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酿见他那副模样实在坦荡,清澈眼里的亮光一点点熄灭下去,再看看一旁的姐妹两人,抿抿唇,迟疑点头:“倒不是……我……只是怕给你添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曲池面色活泼起来,剑眉飞扬,“我来给九娘子收拾行囊。”
去明州也有个十日的路程,曲池雇的是三辆驷马大车,甜酿把自己这两年的积蓄全都取出来,换了钱塘产的上佳缎匹,带着小玉和小云,跟着曲池一行人晓行夜宿,一路往明州去。
在半道上甜酿听小玉提起,说是曲池的生辰,一行人都没有准备,晚上宿在乡间邸店,让店主夫妻准备了一桌酒菜,只是饭菜粗劣,只有一壶自酿的粮食酒分外醇厚清冽,芬芳扑鼻。
伙计们敬少东家生辰酒,曲池被众人抬着起哄,也喝了三四杯,俊朗的脸如火烧云一般燃起来,眼神锃亮如雪,两颊滚烫,见旁侧陌生人打量他,撑着下颐,挑起眉头,弯着桃花眼冲那人爽然一笑,笑容干净又明亮。
显然是醉了。
邸店里有向住客拉胡琴的乞者,一首曲子咿咿呀呀凄风苦雨,曲池上前把那胡琴夺在手里,就懒懒靠在椅上,一腿散漫搭在矮凳上支着琴,半偏首,仰着下颌,借着酒兴,替那乞者奏了一曲。
他半眯着醉眼,手腕也是随意勾动,一首曲子居然意外地欢快动听,半途抬眼,见甜酿在人群里凝神听他奏乐,咧开嘴,冲着甜酿粲然微笑。
那笑容也带着酒香,醇柔又动人。
金缕曲,少年郎,紫衣白马,洒脱也是洒脱,风流亦是风流。
曲池第二日睡到晌午才从床上起来,压根不记得昨夜醉酒后做了些什么。
大家都在他,喂马的喂马,整理行囊的整理行囊,喝茶的喝茶,曲池穿着一身皱巴巴的紫衣焉焉下来,捧着脑袋问众人:“昨夜我喝了多少?怎么回屋的?”
小玉和小云哧一声笑了,曲池揉着发顶,转向甜酿,有些不好意思:“昨夜让九娘子见笑了,很丢脸么?”
甜酿也忍不住,唇角弯弯:“不丢脸,很好的,我们听了半夜的琴曲,最后每个人都不由自主掏出了钱袋,致谢某位琴师的高超琴艺。”
曲池皱着眉头,伸手挡住脸,倚着廊柱,长长“嘶”了一声。
甜酿看着他那副尴尬模样,茶盏挡住脸,忍不住咯咯大笑起来。
二十岁是大生辰,众人都略表了一点心意,甜酿随身也没带多少行囊,沿路也没什么好物可买,只有针黹还算趁手,在车上赶了几日,用一块素帕制出个如意荷包送他。
曲池拿到那绣工精致的荷包时,唇角禁不住一抹笑意,仔细收进了自己袖中。
到了明州,先是择一间上好客栈住下,曲池是第一次来,但手下的伙计都是熟手,明州海域广阔,礁岩深簇,适合泊船,多是高丽、东瀛的贡船,也有不少南洋的舶商,外商卖的多的是高丽人参麝香,东瀛砂金水银,天竺和南洋的宝石珍珠,最多的就是各国的香料,乳香龙涎苏合,蔷薇水白豆蔻没石子,皆是甜酿买不起的名贵香种,在此地的价格只抵钱塘铺子的一半。
曲池一行人先把甜酿带的那些缎匹去集市上卖给东洋商人,换了现银。曲家做的是珠宝行当,多是珍珠贝母、玛瑙琉璃一类,营生不算太大,每次来明州也不过几千两银的买卖。甜酿先随着曲池去挑珠子,一千两银可买五斤珠,售到京师去可值三千两银,只是要伙计细致筛过成色光泽,防着商人混入劣货,几人在一道挑珠子,甜酿和小玉小云在一旁默不作声看着,冷不防见曲池捏着一把莹润的珍珠问:“九娘子喜欢么?不如挑几颗做个珍珠链?”
她曾也有一串南珠手串,珠子比眼前的还要亮上几分,是十六岁那年,施少连和蓝可俊南下两广时,路过钱塘时买来送她的生辰里,手串上还有一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红眼玉兔——她很喜欢,因为贵重鲜少戴在手上,还是后来在榴园,施少连常从妆奁盒里取出套在她手腕上,后来这件首饰,也被她留在榴园里。
曲池见她恍惚,捏一颗放在她手心,微笑:“九娘子在出神。”
她回过神来,垂着长长的睫,说了声抱歉。
珍珠营生做完,剩余的日子,曲池就陪着姐妹三人在明州四处走走,小玉将自己攒的银子都换了一罐子水银,甜酿当然要买香料,手头只有三百两银子,也只能换几斤乳香没药,曲池另补了七百两银票给她:“这趟出门,蓉姊也送了一千多两银子来,要买些珠子给郭家,还剩这几百两银子,她知道九娘子心思巧,想跟你搭一笔本金,沾九娘子的光,以后赚了银子,按本金拿一笔分银。”
一千两,对她来说,是一笔大数目。
甜酿认真想了想,若是能赚自然好,若是亏了也不过三百两的本金,算不得什么,在曲池手中取了其中三百两银票:“谢谢曲夫人。”
她就当真买了六百两银的香料,统共一百两,零零碎碎,各样都有。
一行人回到钱塘,已是十一月。
这六百两香料,卖到香料铺子里,大抵也就抵个八九百银子,甜酿想试着自己做些有趣的东西出来。
以前做的香囊药枕,借的都是草木药材的香,售价不过平常,这回试着做了几个极其精巧的袖囊和香袋,搀了名香在其中,送给西泠桥旁的花娘们,大家都很喜欢:“不比得自己用,倒可以送一些给风雅客人。”甜酿又费心找了木雕的师傅,凿了一套小而精的梅兰竹菊,各色花卉的模子,将调的熏香都拓成各样,铺在匣子里,比外头常见的小香条香丸要精致好看。
她一直都未出门,自己沉浸在其中,翻来覆去看《香典》,还能试着自己画点图稿,一点点试探下来,为了这些香料,实实在在一直忙到了年末。
曲池见她足不出户的忙碌,悄悄回了趟吴江。
进了明辉庄,曲夫人要商量他的亲事,曲池与家中父母不和,很多事情少不得要她这个长姐来操心,哪知曲池听过就罢,转头去甜酿以前住过的屋子看了几眼,回来问曲夫人:“屋里的东西都被搬空了,九娘子一直未回过小庵村,是不是已经归家不再回来了,蓉姊有她的消息么?”
“我一直惦记着她。”曲池微笑,“真希望有一日能再遇上她,哪怕是说句话也好,问问她日子过得好不好。”
曲夫人蹙眉:“池儿,她那样的人,不适合你。”
曲池叹气:“蓉姊的意思,是因为她还有丈夫对么?如果是一对怨偶,哪怕是和离也好啊,希望我们能帮帮她。”
“她身世太复杂了些。”曲夫人叹气,“池儿,你不能想这些。”
曲池见家姊不松口,转而去找郭策,郭策拿出了曲夫人书室的钥匙,舅甥两人趁夜翻遍了书室,才找到一封书信。
信上有施少连和甜酿的名字。
曲夫人以为曲池会留在吴江过年节,岂知曲池不过留了两三日,就囔着要回江都家中,曲夫人只得替他收拾行囊。
曲池着急回了江都,在哨子桥的生药铺里抓了几份药材。
施少连这年的年节恰好回了江都,方玉和况学都授了金陵的工部主事,也一并和施少连回了家中。
曲池路过时,田氏挺着胸脯正带着小果儿进了施家的大门,要去见芳儿。
施少连不娶妻,他先纳了芳儿为妾室。
知情人多多少少都知晓他和甜酿的旧事,对于纳芳儿为妾,各人态度不一,云绮错愕,苗儿忧虑,田氏忿忿不平,王妙娘暗地白眼。
但是这些都禁不住在外院的书房里,他拾起桌上一柄银色的、极长极细的银杆,轻佻勾起她抵在胸口的下巴,看着她两颊红晕,极尽温柔地笑,眉眼间满是风流写意:“不知怎的,以前从未留心,今日才发觉四妹妹长大了……有一副酥醉入骨的花容月貌。”
曲池看见施家门前的红灯笼上贴着喜字。
他回了钱塘。
和熙又热闹的年节,甜酿依旧沉浸在香典中,曲池进门时,正见她嘴里叼着一块硬邦邦的胡饼,发髻凌乱,眼睑下一抹青痕,小小的厢房里堆得满满当当,桌上铺满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屋子里是一股混乱繁复的香气,熏得人头昏脑涨。
“曲……曲池?”她楞了许久才回过神,“你……你怎么来了?”
“蓉姊不放心你和小玉小云独留钱塘,让我来接你们回吴江过年节。”他笑嘻嘻上前。
“抱歉……我这乱糟糟的。”甜酿吐了一口浊气,“有些忙……怕是要拂曲夫人美意,我实在走不开……”
“无妨,留在钱塘也是一样的,我去信和蓉姊解释。”他上前,“九娘子在做些什么?”
“以前在家的时候……偶尔也会自己制香,就是做些有趣的小玩意,雪香扇,香袖纱,香球之类,我和花娘们说,她们都很喜欢,想看我把这些东西做出来,我正捣鼓这些。”
曲池点点头,和她说了两句,见她又埋头进香案里,默默守着。
甜酿就这么过完整个年节。
她已有许多许多日未曾出过门,那日曲池和小玉小云一同拉着她去食肆,邻座恰好是两个江都客商,说起了江都许多事情,最后说起江都三家进士,原来都是相熟的人家,正是张、况、方三家。
甜酿满心浸在自己的事情里,而后突然听见了方玉和况学的名字,身体僵住。
“这两位进士的夫人是沾亲带故的,是一家开生药铺起家的施家,这施家也是不错,近来营生越发做大,都一并都挪到金陵去了,妹妹嫁了方家,自己又娶了况进士的小姨子,若跟施家做营生,那也是稳妥的,人家身后可有两位御点的进士呢。”
甜酿怔了怔,良久才回过神来……他娶了芳儿,去金陵了么?
时光过得飞快,这是她在外过的第三个年节了。
曲池微微掀起睫,极轻看了甜酿一眼,推过去一碗甜汤:“九娘子,尝尝这个填填肚子。”
第91章
曲池眼看着甜酿默不作声一手扯着裙,一手扶着栏杆,一步步上楼去。
朱婆婆这屋子老旧,楼梯好些处都有些松动,踩上去吱嘎作响,但甜酿走得很慢,脚步声极轻,半点声响都无。
踩上最后一级阶梯时,曲池听见甜酿顿住身形,站着久久不动,而后撑着栏杆轻轻长长喘了一口气。
他在后头,看见她僵硬许久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也暗自松了口气。
甜酿着实忙累了许多日,吃饱了就有些倦,肚腹里也有些塞闷,坐了半晌头昏脑涨有些撑不住,在小香炉里熏了小半块安神的苏合香,闭目伏在案上打了个盹。
一梦悠悠,水阔浪平的江面冷风如刀,船舷边搭着舢板,银灰色的长袖在风中翻飞,探出一只修长漂亮的手,贴心去扶船边的俏丽女子登船。
那女子披着杏红的裘衣,风帽下露出一张明珠般的容颜,乌发雪肌、媚眼琼鼻、樱唇艳美:“多谢少连哥哥。”
他勾唇,见她鬓角一点碎发被冷风吹刮,沾在眉尾眼角,伸出冰凉一指,轻轻拂开,微笑:“外头风冷,先去船舱里坐,我去和你两位姐夫说一会话。”
女子被他指尖一触,砰然心动,脸上浮起红晕:“好……”
甜酿从梦中醒来,发现天色已暗,自己身上披着绒毯,旁侧烘着一盆炭火,屋子暖融闷热,身上禁不住出了一身热汗。
第二日再起,就有些头重脚轻,鼻子不通,她身子一向算好,偶尔有点小病小痛,喝几碗药下去就好,可能是昨日被炭火烘得出汗,染了风寒,小玉熬了一大锅的浓姜汤给甜酿。
曲池也来,见她捧着一碗姜汤坐在桌旁一口口慢慢啜吸,那姜汤热气腾腾的,她这会儿脂粉不施,一张脸被氤氲热气笼罩着,卷翘漆黑的睫和散落的鬓角碎发都凝着一点点水汽,水润润的像深涧的幽兰。
“第三碗了,我都要喝吐了。”甜酿嗓音微哑,说话时还吸溜着鼻子,眼里带着无奈的笑,“鼻子塞着,我闻不出熏香的气味,好着急呀。”
“要不要起来走走,消消食。”曲池挑挑剑眉,“嗯……昨儿都是我不好,怕九娘子冷着,生了一盆那样旺的炭火。”
甜酿摆摆手:“我都不敢起来走,怕听见我肚子里水声晃得叮当响。”她的笑容有些淘气,也有些轻快,脚尖踮起,把膝头支起来,手肘撑膝,又捧着那大汤碗,低头啜吸浓姜汤。
年节过完,施少连带着芳儿,偕同况学、方玉一道买舟回金陵,云绮苗儿带着孩子和田氏送别一行人,也坐车往家里去。
苗儿带着宁宁和田氏一道回家,自从芳儿执意要嫁给施少连做妾,田氏心头就有些不顺,蓝可俊死后,她很是过了些苦日子,待等到况学发达,又顿觉有人可依仗,时不时带着孩子去况家看望苗儿。
况夫人心头当然有些不满,虽然蓝可俊已死,但昔年蓝家那些肮脏事也够恶心人,况学如今有出息,少不得离岳家越远越好,苗儿见婆家如此,心内如何没有几分思量,这几年一心相夫教子,将娘家撇得干净,如今见母亲常上门,心内也有些嫌烦,只是面上不显,隐忍不发。
“如今女婿大人当了官,凭你妹妹容貌,大可挑个显贵门户,何止嫁给施家为妾,那施少连……”田氏又皱眉埋怨起此事,施少连看不起蓝家,打发人来说了句话,一席软轿就把芳儿接走,芳儿头也不回,径直上了轿。
苗儿不想过问娘家事,芳儿硬要嫁,她这个做姐姐的拦不住,也只得让她去,故而只听一言不发听着田氏说话,又听见田氏说:“今年里你姐妹两人又要往金陵去……我想着……我带着小果儿独自在家……不若……娘随着你一道去金陵,帮你周全照应些宁宁也好……”
“娘这话说得偏颇,哪有嫁出去的女儿,还让娘家照应的,这不是让婆婆指摘女儿么?”苗儿不肯,语气冷淡,“娘还是就留在江都吧。”
田氏深觉两个女儿都是白眼狼。
况学和方玉既然已在工部述职,大抵都要在金陵待上几年,再寻外放的机会,都是年轻夫妻,膝下孩子都小,难熬两地分居之苦,方玉和况学此次回金陵去打点一番,等到暖春,也要将妻女接到身边来。
金陵地贵,方、况两家家境都不算优渥,当初娶妻,其实也是仰仗施家,如今虽然读书致仕,但眼下只不过是末流小官,算不得显贵——施少连手里恰好就有几处小宅,不算贵阔,也不算寒酸,正适合小小的官邸之家,施少连将宅子送了云绮和苗儿,算是给两个小外甥的见面礼。
芳儿和苗儿当然是有心收下,方玉和况学就算有心避讳些——施少连在金陵交友广阔,攀上了金陵几个内监,其实面上不太和方玉况学来往,但总归是姻亲,横竖避不开。
船到金陵,方玉和况学去忙碌,城门外也有施家软轿来接,施少连骑马,芳儿坐轿,一同归了施府。
芳儿掀帘去看,这宅子落在一条极热闹街巷的后头,漆黑铁钉大门也阔气,龙飞凤舞“施宅”两个大字,轿子进了侧门往内去,只见满目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植些如意花卉,一大池色彩斑斓的锦鲤,水磨石的地砖上镶满铜钱,直直铺出一条钱路,施少连见芳儿四望 :“是从一个年老归乡的阜阳富商手里买下的家宅,俗当然俗气些,不过看在屋主一心求财的心意上,和我也算契合。”
家里有从江都施家带来的旧仆,顺儿旺儿都是见过的,芳儿在外院见了孙秉老,施少连和孙先生有话要说,让仆妇将芳儿送往后院。
起初走过外院,收拾得倒还整齐,内院却是潦倒,花木长得都乱糟糟的,院子也是胡乱清扫,屋子也不甚洁净,也只有两个粗野女仆,芳儿打量了一遍,抿着唇不说话,见有个女仆来传话,先是敬了声蓝夫人,心内稍是微喜,听得:“后院无人,请夫人先安顿,若觉得有缺什么,尽管去置办,一切任凭夫人心意。”
芳儿听得说后院无人,又听见任凭心意,这才心花怒放起来。
这一日再未见施少连人影,芳儿找人去问,才知道施少连早已出门,原来他泰半时间都不住在家里。
芳儿以为他成日在外忙碌生意,未仔细过问,起先几日只在家中忙着站稳脚跟,突然见到前院施少连屋中的贴身婢女时,心头也难免窒了窒。
她以为宝月被施家发卖出去,没想到被施少连带到金陵来了,还贴身服侍他。
这其中意味自然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