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龟、雀鸟、鱼虾,来卖田螺的……倒是少见……
甜酿累得满头大汗,撑着小玉的肩膀喘粗气,找了个宽敞处,将木桶搁下。
日头高升,渐有游人来往,甜酿拉着小玉,见有那拖家带口、慈眉善目有衣着体面的妇人,也会笑问一句:“太太,吉日善行,渡些生灵归野么?”
她不叫夫人,也不叫娘子,只喊人叫太太,一般人家,哪里能叫太太。
放几条鱼也才花百文钱,一小桶青螺,也不见多少,要一百文钱。
“因为性灵多啊,”她笑道,“命无贵贱,不论大小,现在正是田螺产仔的时候,这一小桶。就有上千条性命呢,是大善呢。”
她笑起来极甜,喜欢看着人说话,眼神又亮,听她说话,就算知道她在取巧,听着也喜欢。
那一大盆田螺,分了好几个小桶卖,不过半日,就兜售一空,足足赚了一贯钱。
三人心里都超开心。
甜酿带着两个丫头,去茶摊喝了茶,吃了糕点,歇够了,小玉问:“娘子,回家么?”
“去水边,把那些放生的螺蛳再捞回来。”
湖边有画舫,富丽堂皇,甜酿上前去问:“船家,要螺蛳么?菩萨照应过的螺蛳,养了好几日,很干净的。旺油爆炒,姜酒焖熬,当做观风赏月的下酒菜,最好不过了。”
船里有人知道:“你这是偷捞别人放生的吧。”
她也大言不惭起来:“肚子里也有菩萨啊,供遍了世间千千万万佛,肚子里的菩萨也得供一供。”
那游客哈哈大笑。
这一日赚了不少。
主仆三人往家去,甜酿累到脚软,吃了一把煮栗子,上床倒头就睡。
第80章
一夜好眠。
甜酿睁眼时,天已破晓,曙光蒙蒙,邻里的公鸡相继叫起来,借着光线看自己的手,手掌上已起了几颗水泡,脚和腰都是酸痛的。
外头隐约有声响,村里妇孺在天亮时就要结伴出门摘桑叶,在日头下晒干水露,早早送到蚕房去,在十一月桑叶枯黄之前,村里的日子总是忙碌的。
小云还在外间的床上睡着,小玉不知去了哪里,甜酿饥肠辘辘去了灶房,锅里有热腾腾的薄粥。
这个时候,她分外想吃……烧鸭熏鱼猪头肉,羊羔酥酪玫瑰饼,木樨金桔酒和雀舌茶。
一个人的习惯和秉性,需要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改变。
午夜梦回,有没有懊悔的时候,有很多路可以选,为什么要走这条最决绝的路。
再去问她,她也未必能说出所以然来。
甜酿一碗薄粥下肚,才看见小玉回来,昨日在山门卖的螺蛳,实在是惊到小玉了,这姑娘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又是饿着肚子带着妹妹出来逃荒的,眼里最重要的就是吃食和银子。
她又去水边摸了半桶田螺回来,在小玉眼里,这些石头一样的小东西,都是叮当响的铜钱啊。
“九娘,趁着天还暖和,田螺还没藏泥里,我们多捞一些,初一十五庙里都有香会,可以再去换钱。”
昨日赚的一两银子,在这儿能够三人吃上十天半月,也算安心。
趁着乡里市集,甜酿去大庵村买了些零碎绸布,针线剪刀、花绷子绣架、炭笔花样之类,她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只带着小云在家专心做起女红,做些小巧的平安锦囊、如意袋、吉祥荷包之类。
桂姨娘不欲招惹施少连,这段日子都避出去和云绮作伴,王妙娘被送出去待产,内院如今只住了喜哥儿一人,园子里空荡又萧条。
二姐姐走了,榴园的门都被封了起来,这家里,如今真是孤寒又冷清。
施少连住在前院,但喜哥儿一直见不着他的面,见了面也觉得害怕,如今的大哥哥,分外的冷漠吓人。
但姐姐走的时候,跟他说过,让他多亲近大哥哥。
九月初,王妙娘在施家乡下的庄子里产下一名女婴,取名叫庆儿。
施少连默许她在施家呆着,但也是故意冷落,不管她的死活,这胎生产也是庄子里的人善心,送热水薄粥,她自己将孩子的脐带剪了,包在襁褓里,独自照料。
家里无人可陪伴,喜哥儿只能思念母亲,去寻大哥哥,想将姨娘接回来。
“你姨娘不要你,跟外人私奔,日子过不下去才回来。”施少连问他,“她品行不正,丢了你的脸,这种母亲,理当唾弃才是。”
喜哥儿看着施少连的脸色,有些惴惴不安:“因为姨娘过得不开心,如果家里人都对她好些,她肯定不会离开,也不会丢下我……所以我要对姨娘好。”
“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二姐姐呀。”
施少连冷笑:“那就是我对她不够好。”
张圆中了乙榜亚元,恭贺的亲朋络绎不绝,日日几乎踏遍张家门槛。
赵安人去岁年底带着窈儿去了山西大同府和丈夫团聚,至今未归江都,听闻张圆中了举,赵家从大同府来了几次信,又送了厚重贺礼上门。
信里通篇称颂张家芝兰玉树,另外也说,窈儿在北方住不惯,正打算再回南边来,到时两家可得一聚。
言外之意,就是两个孩子的婚事也要重提。赵大人在大同府如鱼得水,正值春秋鼎盛,这官运还要往上走走,窈儿今年岁数已不小,也有十八九岁,再拖不得了。
张家如今有了底气,当然是愿意定下这门亲事,但张圆并不愿意,张家人连番来劝,他也只是神情郁郁,也不出门结交些同窗好友。
施少连对他说的那一番话,于他而言实在是摧折。
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夜里硬邦邦的身体,貌美如花的少女,名正言顺的关系,总有些不可言说的梦。
原来甜妹妹早已是他的人,两人早几年就暗地做了夫妻。施少连斥他“插手他人家事”。
他和甜酿,真的是再无可能。
如今能让张圆说几句心里话的,只有杜若。
杜若劝他娶窈儿。
一个前途不可限量,一个家世可当助力,两人又是青梅竹马,自小就有感,结亲是水到渠成之事。
她说的是一桩事:“我年初见过施家二小姐一面,那时施家老夫人去世,他家兄妹几人在寺里做水陆道场,傍晚人散了,我见他兄妹两人站在暗处,一个抹泪一个劝慰,二小姐悄悄捉住她大哥的手,一直未松开过,后来有次踏春,又见两人在外头,携手而行,说说笑笑,眼望着眼”你两人以前在一处时,虽是瞧着甚好,但那情谊比起来,显然是不同的。“
”二小姐若是心里有你,走了这么久,听说她去了金陵,总该会去见你一面吧。退一万步说,她就算心头对你有情,你两人如今还能毫无芥蒂在一起么?张家容得下她么?你能背离张家,背离父母,和她过一辈子吗?”
张圆坐着不动。
“我和你二哥,当年也是情投意合,相敬如宾,如今也是水火不容,闹得如此不堪。”杜若拍拍张圆的手,“若有情谊,就留在心里头,自己珍重吧。”
“嫂嫂和二哥,真的不能再一起了么?”
杜若如今一心只想和张优和离,不愿意再在张家消磨下去。
水面画舫飘荡,秋景甚好,画舫停在湖心,内室只得两人,床帐吱嘎晃动了半日才停下来,况苑将妙人从床上捞起来,用帕子抹了,起身来穿衣。
况苑见她低头扭腰,去系身畔的裙带,那腰肢软如柳条,身段着实诱人,停下手中穿衣动作,只套着条长裤,扯住人,弯腰和她咂舌亲唇,指腹粗砺的手一路蔓延向下。
杜若去拍他贲张的胸膛:“莽夫,别咬。”
“下次什么时候出来?”
“家里事情多,人多眼杂,出来不便,这时候就少见些面。”
这私情持续了两年,好好坏坏,起起落落,总不见断,两人见面的次数不算多,每月一两次,纾解完就散,除了杜若贴身服侍的人知道,外头倒藏得不错。
况苑松开人,抱手看她将衣裳一件件穿好:“你和张优那事,如今怎么样了。”
“那跟你有什么干系?“杜若乜斜他一眼,走去梳头,她从来不跟况苑细说自己和张优的事情,况苑也只能从旁人言语中揣测。
况苑沉默不言。
杜若问他:“薛嫂子的肚子……有消息了么?”
况苑也不愿意跟她说薛雪珠之事。
两人都有避讳,说起了施家,杜若问他:“施家二小姐,真找不回来了么?”
“一直找着,施少连发现她应当在瓜洲买了两个婢女,兴许不在金陵,但应当也在南直隶,她应当不会走远。”况苑叹气,“看他那样子,要吃人似的,心里气得吐血,若是找回来,还指不定怎么样。”
“活该。”杜若觉得太快人心,“合该让他受受挫,让甜酿在外逍遥快活。”
“一个女子在外,有什么逍遥快活。”
杜若也低叹一声,抿唇,对镜仔细涂抹口脂。
况苑见她那副艳容,又将人扯过来,搂在怀里,撩起了裙。
甜酿的绣活不错,并不比大户人家的绣娘差,九月十五香会那日,带着小玉和小云又去了山寺,小玉和小云卖螺蛳,她兜售自己的如意香囊。
香囊里塞了花瓣和草木,微带香气,她喜欢上前去搭讪拖家带口的人家,要紧的是人家必要长衫绸袍、锦衣钗环,这种人出手大都阔绰,对这些小东西也不甚计较,她开价也高,一个香囊要一两银子。
马上要入冬了,三个人的棉衣、棉鞋、棉被要花不少钱。
有人见香囊精巧,卖香囊的娘子容貌也动人,欣然掏出钱袋,但美色在夫人们面前并不好用,还可能招惹几个白眼,东西再好,夫人们语气也是不屑。
后来甜酿学乖了些,找学子秀才,文人墨客,大冷天也摇着墨扇的那群人,衣裳未必华丽,但说话文绉绉,于高谈阔论中打断诗兴,怯生生说一句:“各位老爷,要不要买个香囊,馈赠好友,护身健体,助兴文思都得宜。”
附赠一个甜蜜羞怯的笑容。
有人多觑了她两眼,慷慨解囊。
不管买主目的是何,她只要银子。
香囊兜售完了。垂涎美色的人依旧在,有浮浪子弟趁她落单,凑上前来搭讪:“小娘子芳龄几许,是否有婚配,如何一人独自在这里卖香囊?”
“我八字属阳,命硬,克夫。”甜酿冒冷汗,“新寡,丈夫刚过头七,还躺在我睡的床上,在这里卖香囊葬夫……”
“所以香囊才卖那么贵……”甜酿加了句,往后退了步,“您给的那一两银子,是买棺材的钱……”
那男子讪讪收回了手。
甜酿只护着钱袋,剩余东西都不要了,趁着路上行人还算多,拉着小玉和小云,一路飞奔回家,丝毫不敢停歇。
“九娘……娘子……跑不动了……”小玉拖着妹妹,“妹妹……妹妹喘不上起来了……”
山里都是小径,有些地方清静得吓人,甜酿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领着两人慢慢走:“路上不安全,我们要快点回家。”
她们沿着梅泽湖往家走,远远见到自家的房舍才放下心来。前路水边一阵窸窣声,突然窜出来个年轻人,那人不过十八九岁,丰神俊朗,咧着一口白牙,叼着一根细草在嘴中。
甜酿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完完整整转了个圈,又见他身材高大,懒洋洋没有骨头似的,像个惫怠的浮浪子弟。
那年轻人似乎点了点头,朝她走来:“你……”
甜酿尖叫一声,搂着小云,牵着小玉:“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