出来!”
巡逻的一般是十人一队,碰上了必然走不脱,两人再顾不得多想,丢下沈青葙立刻就跑,片刻后,长草的影子一动,裴寂冲进来,一把抱住沈青葙。
他紧张到了极点,额头上冒着汗,后槽牙咬得极紧,嘴唇抿得只剩下一条线,左脚穿着皂靴,右脚却只套着细麻白袜,不等起身,先已伸手去探沈青葙的鼻息。
指尖抖得厉害,终于触到了她鼻端呼出来的热气,一刹那犹自不敢确定,颤着手又试了几次,这才艰难地呼出一口气,将她紧紧贴在胸口抱紧,站起就跑。
那时他察觉到合欢树篱里似乎动静不对,便跟上来想要看清楚,那知在拐弯处一晃眼,再看时,沈青葙已经不见了。
裴寂飞奔到沈青葙消失的地方时,发现合欢树篱外有被踩倒的野草,草叶倒伏的方向很乱,一看便知是撕打留下的痕迹,几乎是刹那间,裴寂就知道,她出事了。
头脑刹那间失去冷静,刹那间又拼死拽回理智。暮色渐浓,只要稍有迟疑,就会失掉她的踪迹,裴寂来不及去想是谁下手,甚至连高声通知卫士都来不及——亦是怕发出动静被歹人听见,情急之下鱼死网破,便只将自己的鱼符、荷包、算袋,一切能标明身份、指点路径的东西都沿途抛下,急急顺着野草倒伏的方向追了过来。
在追到这里的刹那,耳朵里听见了那四个字,掐死了事。
仿佛心脏被无形的手猛地掐住,热血上涌,然而头脑却是异常冷静,裴寂立刻脱下一只皂靴在树干上拍打着,掺杂着自己走动时的脚步声,伪装成巡逻的卫队,又两次改变声音,终于引开了歹人。
此刻他紧紧抱着沈青葙,拼命向前飞跑,快些,再快些,越过这片荒地就是十六卫巡逻的范围,也许值守的卫队已经顺着他留下的线索追过来了。
却在这时,身后一阵草木乱响,又夹杂着急促的脚步声,裴寂知道是歹人发现他只有一个人,已经追了过来,担心也不回头,只扯开喉咙高声叫道:“有刺客,北边山崖!有刺客!有刺客!”
平素低沉温雅的声音此刻绷得极紧,带着点撕破的尾音,在迅速铺下来的夜幕中显得极其突兀,紧跟着身后风声轻动,冰凉的刀锋夹在暮色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迫近!
裴寂凭着本能闪身一躲,堪堪避开利刃,紧跟着眼前人影晃动,一个蒙面人凌空跃起,落在他面前。
身后,刀锋再次逼近,裴寂在千钧一发之际飞快地向侧面的空隙冲去,口中的叫声始终不曾停过:“有刺客!”
一只手紧紧搂住她,另一只手扯下蹀躞带上挂着的短刀,裴寂面色沉肃:“我来时已经通知了津阳门的守卫,人马立刻就到,若是不想死,立刻滚!”
一个蒙面人脸露惊慌,急急向来路张望,另一个显然更能沉住气,握刀立刻向他当头劈下,裴寂死死搂住沈青葙,闪身躲避,惶急中拿短刀向上一迎,当一声,虎口撕裂,短刀脱手飞进草丛,冷光一闪,就此熄灭。
身后的蒙面人也已发现没有追兵,低喝一声举起刀:“找死!”
另一人也再次举刀,裴寂避无可避,合身护住怀里的沈青葙,于千钧一发之际向着山崖边掉头冲去,然而文士的力量终究比不上武者,两把刀一前一后,先后劈进后心。
脚步一个踉跄,灰暗的天光中,沾血的利刃迎着冷光,如附骨之疽,顷刻便要赶上,裴寂冷寂的目光看向山崖。
天这么黑,山崖这么高,渭水这么深,这两个人未必敢跳,只要他拼上性命,总能护她周全。
怀中人蓦地一动,裴寂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沈青葙醒了,一刹那间,所有惊惧、欢喜、懊恼奔涌而出,裴寂颤着声音,在她耳边一吻:“青娘。”
跟着涌身一跃,在下坠的瞬间用身体紧紧护住她,低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无能,没能护好你。
青衣消失在苍青的夜色中,蒙面人停在崖边,有些犹豫:“下去吗?”
嗖一声,羽箭破空而来,同伴的回答断在风中,紧跟着紫衣的影子劈开长草,齐云缙疾掠而至。
山崖下传来细微的落地声响,齐云缙一个箭步冲到崖边,借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天光,认出了沈青葙的身影。
一张阴沉的脸霎时间冷若冰霜,身后传来刀锋破空的声音,齐云缙并没回头,左手抽出金刀,循着声音一刀劈下!
闷哼声中,蒙面人连退几步,从肩到胸,劈开一道带血的巨大伤口,碎肉随着血沫一同喷出,齐云缙冷冷转身,一脚踩倒先前中箭那人,羽箭顷刻刺入心脏,身体抽搐中,蒙面人气绝身亡。
剩下那人不由自主哆嗦起来,死死握紧手中刀,下一息,齐云缙抽出死人身上的箭,鬼魅一般迅速上前,一箭透底,扎进他眼中,蒙面人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齐云缙手起箭拔,带出一颗血肉模糊的眼珠,声音阴戾如同地狱的恶鬼:“说,谁让你们动沈青葙?”
“不知道,有人通过斗金赌场,给某一百金要杀她,还要她的手。”蒙面人疼得声音打着颤,“将军,某只是拿钱办事,饶……”
命字还没出口,喉咙上猛地一疼,头颅飞起,带着淋漓鲜血落在草间,齐云缙一脚踢倒尸体,在鲜血飞溅的瞬间,向着崖底一跃而下。
作者有话要说: 晚九点加更一次~
第113章
沈青葙在梦魇与真实之间挣扎, 眼前是大片大片灰暗的暮色,看不透撕不破,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催促, 逃,快逃!
可身体却动弹不得, 任凭她拼死挣扎, 依旧摆脱不了这死一样的无可奈何。
耳边突然传来遥远的呼唤声:“青娘。”
眼泪在刹那间滑下, 心里模糊托出那个名字,裴寂。
他来了。
在半清醒半晕迷之中, 熟悉的沉香气息包围着她,耳边有呼啸的风声, 一脚踏空般的虚空感随即袭来,极度的无助和虚弱中,沈青葙努力想要靠近这股让她安心的沉香气息, 紧跟着却听见那无可言状的沉重声音:“对不起。”
对不起,为什么偏偏要对不起?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委屈涌上来, 沈青葙泪眼模糊,为什么裴寂,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砰一声, 剧烈的冲击伴随着柔软的缓冲, 沉香气霎时间浓郁, 霎时间冲淡, 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瞬, 沈青葙听见了裴寂的声音:“青娘……”
裴寂在撞向崖底的刹那,用尽全力抱紧沈青葙,用后背硬生生接住巨大的冲击力,耳边传来清晰的喀嚓声, 不知是哪里折断了,裴寂浑然不觉得疼痛,挣扎着抱紧怀中人,努力向边上的树丛爬去。
却在这时,幽暗的山崖顶上显出齐云缙高大的身形,裴寂心头骤然一宽,他至少,会救她。
强撑了多时的精神骤然松弛,鲜血从口中喷出,裴寂低低唤了声青娘,随即陷入昏迷。
风声呼啸中,齐云缙越坠越急,紫衣张开,如同巨大的鹰隼,足尖在山腰伸出的树枝上一点,借力跃起一些,缓住下坠的趋势,在即将触底的刹那提气蹲身,稳稳落在崖底。
冲击很快过去,齐云缙踩着遍地碎石快步走向前面紧抱在一起倒在地上的两个人,血腥气掺杂着梨花香气,在夜风中徘徊往复,渭水呜咽着从边上流过,只差分毫距离,她就会落进水里,被湍急的河水带去不知哪里。
齐云缙低低咒骂一声,该死的裴三,连个人都护不住!
走到近前蹲身细看,沈青葙苍白着一张脸,眼睛紧紧闭着,眼角有未干的泪痕,脖子上留着一个清晰的掐扼痕迹,靠近太阳穴的地方红肿隆起,想来是被那两个蒙面人打的,一股戾气蓬勃而起,齐云缙重重踢了裴寂一脚,这该死的,无用的裴三!
被踢到的人一动不动,昏迷已深,身下有大片鲜血不断涌出来,齐云缙伸手去拉他怀里的沈青葙,这才发现遍体鳞伤的裴寂怀里,沈青葙除了头上、脖子上那两处伤痕,其他地方丝毫不曾有伤损。
压得极低的眉毛微微一抬,齐云缙在幽暗天光中看了眼裴寂,他把沈青葙抱得很紧,双臂紧紧交缠在她背后,似是要将她整个人嵌进血肉中,用这具脆弱的血肉之躯,生前死后,牢牢守护。
齐云缙停顿片刻,跟着毫不留情地掰开裴寂的手,将沈青葙揽在怀里。
站起的霎时杀心一闪,齐云缙反手拔刀,断然向裴寂心口上刺去,却在这时,怀中人蓦地一动,含糊的声音从失掉血色的嘴唇间发出:“裴寂……”
刀尖一歪,未中要害,刀锋拖下来,青衣洇出一道血痕,齐云缙眯了眯眼,回刀入鞘,抬手抚上怀中人的脸颊:“沈青葙。”
没有人回应她,方才那一声,只不过是昏迷中的呓语。
杀机已逝,齐云缙瞥了眼裴寂,迈步离开。
山崖陡峭,所幸并不是很高,齐云缙抱着沈青葙,在乱石长草中拣着落脚处,将到崖顶时,头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跟着有人冲到崖边看见了他,脱口叫道:“齐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