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个弯儿就到家啦,倒是您,才要仔细被猫儿叼走,”她吓唬他,眼神亮亮,“卷吧卷吧就吃掉了。”
近来帝京宵禁,打了落更街巷便没什么人烟了,夜静如井,她的声音实在灵动,皇帝不敢垂目,心跳隆隆,甚至手都有些麻。
“脸上几道污泥,朕看你倒像是野猫。”他转身,慢慢往前走,“安国公府乃是世袭罔替的公爵府,如何后巷这般破败,一走一脚泥,如何能过人?”
星落跟在陛下后头亦步亦趋,看了自家围墙一眼,又看了陛下一眼,那眼神奇奇怪怪的。
“这本就是后巷,并不常有人出入,一头又是堵上的,”她挠鬓边,“哪知道您今日会来这里遛狗呢——不过我也爱从小门走,从正门出去太招摇,他们总疑心我要出门为害人间。”
皇帝哦了一声,一脚踩了块空心砖,泥水又迸了出来,他无奈,“人间没那么脆弱。”
他说着话,却见身旁小姑娘忽地就矮下了身子,皇帝垂目看去,这糖葫芦望着哇地里的一滩泥水出神呢。
“师尊您看,这水里头像是生了小鱼苗似的。”星落指了指小水洼,仰头招呼陛下来看,“今儿这雨下的真大,我家后巷都能养鱼了。”
皇帝知道水洼子里是奇奇怪怪的水生动物,心下抵触,昂着头不看,说话间天空又落了些雨下来,阮英举过来一把十六骨大伞,皇帝接了便举在星落头上,为她遮雨。
看了好一会儿,星落蹲的脚麻,站起身来略缓一缓,却见头顶的雨伞挪了一挪,伞骨上的雨水便哗啦啦地,全浇在了星落的头上。
星落呀了一声,忙往伞下躲,走的急了,脚下一块青石砖踩了一个空,泥水直溅出来,溅上了陛下握伞的手,以及垂着的面庞上。
星落抹了把脸,看着陛下直乐,皇帝闭了闭眼,以手指轻抹开了一些去,再垂目看她,见她眼眉弯弯,十分得意,忽的顽皮心起,提起脚来,运气,一脚踩下去,迸出来的泥水登时糊了星落一脸。
皇帝看她小脸上挂了许多道泥污,拿两只大黑眼珠使劲儿地瞪着他,皇帝忍不住仰唇笑。
“朕瞧你这个样子,显得特别忤逆。”
星落眼珠一转,这便笑了起来,也运了运气,攥着拳头,双脚离地使劲儿往上一蹿,皇帝心道不好,下一霎,自己已然被溅了一脸一身的泥水。
……
于是这场师徒寻狗记,以师徒二人同归于尽,皆成半个泥人告终,皇帝头脸上挂着泥痕,面无表情地上了龙车,临走时向下睥睨着星落,十分冷漠的样子。
“往后别指望朕领你去讨饭,回家找你娘亲去。”
说罢便连人带车头也不回地去了。
星落摸了摸自个儿的脸,嫌弃地嘶了一声,自回府洗漱更衣不提。
到得第二日,星落惦记着爹爹,破天荒地没睡懒觉,一路跑到爹娘的卧房,甫一进去,就扑了爹爹满怀,黎贞吉高大,抱小孩子似的,抱着糖墩儿转了好几圈,才放她下来说话。
左不过是撒娇卖乖,容夫人来为夫君整理仪容,向糖墩儿说起关于辜连星的事儿来。
“前些时日我向你爹爹去了信,说了此事,你爹爹也没回信儿,昨晚倒说清楚了。”
黎贞吉瞧着自家女儿小口小口地喝粥,眉眼舒展,同女儿说起来话来。
“此事不怨你……”
只是黎贞吉的话刚起了一个头,便有丫鬟在外头递话。
“回禀夫人,今早大公子出门,往那后巷走了一走,瞧出了不对来——早年间铺的青石板已然破败不堪,今早竟齐刷刷地全换了新,踩地夯实,无一中空,不知是谁一夜之间给咱们府后街,重新修缮了一番。”
黎贞吉同容夫人对看了一眼。
是谁呢?是谁能这般雷厉风行、又悄无声息地做下这样的事儿来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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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无名之璞(二合一)
安国公府后巷一夜之间换了新容, 黎贞吉领着阖府老少在门前感慨万千。
薛老夫人年纪大了些,昨晚早睡,一宿安眠, 不知昨夜发生了这许多故事,倒是一大早长子来请安,令她十分高兴。
“这般看来,应当是陛下使人连夜修好了这里。”薛老夫人下了决断,眼睛里却带了点疑惑, 打量了一下自家长子, 再看了一眼挽着自家娘亲肘弯的糖墩儿,心下便有了计较。
她招呼着人散去, 向着容夫人唤了一句,“陛下金口玉言的, 大约明儿圣旨就得下来,届时为娘领你进宫谢恩去。”
容夫人应了一声是, 又扯了自家夫君一把, 这才温言向着婆母说话。
“夫君昨夜同我仔仔细细地说了辜家的事, 这会儿母亲若是无事,且听夫君同您说一说。”
薛老夫人白了儿媳一眼, 将她的手挽过来,一边走一边极小声地数落她。
“阿贞半载才还家, 你们两口子却说了一宿的话,可真有出息!”
星落被落在了后头,这便跟上了爹爹,耳中听得娘亲提起辜家, 这便勾起了好奇心, 亦步亦趋地跟着在后头, 往正厅里去了。
黎贞吉乃是前些时日接到了妻子的来信,他原本就因当年之事耿耿于怀,曾经几番前往文安侯府都吃了闭门羹,这些年守边,也暗自查访过许多次,倒得出了一些线索。
妻子来信既然提起,那定是糖墩儿已然知晓了,说不得还被人误会,这便下了狠心,一心求真,便在这当口,恰巧得知边关衙门死牢中关了几名通敌卖国的奸细,这便赶了过去,抽丝剥茧拼拼凑凑地,还原了几分当时的情境。
黎贞吉坐在母亲面前,手边上是妻子同女儿,缓缓道来。
“……糖墩儿那信真真切切是写给儿子的,当时陛下御驾亲征,干系重大,咱们府上的家丁再神勇,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冲边,再单枪匹马地闯过摩天岭,来给正在打仗的儿子送信。”
“只是彼时儿子手臂负伤,陷入昏迷,辜将军又因此事伤了心肺,陛下便令武佑将军严审那名家丁,最终通过路引确定了家丁的身份,的确是咱们府上的外院家丁黎核。”
黎贞吉回忆当年,只觉得扼腕。
“其后这名家丁便被武佑将军当场处决,儿子当年昏迷数日,再醒来时,军队已然开拔回了杀虎口。”
“儿子深信糖墩儿虽然顽劣,但绝不是敢差使家丁擅闯战地之人,前岁上得老君山,儿子也询问过糖墩儿,糖墩儿不知此事,坦坦荡荡向儿子说明,当年的确派家丁往儿子驻地而去,若是儿子行军,便立刻回还。”
糖墩儿在一旁频频点头。
那一年她十一,乍听得自己要被送上老君山,祖父祖母娘亲都无可奈何,她这便想到了爹爹,特特命黎核去爹爹驻边之地送信,她也知边境凶险,当时便吩咐黎核,不可越过边防一寸,寻不到便即刻回还。
黎贞吉以眼神安抚女儿安心,继续说起来。
“边关衙门关了几名北蛮的奸细,大约是知道死期将至,儿子问起此事,竟有一人知全貌,言说此事乃是当年得意之举,记得清晰,儿子允他不死,才问出了端倪。”
“那黎核一过灵丘,便被北蛮奸细给盯上了,在代县被绑了起来,询问了出关事宜,搜走了路引,找人假扮了他,一路过了雁门关,直往摩天岭,意图扰乱我军,只是此人运气实在太好,竟阴差阳错地,竟叫他成了大事。”
薛老夫人同容夫人对看一眼,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若当真如此,糖墩儿便不必背负着这个罪名,也无需心中歉疚了。
星落听完一阵惘惘。
即便当年是被北蛮利用了,可一切却因她的一封信而起,黎核命丧黄泉,辜家哥哥也伤了心肺,一切都不圆满了。
薛老夫人却看出了自家孙女儿的一脸歉疚,冷哧一声。
“当年若不是我那老姐姐连同太娘娘抽了风,非得送糖墩儿入仙山,何至于有后头这一泼子事?”
容夫人有心为太皇太后开解,抚着星落的手,温和道:“后来您进宫不也知道了,送糖墩儿上山的主意还不是太娘娘出的?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不过是因着同咱家是亲戚,才出面说了此事——也不全怪她老人家。”
薛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不管怪谁,听陛下那一回的话音,竟像是怪糖墩儿似的,不成,咱孩子不能背这个锅。”
黎贞吉知晓娘亲的脾气,这便温声道:“儿子已命人将那名奸细押解来京,不日便呈御前,一洗糖墩儿的冤屈。”
星落小小地叹了一口气,洗了冤屈又如何,横竖黎核的性命换不回来,辜家哥哥的寿命也已损益。
想到这里,她觉得有必要再往老君山去一封信,问问许天师有无治病回天的仙方儿。
这一日匆匆而过,翻了天便是端阳节,依着出宫那一日同辜家哥哥的约定,文安侯府果然以二姑娘辜沅月的名义,向安国公府六姑娘黎星落下了请帖,邀请她参加永定河边错金楼的端阳赏舟会。
星落十一岁上老君山,同帝京的贵女们再无联系,辜沅月年岁几何,脾性如何,她一概不知。
容夫人知这一次乃是星落回京后的头一次亮相,早早地便为糖墩儿裁制了新衣,又往那帝京最大的首饰阁定制了许多首饰头面,可惜这些与星落来说,都是无用之物——哪里有银票来的瓷实?
静真这几日来信,说起屋舍的建造之事,那六婆成日价生事,又鼓动了造房子的工匠坐地涨钱,眼看着雨季将至,几百口子还等着吃饭穿衣,静真急的唇角起了好几个大泡。
她也曾下山化缘,可惜杯水车薪,世仙先前被爹妈软禁,一直了无音讯,近日却好似知晓了静真的难处,托人带了五百两银子给静真,才叫静真缓了一口气。
星落十分内疚,这件事是她们三个共同操办的,可临了了,她回了帝京,世仙又被软禁,只剩下静真一个人苦苦支撑,十分的不仗义。
端阳节这一日晨起,容夫人早早就预备起来,看着女儿着了新裙子,忽的想起来什么似的,命丫鬟回房拿了一串金镶伽楠香木的手镯,献宝似的戴上了女儿的细腕子。
“太素了,总觉得少点儿什么,戴上这个便雍容多了。”
星落接连几晚都睡不好,心里又是记挂着静真、世仙,又是想着辜连星的伤势,间或想起千丈崖上造了一半的房子,火烧眉头的在眉间生了一颗痘。
她依着仙家的规范,着了一件月白色道袍,并未像俗世女儿一般梳发髻,而是照旧束发,戴了一顶小小的冠。
金手镯固然好看,可是同她的穿着不合衬,星落遗憾地摘了下来,递还给娘亲,由着青团儿为她戴耳铛。
“修道之人不可太过奢侈,还您了。”她盯着那金镯,满眼都是金子,“您可以送给女儿当嫁妆。”
容夫人笑,“这有什么,娘亲为你存了一库房的好东西,全是你的。”她说罢又忧虑,“你总做女冠的打扮,总令娘亲疑心不好嫁人——道家可以成亲的吧。”
星落同自家娘亲无话不谈,闻言促狭一笑。
“孤阴不生,孤阳不长,一阴一阳谓之道。”她晃一晃耳朵上的玉耳铛,“道法自然,一切由心,月老成日价牵线,太阴星君专撮合良缘,吕祖三戏白牡丹……这些可全是是女儿的祖师爷。嗐,修道嘛,爱修仙修仙,爱炼丹炼丹,爱吃甜就吃甜——别想那么多。”
一席话说的容夫人跌破眼睛,星落却又想了想,叹了一气,“女儿从前想成亲,这些时日却不想了——要忙的事儿太多,哪有闲暇呢?”
容夫人对女儿爱甚,无有不应,她见女儿眉间因上火而生的一颗痘,也有些心疼。
“咱家姑奶奶从前闹和离,还不是你爹爹和二叔领人把她接了回来,大归在家,人人爱她。娘亲虽未修道,却极其赞同道法自然,爱成亲成亲,不爱成亲就不成,女儿家也不是只有一条嫁人的道可以走。”
星落听得高兴,抱住娘亲的头,照着娘亲的脑门就是啪叽一口亲上去,直将娘亲亲的喜笑颜开。
一切收拾妥当,容夫人将女儿送上了车轿,车轿行了一里路,却拐了方向,往芙蕖街去了。
星落那一日在城隍庙大街没换成金子,便托刑铨问了日晟昌票号,只说金饰皆可兑换等值银票,故而星落先往这里来了。
那日晟昌的掌柜虽同安国公府做着大额的生意,可从未见过安国公府的小女儿,按着惯例收了刑铨一包袱的金饰、元宝,只是在见到那一枚小金牌时略有迟疑,不过那疑心却是稍纵即逝,他便收下所有,为刑铨称重兑了银票,足足对了整六千两的银钱。
星落登时一颗心落定,也不经手他人,只将银票放在刑铨身上,即刻令他赶往老君山千丈崖,亲手送到静真尼师的手上,她又郑重交待刑铨:“静真尼师一人看顾不了百十口子,你随着她张罗,为她帮衬着,再同她说,我一月后定会回去,让她安心。”
刑铨原是津门府衙门的一名捕头,又是青团儿的同胞哥哥,办事利落干练,他接了姑娘的差事一路快马,自去老君山办事不提。
这一厢星落打马乘车往错金楼去,那一处日晟昌的掌柜马不停蹄地将那小金牌往自家楼下的金店里收了,他自有计较:这小金牌前后各写了良佐嘉偶,又瞧那磨损的程度和颜色,推断是前朝某一任皇后的金令牌——前朝开国皇帝爱甚了皇后,曾赞她乃是自己的良佐嘉偶,这无疑让他淘到了宝。
只是掌柜的在店里正在把玩,便见店中来了婀娜一人,明眸善睐的,容貌实在美丽,在店中静静选看。
掌柜的认出她来,正是济州侯府家里的千金小姐梅逊雪,自家金店货真价实,又常有稀罕之物,故而京中贵女都爱来此地,梅逊雪也不例外。
掌柜忙上前迎接,恭谨道:“姑娘且随小人往二楼小坐,小人命人奉上金饰任您选购。”
错金楼的端阳宴在午间,梅逊雪在家中,总觉得不能艳压群芳,这便想来金店寻些稀罕物,听见掌柜的这般说,有些意兴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