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才明白,如果真的憎恨一个人,是不会有“屈服”这个词的吧。
江都的生活,从金陵开始延续,我见到了云绮和苗儿两家人,也见到了芳儿。
我没想到,芳儿和我的命运,截然不同。
我知道的,他从来都不是好人,他已经对我手下留情,但紫苏和芳儿的结局,总会让我如鲠在喉。
况苑死后,他其实落寞了很久很久。
我偷偷见了张圆,他和杨夫人、芳儿都暗中有联系,他想让我离开施少连,可我真的太累了,再离开一次,不过是再被他抓回来一次罢了。
他的营生慢慢开始出岔子,铺子里、伙计里、船上,零零碎碎,有些我听过的,有些匆匆而过的背影,他偶尔皱眉的时候。
芳儿如今攀附上了官家,怎么会轻易放过他。
张圆呢,他知道张优是死于何人之手么?
标船开始出事,一波接着一波,他什么都没说,却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偶尔也有些消沉。
我知道张圆、芳儿和杨夫人,或许还有曲家可能都有纠葛,他这样嚣张的气焰,会落得什么下场?
无论什么下场,我已然如此,除了在他身边,天下已无我去处。
湘娘子试探我婚事的时候,我应了下来。
至亲至疏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若出事,我也波及,算是最好的结局了吧,大不了,我就陪他一起死。
死了,就不用纠缠了,不用烦恼了,我们都扯平了。
干娘又到金陵来寻我,我那时以为,她是为曲池而来,可我已经打算嫁给他。
干娘听说我要成亲,看见我喝汤药,吞吞吐吐,神色极其奇妙。
金陵住的宅子,是杨夫人的旧主故居,其实原宅主的事,他前前后后和我说过好些回,每次都是三言两语,我那时未想过,这原来是我的家。
我去祭扫了杨家的坟墓,看见干娘在一边抹泪,那时候我在问自己,干娘对我的好,超出了界限,为什么?
界限。我很明白,所有的好,都有来源,都有限度。
老御医又一次登门来为我看诊,说出流胎这个词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原来我的月事不调和不孕,皆是因为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我懵懵懂懂喝下的那口雷公藤酒,断送了这个胎儿的性命。
我从未看见过他有这样阴沉的脸色和可怕的眼神。
他对我过往所有的背叛耿耿于怀,并压抑在心底,他怨怼曲池并加以报复,对于孩子,更是介怀。
他开始在天香阁内留宿,又开始对我冷嘲热讽。
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和名字,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巧合呢?原来在那么多年前,他就已经知道我所有的一切,却执意的瞒着我。
他要我孤苦无依,要我无亲无故,要我易于掌控,所以隐瞒了一切。
那一刻,我真的心冷如铁。
在我胸口刺下那朵莲花时,我足足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我真的恨他,希望我从未认识过他,从未和他有过瓜葛。
真的太累了。
当初他为什么不能对我好一点?
我不喜欢孩子,我害死了我们的孩子,可是,我如果知道自己肚子里有个活生生的胎儿,我也会不顾一切把它生下来。
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他和那个孩子。
这些年,我从未好受过。
小时候,我对老天爷发过誓,如果有人能走到我身边,帮帮我,救救我,我甘愿为他付出自己的一切,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
那个人真的走近过。
这世上所有人都可以对我坏,因为他们是他们,而你,是我心里想要好好对待的那个人。
或许我那个时候年纪还小,或许我还懵懂,或许我足够自私和虚伪,可当我心里砰砰跳的时候,我不喜欢你浪荡作恶的时候,我在你面前害怕得想逃的时候,其实我已经开始长大。
我喜欢你身上的气味,我喜欢你静静陪我坐着,我喜欢你的温柔,只是我自己也阴差阳错的忽略。
你总说你爱我,你问我能不能爱你一点。
起初我也不明白自己,我总是矛盾,或许藏得太深,或许其中掺杂着太多,可我对你的感情,这世上谁也无法比拟,你亲吻我的悸动,像下雨的雷声,掩盖了所有的一切,如果不是有一个那样难堪的开始,那样一段纠葛的私情,那样强硬逼着我接受一切,我不会一次次的离开……
神凤十二年。
这年的春日姗姗来迟,冰雪消融的晚,冰霜褪尽,新绿一夜染遍荒野。
坟茔上绿草茵茵,无碑无字,已经有许多年头。
那位周云深大人总是一年一祭,吴大娘子一生苦心孤诣,这处坟地,是她唯一的牵挂。
相隔十步之外,是一座新坟。
火烛烧的很旺,气味略有些呛人,我蹲在地上,默默注视着墓碑上的名字。
施少连。
岷州客栈烧起那把火后,他们说起你尸骨无存,我早已决定放开了手,可那一刻我想的是,我是不是也该去死,我死了,杨家和周家的故事就彻底的结束了。
可是你想要我活着吗?不然我身边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
我原本该恨你的,不是吗?
如果你最后才愿意借王妙娘之言坦白你的身世,如果湖堤的相遇只是为了告诉我那声“快了”,如果你最后一夜留给我的遗言是让我无牵无挂。
你想要我永远记住你。
暮色四合,晚风微拂,远处有人影走动。
纸钱的火舌舔舐着我的指尖。
有过路人在我身边停下,不远不近,默默注视着我。
他看了很久很久。
我慢慢抬头。
青衣素带,眉目清朗。
火舌舔上我的手指,我动了动指尖,暮色迢迢,晚风拂动,眼前的一切都模糊的。
他缓步走过来,弯腰接过我手边的纸钱,投进火苗里。
我不知道我哭什么,但就是止不住的泪。
“多大的人了,还要哭?又不是小孩儿……”
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我全然控制不住,哭得更大声。
“那一年在流放的路上染病,病得有点重……可我想活着,还有心愿未了,四海内外访遍名医,想求一条命。”
“总要我输得一败涂地,把过去都毁干净了,才能有一线生机。”
他蹲下来,风掀起衣袍扑在我手上,那布料粗糙,沾着草间的潮气。
“施少连已死,敝姓周,金陵人氏。”他漆黑的眼睛润润的注视着我,伸手触了触我的黑发,“杨玖儿……”
“如果你至今还未有心上人,也许我们可以试试重新开始。”
我想大声喊他滚,让他走开,可我喉咙哽咽,心如刀割,半点说不出话来,只能泪流满面,嚎啕大哭。
我颤颤巍巍站起来,撇开身边的东西,抹着泪往外走。
他不言不语,不疾不徐的跟着我,跟我一前一后走在这青山绿水,白花丛中,姹紫嫣红,紫暮黑夜中。
红尘滚滚,总是混沌又迷蒙的。
我们身在其中。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所有人,无论好坏我已尽力啦~感觉到了解脱,希望下一本能更好~
第128章 番外 施家有喜1
神凤二年,施家有喜。
施家二小姐出嫁,新郎是张家幼子,两家议亲已有几载,这桩婚事不易,成亲前发生过那么几件麻烦事,两家难免有些磕绊,好在有惊无险,最后顺顺利利新妇进门。
成亲那日,施、张两家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张夫人脸上一团和气,和两个儿媳里里外外招呼宾客。
喜轿从施家出门,娘家的送嫁兄弟改成了喜哥儿。施家大哥儿在金陵有事,没有回江都。
甜酿听着外头的喧闹笑声,心头烦闷,肚里是翻江倒海的难受,施少连托人送了贺礼来,简短恭喜两字——金陵距离江都不远,他却不愿意回来看看她。
她想起几个月前,那本《说文解字》是真的伤了大哥哥的心,自那时起,他就开始对她异常冷漠,兄妹生分,没多久后施少连离开江都,去了金陵做营生,她在家中等待出阁,兄妹两人便再也没有见过面。
闹完洞房,掀过盖头,张圆见她腮边有泪痕,脱了喜袍,柔声劝她:“别哭了。”
“大哥哥不来,兴许是真的被事情耽搁了呢。”
她难受得想掉泪,有些话却难以对张圆启齿,最后只得闷闷说:“我真的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张圆握着她的手:“我会对你好的。”
新婚生活自然甜蜜,张圆在家用功念书,她替夫君打点衣食住行,夫妻两人可谓是如胶似漆,张夫人知道她和王妙娘的来历,有时对她难免严苛挑剔,好歹有张圆护着,两个嫂嫂有时也帮着她些,日子还算过得去。
甜酿逢年过节也回去看看施老夫人和喜哥儿,偶尔也能从他人嘴中听到施少连的消息——譬如他办事路过江都,在家歇了一夜;譬如听说他在金陵生意越来越大,在某处某处置下什么产业;譬如他派人快马送了件稀罕物来孝敬施老夫人。
她在家勤于针黹,有时也做些衣裳鞋袜给自家弟妹,其中也有施少连的,托付施家人有机会送到金陵去,施少连却再也没有一言片语给她,似乎他们在某一时刻就成了陌路人,老死不相往来。
甜酿为此偷偷哭过好几次,她终归是对他有愧欠,想主动往金陵去信求和,又想起他临走时看她的眼神,冷冰冰像雪,又像熄灭的寒烬,神色冷清决绝,让人手足无措,心慌意乱。
后来日子长了,也逼着自己不去想,慢慢淡忘过去那些事情,他们毕竟不是亲兄妹,没有血缘上的牵绊,有些情分断了,便是永远都没有了。
但那本《说文解字》,真的不是她有意毁去的。
第二年是乡试之年,张圆夏末便动身去金陵准备应试,到了金陵后给她来信,说和施少连见过几面,大舅子慇勤招待,设宴请他,他不甚喝了个酩酊大醉。
甜酿收到信,心中有些酸涩,又稍稍有些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