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只是想听听叫哪一个顺口一些。”
领着太医小跑着进来的阮英乍听得这一句话,简直要绝倒:陛下啊陛下,您怎么连句关心的话都不会说。
星落此时有些手脚发软,见太医来了,乖乖地伸出了手,任太医诊治。
太医姓江,年过不惑,乃是专掌陛下脉案的御医,这么些年来,从未在陛下寝宫见到过姑娘家,今日也算是开了眼了,他认认真真地为星落诊了脉,紧蹙的眉头便舒展开来。
“姑娘,可曾进过午膳?”
听到这个,星落嗯了一声,委委屈屈地一抬眼,望住了陛下,“何止午膳,早餐也没吃,您折腾徒儿一整天,连口吃的都不给,就喝了点儿茶水……”
江太医眉心一跳,再看天光昏暗,室中只燃着几盏宫灯,容色清绝的小姑娘窝在被中,下巴颏抵着被子角,方才那一会儿的晕眩劲儿一过,她双颊便显出一点红晕,便是连眉眼间都带了些红润来。
再观床榻上,被褥凌乱,一侧桌案上物事也不规整,其上还堆叠了几件儿衣裳,哪里还有平日里的整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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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太医心下讶然,暗忖这里怕是方才经过了一场鏖战:陛下从未有过经验,怕是初尝人事,有些放纵了,听这小姑娘说话,莫不是从昨夜起直到现在,陛下都在同她痴缠?
想到这里,江太医不禁看了陛下一眼。
皇帝的视线带着审视,也看了江太医一眼,江太医连忙将头低下,只小心翼翼地向着星落道:“臣把脉得知,姑娘素日里身体应是十分康健,今日气血稍有不足,才致头晕目眩,已臣所见,应当是未进膳食的缘故。”
歉疚慢慢地从心底浮出来,皇帝负着手,眼底有郁色凝结。
他午间便往军机处理政,再回来时已然暮色四合,小徒弟在这里无人照应,怕是难熬的很。他思忖着,或许御前应当多一位晓事的宫娥才是。
他看向阮英,阮英弓着腰,道:“奴婢方才一回来,就叫御膳房备餐,估摸着世间,这会儿便奉上来了。”他又向着星落恭敬道,“奴婢叫人在外头买了两大篮泰白象的糖,听人说,气血亏时,吃颗糖便会好一些。”
他自作主张了一回,向上觑了一眼陛下,却见他眼中有赞扬之色,阮英心道这回稳了,忙叫内侍们将糖盒子提了过来。
“这里头有糖椰丝、梅子糖、蜜饵饼、还有玫瑰糖八仙果,您先啃着,一时再用膳。”
星落眼睛亮亮,泰白象是帝京最顶级的糖铺子,每日供不应求,逢着宫里有需求了,还会歇业好几天,小时候爹爹和哥哥们常买给她吃,后来上了老君山带了一些过去,这些时日再回来还没吃过呢。
她跳下床,往桌案前一坐,将那些漆盒一一打开,捡了样子漂亮的先放在口中,登时甜蜜由上往下跑,直跑进了心腔子里去。
皇帝望着她心甜意洽的样子,不自觉唇角微仰,看了一眼阮英,阮英也看了一眼陛下,那眼神仿佛在说,您瞧,哄姑娘家开心就是这么简单。
皇帝心情愉悦,倒也没追究阮英这得意的一眼,往那膳卓前坐了,江太医垂着手走过来,见离姑娘的位置远了一下,这才躬身向着陛下说道:“陛下,①道家有云:‘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化虚、炼虚入道、乃至三花聚顶、五气朝元。’您身有真阳,理应徐徐送出,今日骤然倾泻,恐会对龙体有损益……”
他斗胆抬头一观,但见陛下眼底戾气骤起,连带着面色都铁青了,他吓的跪倒在地,“陛下,臣不仅是为了您,也是为了您的姑娘,来日方长,徐徐图之才是上策。”
因他这一句话带着恐慌,直将那桌案前正埋头啃糖的星落惊得抬起了头,皇帝何其明锐,一下便感知到星落抬起了头,心知这太医说出来的话四六不懂,听到小徒弟的耳朵里,实在难堪。
他甚至想一脚踢死江太医,此时只得微抬手,掩在唇畔清咳了一声,叫人把江太医给轰出去。
阮英听得真真切切地,却不敢笑,憋着气过来服侍陛下,却在近前的那一刻,瞧见陛下的脸颊上多了两抹可疑的红。
那一厢姑娘还在啃糖,陛下却起了身,大踏步往殿前去,满帘的雨色扑面而来,凉风一吹,陛下再回身时,面色便已回复了一贯的雪玉白净。
这一会儿功夫过去了,皇帝平日用来批阅奏折的龙案上全是取下来的糖纸,皇帝走近前,屈了指节在桌上敲了一敲。
“别吃了,牙都吃坏了。”他叫她起身进膳,“吃了饭赶紧家去,没得惹朕生气。”
星落不情愿地搁下手里刚拿起来的糖,将嘴巴里的糖用舌头从左推到右,又从右推到左,那双颊就一会儿鼓这边,一会儿鼓那边,样子可爱至极。
“这么说,清静经不抄了?”她吃了糖心情好极了,见陛下往膳桌去了,便跟在后头亦步亦趋,“要不,您帮我抄吧。”
皇帝都被气笑了。
“朕罚你,朕来抄,那是罚谁呢?”他坐下,看宫娥为星落搬来了绣凳,小徒弟就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坐下了,“不许嘀咕,莫不是在骂朕?”
这个大帽子一扣,将星落吓了一跳,愕着双眸看他,“您说什么呢,您是我师尊,又是天子,我怎么敢骂您?”
皇帝命人为她布菜,冷眼看她,“修道之人动手不动嘴,若是对朕不满,来打便是。”
星落更是慌张,百口莫辩。
“您要明白,我若是打得过您,我还骂您干什么?”
这话一出,星落楞了,皇帝也愣了。
趁着陛下没醒过来神,星落赶紧埋头用饭,许久却未听见头顶有什么动静,星落捧着小碗向上看过去,陛下并未曾用膳,只在一旁高坐着,手里随意拿了一册书在翻,神情淡漠,似乎并不打算追究她方才脱口而出的真心话,只一心沉浸在那本书里。
星落动了动眉毛,只觉得自己预料错了,这便静静地用餐,半晌过去了,陛下那厢也是静默着的,只有偶尔有书册翻动的声响,簌簌一过。
雨日的气息湿润清新,殿外廊下雨丝连成一线,密密地织成了一张网,星落吃饱了,便有宫娥奉上漱口小盂,又递上了帕子拭手。
接下来应当干什么呢?星落站起身,挠了挠脑袋,先往龙案上抱了装糖的漆盒,再近了陛下身前,小心翼翼地说:“师尊,我家去啦。”
皇帝嗯了一声,头也不抬,视线依旧在书上。
“记得抄清静经。”
星落哦了一声,挠了挠鬓边,“徒儿的心很清净,对您一点不该有的心思都无,这经就不抄了吧。”言舌
一霎之间,皇帝的心沉入了气海之间,再也漂浮不动,他执书的手指微动,乌浓的眼睫却不动,令人窥探不得天颜。
“朕亦是。”
阮英偷偷叹了一息,过来请姑娘,引着她到了殿外,扶上了御车。
这车乃是陛下在宫中雨天出行而用,马儿在前闲适踢水,巨大的黄罗伞盖覆在其上,前后皆有风帘挡住了风雨侵袭,星落在其中掀了一角,遥遥地看进了殿中。
陛下依旧高坐着,那双腿长的无处安放似得,执卷的手指青白修长,那颜色如琼脂玉雕,再向上看了一眼,陛下依旧垂着眼睫,不知晴雨。
星落舒了一口气,阮英便在外说着:“陛下赠您的道袍,今晚奴婢回派人送至国公府,还请姑娘安心。”
听星落在里头轻轻嗯了一声,阮英这便命起架,又使几十护卫随在身后,护送着姑娘去了。
到达仙鹤门前已是雨丝绵密,城门打开,便见着十好几个人站在门前,星落掀了帘,便见那些人皆是亲长,娘亲领着两个哥哥,十几个家丁在门口候着呢。
见自家女儿坐着雕刻着金龙的御车而来,容夫人同自家两个儿子不约而同地对看一眼,都觉得受到了惊吓。
便有宫娥打伞,接引了星落下车,一路扶着送出了仙鹤门。
一出门,容夫人就将女儿塞进了车,好一顿问。
“如何去这么久,陛下可为难你了?”
话是这么问,可容夫人心里总有些忐忑:糖墩儿可是好人家的闺女,决不能不清不楚地叫天子给占了去。
好在女儿摇头说未曾,认认真真地同她说话:“您可不知道,原来陛下就是女儿在老君山拜的那位师尊,女儿乍一知悉这件事,直吓的魂不附体,后来就觉察出好来了——陛下是女儿的师尊,那往后再刁难女儿,可就说不过去了!”
容夫人也一喜,先不说这其中有什么故事,只说陛下成了女儿的师尊,再娶为皇后可就不合适了吧?到底是有违人伦了。
这般一想,容夫人就觉得万事顺意起来,如今女儿成了万乘之尊的徒儿,近来又被封了国师,府里求亲的门槛眼看着就要踏破了吧。
虽说女儿还小,不过十五岁,可慢慢挑慢慢选,总能挑到好的。
这一厢容夫人喜上眉头,同女儿一道回了家,到得晚间,星落惦记着世仙的事,先让人去后所找青团儿的哥哥刑铨来,青团儿回来说哥哥出门子去了,约莫一会儿就回来,星落心里记挂着事儿,横竖也没什么玩的,这便往自家府邸的西小门去,打算在门前的巷子里站一站,等等刑铨。
安国公府占了一整条街,西小门前的街巷叫做青鱼街,因一头是死巷,便不常有人走动,地上的青石砖都有些破败,平日里也只有些游街串巷的走货郎偶然走错了,才会来。
巷中植了几株细叶槐,树冠盖住了巷子的天空,多大的雨落下来,都成了零星雨点,青团儿为星落举着伞,俩人刚出门子,就觉出几分凉意来,青团儿就回去给姑娘拿披风,星落横竖无事,便低着头,迈了门槛,见台阶下青石砖上有绵密的青苔,侧旁还躲了一只小雀,星落这便顽皮心起,蹦了起来,跳了一跳,正落在台阶下方的青石砖上。
只是青石砖年久失修,好些都是空的,星落这一蹦起落下,青石转下立时就迸出了泥水,溅的老高,直溅了星落一身,以及眼前的这一双靴子上头。
咦?眼前的一双靴子?
星落吓的一个激灵,差点没仰过去,一只青白修长的手却伸过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从雨中拉进了伞下。
星落被笼在伞下惊魂未定,仰脸向上看,只见昏昏的雨色下,来人孤意在眉,清冷在眼,白净的面庞上沾着几道污泥,好似明月染了尘一般,显出别样的英俊来。
他蹙着眉,拿着星落的手,放在自己面颊上抹了两下,没好气地望住了星落:“擦。”
作者有话说:
(1):引自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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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常清静经(下)
这般清寒的嗓音除了陛下没谁了。
星落一颗心落定, 可惜手被陛下捉着,指尖划过他的面颊,即刻就沾上了一些泥水。
她拧起了小眉毛, 手指一动,就把指尖的泥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抹在了眼前人的面颊上,惹得他眉头轻蹙。
“这,这是我家门口吧?您怎么站在这儿啊?”
她的语气轻快, 说话的时候还因不确定, 往伞外探看了一眼,确信无疑是自家门前, 这才理直气壮地盯住了陛下。
皇帝拿住她的手,又在自己脸上拭了拭, 这才放开她。
“朕,遛狗。”他抬手摸了摸鼻尖, 眼睛里有强装的从容, “这是你家?”
他举着伞往后撤了一撤, 仰头看了看国公府的高墙,装模作样
地哦了一声, 再回身拿伞遮住了星落。
“雨势太大,朕来这里避雨。”他坦坦荡荡, 眉间挂了一星意得之色。
星落狐疑地看了一眼巷外的天空,雨色涳濛,雨势并不大,再低头看陛下的袍角, 天水青的颜色干干净净, 唯有几抹泥痕在其上。
“禁中那么大还不够您遛狗?狗呢?”
起初的慌乱一过, 皇帝便又恢复了那副不可一世的骄矜模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狗丢了,朕正在找。”他随口一答,有些期待,“倒是你,为何从此门而出?”
问出了这句话,皇帝忽得便紧张起来,他原本就没打算碰着人,大门太瞩目,便来小门走一走、看一看,没成想门一开,打里头蹦出个蚂蚱精来。
说不得就是他在门外徜徉,惹起府里的注意,小徒弟同他心有灵犀,这便专门见他来了。
他的眼神里有期待,可眼前的小姑娘却很困惑,皱着小脸看他,“这里是我家呀,我从哪个门出都很自然呀。”她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往四下看了看,语带埋怨,“您又丢狗。您还记得老君山上那只獢獢犬吗,合贞女冠说是您去修道时,落在山上的,这几年徒儿养着它,废了老鼻子了。走丢的又是哪一只?这会儿天黑雨落的,上哪儿找去啊。”
是啊,上哪儿找去啊?皇帝举着伞,眉间一动,本就是个随口说的理由,压根就没带狗出门,在外头就是找上一年也找不到。
“这只是太皇太后跟前儿养着的,叫蔻蔻——若是真走丢了,太皇太后怕是要吃不下饭了。”
星落啊了一声,抬起头,眼神便带了几份焦急。
“是不是清溪手里常抱的那一只?您遛什么不好,如何能遛它啊?”蔻蔻是一只巴儿狗,毛长长的,头上常扎小辫儿,十分优雅的样子,雨地里遛它,争如遛个拖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