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好吗?
二十一岁的守成皇帝,未有骄奢淫逸的传闻,也不曾穷兵极武,御下严苛却并不暴戾,治下百姓安居,即便是青鸾教谋逆也得不到相应,十一天便剿灭了。
这样的天子,应当是合格的。
那人呢?
脾性骄矜清冷,不了解之前成日价板着一张死人脸,可当真爱上一个人,却可以私下扭屁股讨她欢心。
想到陛下方才的样子,星落忽觉好笑,险些没笑出声来。
皇帝刚落了座,却见跟在娘亲后头的小徒弟笑的诡异,一挑眉望住了她,老国公却携着全家,口呼天子万年,正待下拜。
皇帝却一起身,一手托住了老国公的手肘,一手扶住了国公夫人薛氏的手臂。
“姨祖母、姨祖父不必多礼。朕今日微服而至,叨扰了。”
薛老夫人直到坐下,都还觉得有些懵,再看到陛下又将自家儿媳容夫人送入了座,更是觉得来者不善。
她虽同太皇太后极其亲厚,可同陛下却不怎么熟悉,回回进宫给姐姐请安,逢着陛下来请安了,也只是寥寥数语。
再后来,宫里头下旨让糖墩儿上山修道,薛老夫人更是恨上了陛下、太后一干人,连自家亲姐姐,都大半年都没搭理。
今日是怎么了?
虽然也曾听儿媳偶尔说起陛下似乎中意糖墩儿,但她也没放在心上,今日看来,竟有几分真切了。
糖墩儿纠结地看了一眼娘亲,娘亲也看着星落,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正厅里坐满了人,连三弟黎立寺都安安静静地坐在了婶娘的膝上,只是他才三岁多,这会儿天晚了正犯困,困的睁不开眼,小脑袋也一点一点的。
皇帝面上星云不动,心里却有几分局促:骤然面对心上人的亲人,人人都在等他开言,还说些什么好呢?
老国公这会儿也不敢贸然开口。
前日,宫里送来了坤极军的虎符,令他惶恐:陛下中宫未立,却为皇后建了一支护卫队,又将虎符送入了国公府,其中真意不言而喻。
皇帝环视一周,视线最终落在了三岁的黎立寺身上。
“这一位应当是糖墩儿的三弟了。”他向他招手,“让朕抱抱。”
陛下和蔼起来还真让人如沐春风,婶娘有些受宠若惊,看了一眼星落。
星落连忙上前,把三弟黎立寺抱在手里,送到了陛下的眼前。
“我弟弟睡着啦,您还抱吗?”
黎立寺在姐姐的怀里耷拉着脑袋,睡的哈喇子直流。
皇帝这个时候怎么能打退堂鼓,伸手一接,“朕还没抱过孩子,让朕抱抱。”
星落拿手指了指弟弟的哈喇子,又在自己的嘴角划了一道。
“我弟弟会流口水的哦……”
老国公一手捂脸,不忍再听他二人的对话。
皇帝看了看这孩子的睡相,再看了看与有荣焉的糖墩儿婶娘,硬着头皮把孩子接了过来,让他枕着自己的手臂。
“这孩子可真胖。”
陛下感慨了一句,薛老夫人像是有感而发,随声附和了一句是,“臣妇家里的孩子都胖,尤以糖墩儿最甚,小时候啊就是个奶胖子。”
祖母的话音一落地,星落震惊地看着祖母,再看陛下,陛下饶有兴致地指了指黎立寺的唇边口水。
“糖墩儿小时候也这般流口水?”
薛老夫人也不见外,说了一声那可不,打开了话匣子。
“奶胖子必定流口水。糖墩儿为什么叫糖墩儿呢?刚生下来过百天,她大哥蔫儿坏,拿了糖葫芦在她跟前儿吃,糖墩儿就一边看他大哥吃糖葫芦,一边流口水,那叫一个汹涌澎湃。所以才用津门老家话,起了个乳名叫糖墩儿……”
星落觉得颜面尽失。
皇帝却不放过她,笑呵呵地接了话茬,“那不该叫糖墩儿,该叫口水呆子才是。”
星落瞪了陛下一眼,气鼓鼓地又瞪了自家祖母一眼。
容夫人赶紧出来解围,“……陛下,您的衣袖湿了。”
皇帝低头一看,黎立寺呼呼大睡,口水全数滴在了他的衣袖上,湿了一片。
糖墩儿婶娘立时有些惶恐,跪地请罪,皇帝并不觉得冒犯,道了声无妨,便将黎立寺轻轻托给了星落的婶娘。
因阮英同禁军在外候着,陛下身边并没有随侍之人,容夫人便唤府里的仆妇为陛下烘烤衣袖。
星落却一步抢到了陛下的身边儿,“娘亲,我领陛下去。”
在人家家里,自是不好主动唤星落过去,此时她主动提出来,正中了皇帝的心意,这便向着国公府诸人微微颔首,随着星落出了正厅。
星落领着他往洗衣院而去,听见后头不跟人了,才一步追上了陛下,气鼓鼓地说,“不公平,您打探了这么多徒儿的密辛,我却不知道您有什么秘密。”
皇帝嗯了一声,引着她过了月亮门,见是一座小花园,其间芍药生的正喧嚣,另有凉亭石桌,皇帝便往石桌前坐了,一手搁在桌上,冰凉的触感令他心神安定。
“朕没什么秘密,只有小时候的一些趣事,你若愿意听,朕便说给你。”他拿指节轻轻叩了叩石桌,“奶胖子,过来。”
星落原地站着不动,便无表情视死如归:“叫我奶胖子我现在就自杀。”
皇帝扶额,招手再唤,“要不这样,朕与你各退一步,叫你奶胖可好?”
星落气的一跺脚,“我是决计不会给您当皇后的!”说罢转身就走。
皇帝连忙起身,上前拉住了她的手。
“怎么还恼了呢?”他将她拽回来,苦口婆心地劝她,“不过是一个绰号,你不爱听,朕便不叫,同做不做皇后有什么相干?”
星落低着头不看他,“您别费力气了,徒儿不想做您的皇后。”
皇帝垂目看她,顺手捏了捏她头上的小鬏鬏。
“朕同你说说朕的小时候。”
只要不谈入宫做皇后的事,星落很乐意同陛下聊天,便往石桌前一坐,托腮听他说话。
“……朕六岁时,皇父便仙逝了。那时候朕的个子还不如龙椅高,坐在上头听政也不耐烦,后来太皇太后变给了朕一枚核桃,教朕怎么把玩它。”
他从袖袋里取出来一枚圆润红亮的核桃,拿在指尖给星落看。
“后来朕坐着听政,手掌心里就盘核桃,起初不好玩儿,久而久之,这枚核桃越来越好看,朕才有了心劲儿。”
星落接过陛下手里这枚小核桃,见它色泽柔润,如玉如瓷,形状可爱,手感更是油润好摸,不禁来了兴致。
“以前我大哥倒是弄来过一对儿文玩核桃,偷偷盘了三日就不知丢哪里去了。”
皇帝嗯了一声,继续同她说,“朕用了八年,才得了这一枚四棱狮子头。后来朕十四岁亲政,便不再把玩核桃了。”
星落把小核桃放在石桌上,越性儿把自己的脑袋枕在了手臂上,歪着头听陛下说话。
皇帝瞧她趴在了石桌上,一双大眼睛忽闪着望着他,静夜有风,温柔地吹进了他的心里。
“朕没有什么特别的优点,无非就是龙翔凤翥、文韬武略,胸怀宇宙之机,又有吞吐天地之志罢了。”
他见星落拧着小眉头,便轻轻抬手,为她抚平了眉间的深谷。
“那些都只是表面。朕最大的优点,便是同这四棱狮子头有关。”
星落木愣愣接了一句,“油光水亮,咸香可口?”
皇帝也趴在了她的眼前,同她四目相接,好看的眼睫微微含着,其后是一双碧清的眼眸。
“朕知道朕很可口,请你忍耐一下。”他看着她,眼眸里的水色便漾来漾去,“功夫和耐性。朕小时候能十年如一日的盘核桃,长大后也能十年如一日的盘你——你一日不嫁,朕就等你一日,十年不嫁,朕等你十年,你若一世不嫁,朕,便等你一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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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昂藏九尺
小亭垂了一盏料丝灯, 光色柔和地洒下来,照下了一对玉人。
星落的脑袋枕在手臂上,另一只手就在石桌上, 胡乱转那只四棱狮子头玩。
“师尊呀,我很能理解你。”她听完了陛下的剖白,脑子里浆糊似的,随意同陛下说着胡话,“徒儿美貌无边, 可爱至极, 打小就猫追狗撵的,您这么喜欢我, 很正常。”
她眨巴眨巴大眼睛,“只是等我一世这样的话, 您可不能再说了。万一徒儿哪一日想嫁人了,那个人却不是您, 您可不能找徒儿麻烦——谁说头名就一定能折桂?”
她的话音将落, 皇帝的眼底便悄悄地浮了一层水汽, 继而眼圈就染了细微的红。
“你若嫁了好人,朕为你添妆。”他轻轻缓缓地说着, 继而把头埋在了臂弯——大约是怕眼睛里的泪水溢出来。
星落没心没肺地看了陛下一眼,他这是怎么了呀?
“师尊呀, 您困了吗?”她仰头望了望天,圆月悬在天顶,星子零星,有些静夜无声的意味了, “您该回宫理政了吧?徒儿听说明儿审青鸾教的匪首, 徒儿还想去旁听呢。”
皇帝的声音自臂弯里传出来, 有些沉闷。
“糖墩儿,你这回领着坤极军平乱,朕还没封赏你。”他原本忐忑想了好些时日,想要向她求亲,从大梁门迎她诸如中宫,可惜一切都成了空。
糖墩儿眼睛亮亮的,拿手指头戳了戳陛下的手臂。
“金银都是身外物,徒儿想要个免死金牌。”她小心翼翼地说,企图为世仙讨要一重保障。
皇帝好一时没说话,自臂弯里抬起了头。
他知道她为的是什么。
小徒弟身边带了一位姑娘,姓裴名世仙,乃是青鸾教的圣女。
这回坤极军一路北上平乱,这位姑娘沿途劝降反叛的教众,甚至在青羊城,以自身为质,使坤极军不动一刀一枪,打开了青羊城的城门。
他从来没有打算追究裴世仙的罪责,可他的小徒弟却严防死守,绝不向他透露半分裴世仙的事。
她自始至终都不相信他。
皇帝意识到了这一点,眼睫微微含了一下,复而抬起来,望住了星落。
“朕把玉玺给你得了——全依你。”
星落就抿了抿嘴,笑开来,“您在我这儿的物件儿太多啦。”她把手指头竖起来,数一个弯一个,“您私库的小钥匙,防蚊子的小香囊,坤极军的虎符,刚又给了一枚四棱狮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