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夫人心力交瘁,声嘶力竭要抓住凶手,在儿子灵前千回百转,又想起一桩事:“我好歹要留一点念想,你二哥唯有一点血脉……”
张优一死,好歹留下蔻蔻,张夫人想把这唯一的孙女养在膝下。
张圆和杜若的感情最深,带着张夫人的意思去见了杜若一面。
母女两人一身缟素,杜若极其憔悴,默默听明来意,直接拒了张圆:“不必了。”
况苑和薛雪珠死的那夜,杜若和蔻蔻的行迹,被况家瞒了下来——让况苑死得清白些,让活着的人过得安稳些。
“蔻蔻,不是张家人。”她如是道。
张圆有些瞠目结舌:“二嫂……”
“你知道的,我那时候憎恨张优,怎么会和他生孩子,这是我和张优的约定,他给蔻蔻一个名分,我离开张家,两人各取所需。”她肿胀通红的眼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你撞见过……我和人在外幽会……蔻蔻,是那个人的孩子,跟你们张家毫无关系,她以后也不姓张,烦请你把这话带给你家里。”
“二嫂……”
“你也不必喊我二嫂,我对你未必有多好。”杜若坦诚看着他,目光哀哀,“我收了施家的好处……当年你和施家二小姐的婚事,我在中掺和了不少……”
“张圆,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张圆失魂落魄被杜若赶出家门。
他亦感受到一股无法言说的愤懑和哀伤,所有的一切,好似自某一刻开始偏离,他不知何时,却能明明白白感受到那种改变,一直折磨他到如今,甚至变本加厉,一路奔向未知的尽头。
刚出生的孩子皱巴巴的,不十分好看的模样,却是小小软软的一团,幼猫一般,甜酿看着苗儿娴熟照料孩子,触了触孩子柔软的手指。
云绮有时候也能替苗儿抱抱孩子,只有甜酿生疏,像捧着稀世珍宝一般一动不动。
姐妹三人能心平气和坐在一处聊些家长里短,做了母亲的人,说的最多的就是孩子。
“妹妹也快些生一个吧。”苗儿看着甜酿,“有了孩子,总会不一样。”
“还是……先成亲吧。”云绮也有些替他两人急,“大哥哥也该成亲了。”
在旁人来看,成不成亲,对甜酿和施少连而言,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很早就已经走在一起,过起了夫妻日子,只是有一个名分,更名正言顺些。
可对甜酿而言,那不一样。
孩子。
她对孩子没有期待。
施少连乐于见到她的生活回到原先,重新开始调香,去天香阁消遣,拜访苗儿和云绮,打理门户内院,佐之以柔情蜜意的相处和缱绻酣畅的欢爱。
一切看似很好,只是甜酿经常会有疲倦感。
也总有提神的时候。
甜酿未曾料到,她在苗儿家中又重逢了一人。
满身珠翠的年轻夫人带着侍女敲了况家的大门。
芳儿来探望新出生的孩子。
所有人都惊讶不已,打量着这金尊玉贵的艳妆夫人:“芳儿……你回来了?”
不是芳儿,是南京通政司右参议李大人家的如夫人。
那什么劳什子户部刘大人,在孝期也要贪色,能是什么好东西,在回乡的船上正巧遇见个熟人,两方相谈甚欢,一旁伺候的美人灵动又貌美,对方多看了两眼,刘大人转手就把她送到对方船上。
参议官职正五品,也是新到金陵上任,是山东世家大族的后代,到金陵述职没有携带家眷,欣然带着新收的美人,又回到了金陵。
兜兜转转,她到底是又回来了。
芳儿拂拂鬓边的秀发,看着甜酿,昂着下巴慢腾腾道:“二姐姐今日的气色,比在天香阁当花娘的时候要好。”
一旁的云绮和苗儿瞠目结舌。
甜酿打量了她一眼,微笑道:“四妹妹的日子,我等皆不能及。”
“没有二姐姐昔日的抬举,我也没有今日的造化,说起来,还是要多谢二姐姐。”芳儿气势咄咄逼人。
她只针对甜酿:“我来得晚了,几年不见,不知道姐姐过去几年如何?之前隐约听说姐姐嫁人了?如何又形单影只回到金陵来?还要依附昔日兄长生活?”
甜酿抿唇,默默呷了一口茶。
旁人多少能察觉出来,甜酿的禁忌,是她和施少连过去的纠缠。
“时候不早,我先告辞。”甜酿起身要走。
芳儿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眼神充满怨恨:“我跟二姐姐一道走。”
她有那么多话对眼前的这个人说。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为何看不透你?”
“以前我不懂,如果你对他有情,为何要离开施家?为何要把我推出去?为何要离开他嫁给别人?如果你憎恨他,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为什么到如今还能坦然自若留在他身边?”
“后来我才想明白。”芳儿皱皱鼻尖,微笑道,“你就是虚伪,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虚伪的人,虚伪得令人作呕,明明自私得一无是处,却偏偏要装作无辜,从头到尾,讨好卖乖的人是你,使手段的人是你,装委屈的也是你,最后占便宜的也是你。”
“想得好处又不想吃亏,想要贞烈却不想死。”她愤然道,“矫情又做作,你的所作所为比施少连还要令人恶心。”
“诚如你所言,我就是这样的人。”甜酿沉静道,“那又如何?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我我没有害你。”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甜酿看着她,“你自己选的路,不是我逼你的,要怪就怪你自己愚蠢?还是怪你自己贪心?”
“愚蠢和贪心,可不比矫情做作讨喜。”甜酿甚至翘起唇角,嫣然一笑,眼眸亮晶晶,“谁也不是好人,谁也没有好日子过。”
谁也没有好日子过。
施少连以前也说过这样的话。
“谁也没有好日子过。”芳儿也弯起唇角,眼神尖针一般注视着她,讥笑道:“你在外这几年过得风生水起,你自力更生,你有了丈夫,你还有个什么劳什子守备夫人当干娘,那你知不知道,我在他身边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娶我,却只是为了报复我,不,不是报复我,是为了报复你……”芳儿扬起下巴,笑容明艳又癫狂,“他把我当家妓对待,他让我待客,他不管我的死活,我是他的表妹,他却这样对我!他这样对我!”
甜酿收起笑容,安静看着她。
“我过得还不如在天香阁当花娘的你,如今你们却冰释前嫌,重修于好,你们两个人,都是疯子,你们害了所有的人。”
话不投机,姐妹两人在路口分道扬镳,芳儿扬长而去:“走着瞧吧……谁也别想过好日子。”
施少连回到家中,得知芳儿又回到金陵,粲然一笑,不甚在意抖抖衣袍:“是么?她倒是命好,有好机遇。”
甜酿看着他。
他想了想,复又抬起头来笑:“你说她愚蠢和贪心?”
扬起了剑眉夸奖她:“不愧是我的好妹妹,一语中的。”
“我说的是一时气话,她并没有什么错。”甜酿抿唇,“她话里有恨……说你把她当家妓对待……”
施少连没有直接回话,过来好一阵,淡声道:“我没有逼她,她自甘委身为妾,侍妾不就是这种用么?难道锦衣玉食养着她在家当镇宅之宝?”
甜酿坐在矮榻上,微微低头,双手环着自己的膝头。
她绝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心平气和、自然而然对他说出这句话:“我错了。”
她缴械投降,以为自己能和他抗争到底,后来才发现,她为数不多的抗争,也是仗着他的容忍。
“我不应该一而再三逃走,我不应该喂你喝下那杯酒,我不应该离开江都。”
甜酿抬起头来,琉璃般的眼睛盯着他:“我从一开始就不该那样做,从你身上得到好处又拒绝你,愚蠢和贪心的人,是我才对。”
没有人无辜。
要么见好就收,痛痛快快向他投降,任他予取予求,和他快快乐乐在一起,及时行乐。
要么硬横到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让他永远不如愿。
她起初没有浑然的豁达,最后也没有坚定的意志,最后只能在中间摇摆,反复的折磨和熬鹰般的驯服,折磨的是彼此,祸及的是旁人。
芳儿说的是对的。
施少连凝视着她。
重逢后日日夜夜争吵的话语,到今日终于有个落幕。
他退了一步,向她低头。
她亦往前走了一步,向他认错。
可不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一种怅然若失的无力感。
两人是否都放下了一切芥蒂?
十几岁的时候,她是灵动纯真,调皮又乖巧的。他是温柔细致,善解人意的,他们彼此有默契,也有欢声笑语,明里暗里,都有心思涌动。
那时的他们,都是活生生的。
可今日站在这里的两人都面目模糊。
他要的到底是什么?
不是她的认错,他想要的是十六岁的施甜酿爱上十九岁的施少连。
她要的又是什么?
是不是十九岁的少连哥哥?
甜酿的认错,换来的是床帐内整夜的激烈。
浓烈情爱浸泡的女人,内心应该是丰沛又天真的。
她最后已经微微失神,俯在他胸口疲倦的喘息。
“小九,我是爱你的。”他亲吻她汗津津的额头,“你要记住,我永远爱你。”
爱这个字太抽象,也太容易替代,她睁开沉重的眼,有气无力问他:“有多爱?”
“不管你什么样,我都爱。”
“除了你,没有别人。”他嘴唇贴在她脖颈上,将话语传到她心底,“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只有你。”
她睁着眼睛,沉沉枕在他身上,听着他说话,脑海里是一片空白。
湘娘子觉得甜酿稍开朗了些,不若以往那般沉静,她和施少连的感情,眼见着慢慢修复。
她自然乐见其成,在离开金陵之前,最要紧的就是看见他两人重修于好,最好是把亲事结了。
甜酿最先操心的事情,是要把宝月嫁出去。
宝月年岁已经过二旬,实在耽误不得,甜酿想把宝月遣回江都,凭她自己心意婚配。
当初日夜盼着施少连把自己遣回江都,如今在金陵住了五年,宝月倒是有些不舍,支支吾吾说想留在金陵,又添了一句,一切任凭小姐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