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短暂且细微的为难已被许知雾收入眼中, 她不禁想, 哥哥这段时日公文如山、繁忙至此, 许是很难抽出两个月以上的时间陪同她去骈州的。
但她此前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因为哥哥总是轻轻松松地便解决了所有的事情,她不曾想过会有什么事是能难倒哥哥的。
她不该这般任性的,许知雾张张口,想说她可以带上绿织红缨独自回去,但哥哥已经摸了摸她的脸颊,笑着逗她,“阿雾需要哥哥帮忙穿衣裳么?”
许知雾连忙摇头,将诃子往身上一覆,随即脸蛋红透,“还、还是帮帮忙吧……”
后面的带子她系不了啊!
当晚,许知雾半夜的时候醒了一遭,下床后往哥哥的方向瞧了一眼,见那边灯火通明,她仰头打了个哈欠,并不往心里去,因为哥哥向来喜欢整晚亮着灯火,此时大半夜的,哥哥应当正熟睡着呢。
次日谢不倦没有早朝,许知雾去寻他,见他在晨光里对自己温柔颔首,唤她一声。
遂脚步轻快地走过去,待近了,却见哥哥面色比平日里要苍白一些,神色也显得疲惫,不禁凑过去瞧得更仔细了,“哥哥昨晚没睡好么?”
恰巧青山端来早膳,代谢不倦答道,“殿下昨晚批阅了一整晚的公文,哪里是没睡好,分明是没睡。”
谢不倦瞧他一眼,青山才止住话。
“没睡?”许知雾怔了怔,再看哥哥,又是心疼又是慌乱。
她怕哥哥是因为想要攒出空来陪她回骈州才选择通宵达旦。
若是如此,她也太坏了。
遂连忙拉着哥哥的袖子,要他回榻上补觉。
“不了,阿雾。”谢不倦笑笑,声音却因通宵显得虚弱,“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
“那不做了,我自己回去也可以的。”许知雾鼻间一酸,“我是想要哥哥陪我,但不是要哥哥这样子糟蹋自己身体的。”
“不,是哥哥放不下心,想要陪阿雾回去。”谢不倦握住她的手,抬眸看着许知雾,“只要哥哥把该做的事情做完了,便无人能阻拦。”
许知雾吸吸鼻子问,“现在有人拦着哥哥不让哥哥走嘛?”
“如今哥哥身份不一样了,自然有大臣希望哥哥能长留京城,担起太子的责任。”
许知雾再去劝他,谢不倦却固执地摇摇头,说他答应下来要陪许知雾回去,自然不会食言。
“那还有多少要看?哥哥,我也能看的!你把那些不太要紧的给我好了。”许知雾说着,便要拉谢不倦去休息。
谢不倦纵容她,顺着她并不大的力道站起身,而后却不往床榻走,反而走在了桌案一旁的侧榻上,躺下来后支着头看向她,“哥哥就在此休息,阿雾若是遇到什么不明白的方便问哥哥。”
许知雾想了想,觉得这样可以,便打开了哥哥的公文。
大多是大臣们的谏言,从前她也看了不少的。这些谏言五花八门,有朝堂上的政务相关,也有来说好听话拉近关系的,更有甚者,劝哥哥赶紧生几个皇孙的也不是没看到过。
因此许知雾满脸淡定地看了一本又一本,直到她看见了一本提到她的。
“殿下,臣有一言不吐不快。殿下与准太子妃还未成婚,听闻如今准太子妃住在殿下府上,与殿下同食同寝,这是否不太妥当?若殿下对于安置准太子妃有为难之处,臣愿意效劳……准太子妃的表姨母是臣远房的堂嫂,算起来也是沾亲带故的,殿下若看得上臣,臣愿意人准太子妃为义女,日后便住在臣的府上,准太子妃与臣的女儿年纪相近,也有话说……”
许知雾表情呆滞,没料到自己会看到这样的言论。
她看上去像是无家可归非要认个义父才有落脚之处的人么?
这么想着,她再度将这本折子看了一遍,目光落到诸如“同食同寝”“不太妥当”这些字眼上头,越看越臊得慌,她这才想起,她与哥哥还没有成婚,别人也都不晓得她与哥哥做了十年的兄妹。
因此,还当真是未婚同居?
许知雾捧着折子的手开始颤抖。
家里人说她没有规矩许知雾是半点不怕的,可她不愿被外人这样说啊。
“阿雾,”哥哥的声音带着困倦响起,仿佛察觉到她这里有异,问她,“可是遇到看不明白的?”
她倒宁愿自己看不明白,许知雾悲愤地想,她就是看得太明白了,甚至想到了这本折子只是冰山一角,背后一定有更多的非议没有叫她听见。
“哥哥。”许知雾颤着嗓音,木然起身,将折子往他这边递过来,“……这个怎么办?”
谢不倦接过,飞快扫了一眼,而后笑道,“阿雾无须管他们,他们自讨没趣,也就不会再说了。”
听他这语气,许知雾闭了闭眼,问,“哥哥,是不是之前就有很多这样的折子?”
谢不倦却问,“莫非阿雾很介意?”
许知雾已经开始想她住回许家宅子的事情,无聊是无聊了些,却能叫她免于非议。
“先前看见这样的折子时我便想过,若是和阿雾早些成亲,这些人也不没办法义正言辞地说我们不合规矩了。只是父亲母亲毕竟还没有到,我身为晚辈,也不好自作主张定下婚期……”说到这里,谢不倦伸手拉住许知雾,轻轻摇了摇,“不过还有一个法子。”
“什么?”
“我们在京城定下名分,再回骈州成亲。”谢不倦的目光不离许知雾的脸,将她神情变化览入眼底,“阿雾大约不清楚太子成婚的仪式,只拜天地君,父亲母亲并不会在仪式上受我们的拜礼。因此我一直想要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让父亲母亲也能受我与阿雾一拜。”
许知雾愕然,她此前并不知晓是这样,好在哥哥想得周全。
见她神色动摇,谢不倦微微弯起唇角,将她拉下来,趴在了他身上,而后惬意地抱着她,笑道,“阿雾觉得这个法子如何,我们在宫中走个过场,回骈州之后再真正地成亲,让父亲母亲坐在高堂之位上,真真切切地受我们一拜,各家宾客上门庆贺,到时候许府热热闹闹的……家里已经好久没有热闹一回了吧。”
许知雾越发心动,神情急剧挣扎。
但她还是想着,若是爹爹娘亲到京城之后再成亲,会更合规矩一些……不对,她现在与哥哥未婚同居已经不合规矩了,越拖便越不合规矩。
即是说,她想要等爹爹娘亲来京城之后再成亲,一是为了合规矩,但如今看来她在哥哥府上等待的同时就一直在不合规矩了。另一个缘由便是想要爹娘见证她与哥哥的婚礼,可是哥哥说了,太子成婚,爹爹身为臣子是不能受他一拜的,那么这个理由也要作废了。
恰在此时,谢不倦轻飘飘压下最后一根稻草,“若我们在京城办了成婚大典,新婚燕尔,那些大臣们没道理不放我陪着太子妃回娘家省亲吧?”
“寻常女子尚能三日回门,太子妃回门两月而返,也很合情理吧?”
一石三鸟,妙啊。
许知雾当即点头若小鸡啄米,“好,好,就这么办!哥哥你也太聪明了吧!”
谢不倦笑着将她搂得更紧,亲亲她唇角,眉眼缱绻,“阿雾的事情,自然要放在心上。”
他捏了许知雾的手把玩,“阿雾既然已经答应,哥哥今日去知会过礼部,便不能反悔了。”
许知雾连连点头,这个主意很好,她有什么好反悔的呢?
只是……
“哥哥,现在让礼部准备,是不是很仓促?太子成婚,若是简陋了,是不是丢了你的面子?”
谢不倦只是笑,“不会。”
也不知是不会简陋,还是简陋了也不会丢面子。
谢不倦做事向来干脆,从不拖泥带水,尤其是在他乐意至极的事情上。
因此当天便亲去了礼部一趟,次日便广而告之,太子的成婚大典定在了后日,即九月二十五。
“啊?”许知雾听到消息的时候豁地站起来,热锅蚂蚁一般急得团团打转,“这么快吗?可我什么也没准备呀?”
谢不倦将来回踱步的许知雾拉住了,“无须阿雾准备什么,宽心就好。”
“……”许知雾站定之后,盯着哥哥的脸,撅嘴嘴问他一句,“怎么这样着急啊?”
“不是要赶着回骈州?”
“那十月底再走也来得及,至少给我一个月准备的时间嘛。”
谢不倦没有立马回答,他忽地站起身来,按着许知雾的双肩道,“阿雾,我得了消息,今年骈州的祈愿节安排了歌舞坊的女子上台。若我们十月之前能从京城出发,昼夜兼程便可以赶上祈愿节,阿雾不想再为骈州起舞么?”
想。
她很想。
但她不敢想了,离祈愿节越是近,她便越不去想。
如今许父已经在和新任刺史交接骈州事宜,她也不再是骈州刺史之女,许知雾自问,她还有资格站在骈州州府的高台之上么?
从前她站上去,是因为爹爹告诉她,这是刺史之女应尽的责任,除了她别无人选。甚至在她离开骈州的时候,还想着要回来跳舞的。
可是爹爹不再是骈州刺史了,该是阿娴站在那个高台之上才对。
阿娴准备婚礼不便上台,那么骈州的舞娘也比她要名正言顺一些吧。
舞娘们生于骈州长于骈州,此后一生都在骈州。
而她许知雾,已经不再属于骈州了。
若再有人唤她“骈州之珠”,她该低下头去不认的。
见她神色低落,谢不倦像是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一般,轻轻捧起她的脸颊,声线温柔却有力,“阿雾,并非是你抛弃了骈州,你是整个大乾的太子妃,日后便是国母。骈州的子民还是阿雾的子民,他们一日不变地爱戴着阿雾,盼着阿雾回去为他们再跳一次祈愿舞。”
“哥哥没有哄着阿雾,这些,都是派去骈州的暗卫告诉哥哥的。”
“哥哥不过转告给阿雾罢了。”
第86章 完结章(上) [VIP]
九月二十五, 太子大婚。
长得望不到头的朱红软毯从祭台上铺下来,铺过白玉阶,铺过步玉庭, 铺过长长的宫道, 笔直得指向宫外。
许知雾天还未亮便被数个喜娘围绕, 换上吉服,戴上凤冠, 从眉到唇细致上妆。她回想着哥哥的话,哥哥说此次大典她走个过场便好, 无须紧张,真正的成亲还在后头。
确实无须紧张, 不过是在成千上万人面前一步步走上祭台罢了。
“吉时已到,娘娘请起身。”
喜娘说着,伸手去搀扶许知雾,太子妃制式的凤冠份量不轻,戴在头上仿佛顶了袋米似的,若要独自站起来, 费力得很。
许知雾深呼吸一口, 搭着喜娘的手站起,她迎着屋外的天光走出去, 却发现自己的牙齿不知何时在咯咯地颤,于是急忙咬住了,她的手也在颤,幸而隐在袖中无人瞧见。
“娘娘, 您的凤扇。”另一位喜娘将一柄绘有凤纹的羽扇放进她手里, “一路上娘娘须以羽扇遮面。”
完, 她颤抖的手藏不住了。
许知雾咽了咽, 接过羽扇,甫一出殿,便将羽扇抬起,遮住了自己的面容。
紧张。
她的心口咚咚咚地快要跳出来,不禁羡慕寻常人家成亲可以盖上红盖头什么也瞧不见,许是就不紧张了,而她,只要稍稍偏一偏头,便能隐约瞧见身后跟了好长好长一串人。
踩上朱红软毯,如陷云中,许知雾一步步沿着红毯往前走。
凤冠很重,但也只重这么一回,忍忍罢。
不知走了多久,身旁喜娘道,“娘娘,该抬脚上阶了。”
该是到祭台之下了,许知雾悄悄从凤扇之后抬眼往上觑,只见高高的祭台之上有道逆光的人影,他微微俯首,迎风而立,像是在看她。
一定是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