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回内心的疑虑更重,但伯劳显然没有时机再说更多。
那厢薄夫人正低声同那老者说了些什么,下一瞬,那人的目光便直直向她投来。
“原来是青怀候府上的人。”
肖南回被点名,再无法站在原地不动,只得轻轻拍了拍伯劳的手背以示安心,随后便向那人走去。
“见过宗先生。”
她已经离对方很近,却依然听不到任何呼吸吐纳的声音,足以见得此人功力深不可测,不知是否会在肖准之上。
许久,那道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你认识我?”
肖南回抬眼,只看到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岁月在这具身体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却不能抹去其主人内在的某种气息。
那双眼仿佛能隔空将人穿透一般,那是常年习武之人才有的凌厉杀气。
肖南回呼吸一窒,随即垂下眼去。
“不认识,只是听夫人这样称呼,便自作主张了。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先生莫怪。”
那人的目光似乎就盘旋在她头顶,许久才移开了视线。
“今日到访宾客都要在懿园接受赐福,切莫忘记了。”
这话不知是同她说的,还是同那薄夫人说的。
而后者显然对这宗先生态度恭敬非常,已然飞快接过话头。
“请宗先生放心,肖姑娘同我等一起,定然不会缺席。”
老者对此没有回应,却径直走向方才射覆用的花台。
花台之上还残留一地绫罗绸缎、银盏鲜果,有几枚杏子被踩扁溅出几滴嫩黄的汁水来,在地上晕出一片水渍。
老者就盯着那块台子看了一会,突然挥袖拂出,那一地琳琅精巧便似被狂风吹拂一般,顷刻间滚落花台、落入一池湖水之中。
一直立在旁边的女眷们不禁惊呼出声、神色惶恐,无人再敢私声细语,整个偏院转瞬间寂静无声,只闻那些杯盏玉器沉湖时发出的气泡声。
老者缓缓收回衣袖藏于斗篷之下,弯着腰重重咳了两声,有些蹒跚地走到惊疑不定的薄夫人面前。
“自古射覆与藏钩令人生离,夫人还是应当克己守礼,少些游戏之举,也能令王府后院多生安宁喜乐。”
薄夫人闻言脸上一白,竟少见的没有多言,只原地立了片刻,便转身低声呵斥花台上的几名侍女,让她们带着各家小姐匆匆撤了下去。那绾绾显然还有些不甘,临走前狠狠瞪了一眼伯劳,提着裙角、气哼哼地离开了。
目睹一切的肖南回不知为何竟心生几分幸灾乐祸,对那老者的身份却更加好奇。
即便身为皇室祭司,也不可能胆敢在王府地界如此放肆行事。而如果仅仅只是一名祭司,是不需要这么好的身手和功力的。
她带着几分好奇想要再探究一二,可一转身,那人已经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薄夫人仍站在花台前,背影依旧端庄挺直,看不出丝毫破绽。肖南回心知自己今日的这场“刑罚”算是到了头,轻声告退后,便拉着伯劳离开了偏院。
方才还莺声燕语、喧嚣吵闹的花园一时只剩满园鲜花依旧光鲜繁华。
薄夫人环视四周,面上突然显出几分难以掩饰的嫌恶。
她不喜欢这些花草,她喜欢的是玉器金饰。这些花草每年花去她近一半的用度,最终也还是会化作一捧污泥,什么也留不下。
可她又需要这些花草。她知道王爷喜欢这些不能吃、不能用的玩意,当中最喜欢的便是那株据说价值连城的梅树。而她不用多想也知道这其中缘由。
她时常静静地盯着那株树瞧,内心已将它伐倒了千百回,又将伐倒的树干当做柴烧了万千回。
可她知道自己不能那样做。所以她需要最鲜艳的花、最烈的香气。她要用尽一切办法去掩盖那株梅树的存在。
“小姐。”
薄夫人略微回神,抬眼便见自己的贴身嬷嬷正疾步走来。
王府的女主人又恢复了温软端庄的姿态,紧抿着唇盯着脚下一枚被碾碎成一滩烂泥的杏子。
“怎么样了?”
嬷嬷待离得很近后,才低声开口道。
“宫里来的那几位都还在宗祠呢。”
“怎地耽搁了这么久?”
“老爷他......”
嬷嬷的脸上显出几分犹疑的神色,薄夫人嘴角勾起冷笑。
“说。”
“老爷似乎是想在宗祠为那梅氏设立牌位......”
嬷嬷的声音微弱下去直至无声,偏院里再次安静下来,又突然响起女子有些走了调的声音。
“自古便没有女子可以入皇室宗祠,她梅若骨还能翻了天去不成?!”
她说这话时已是恨极,待到话音落地才觉察早已失态。深吸一口气,薄夫人有些扭曲的面皮再次恢复了平整光滑。
“不提这事了。你方才来的时候,可瞧见那肖家的养女了?”
嬷嬷连忙点头:“瞧见了。同先前见着的一般跋扈,瞧着是把绾绾妮子气得一时缓不过劲来,怕是要念叨上几日了。”
薄夫人轻嗤一声。
“她是当过几天官的,绾绾不是她的对手。不知一个舞枪弄棒的粗鲁下贱种究竟能有什么迷魂药,竟教夙平川那小子念念不忘。”
嬷嬷飞快瞥了一眼自己那今日有些不顺心的主子,心一横、低声道。
“依奴婢所见,再刚烈好战,到底也是女子,若要摧毁其心智,便要从她的身子下手。”
薄夫人仍是一动不动,眼珠却转向身旁的人。
“你这刁奴,又想了些什么下贱招数?”
那嬷嬷闻言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又急声道。
“奴婢该死,奴婢只是心系小姐,不忍心眼睁睁瞧着这院子又要有个跋扈娇艳的主母住进来,到时候小姐的日子又要不好过了。”
薄夫人默了片刻,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飘忽不定,声音却又恢复了那种又细又软的腔调。
“你这法子虽说下贱,倒也确实是当下最有效的法子。不过今日人多眼杂......”
一听主子话有转机,先前还有些委顿的老奴瞬间便来了精神,就连嘴巴子也不觉得痛了。
“主子放心,这件事由奴婢去做,绝不会有人察觉。”
薄夫人满意颔首,又伸出细白的手指打量起自己那方才修整浸染过的指甲来。
“绾绾今年是否已年过二八?也到了该许配人家的年纪了。”
“正是。小姐的意思是......?”
“川儿年纪尚轻,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有些事啊就是身不由己发生的。可咱们是大户人家,不能做那吃干抹净又不承认的勾当,若赶上对家也是不错的门第,就更欺辱不得,只能将这丑事化作美事,也算成就一段露水姻缘了。你说是也不是啊?”
嬷嬷脸上显出几分喜色,连声道好。
“绾绾同小姐上下一条心,日后必能成为这府中助力。还是小姐想的周到,奴婢这便去办。”
“至于那肖家的养女......”薄夫人意味深长地停顿了片刻,才轻声继续道,“即便有侯府撑腰,她的出身也是断断攀不得这王府的高枝的。她对此似乎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只是川儿却不会轻易放手,咱们这些做长辈的便要多费些心、教他们早日看清现实,免得他日酿下苦果、追悔不及。”
嬷嬷心领神会,立刻献上良策。
“奴婢记得,那北地氐人给的赤血乌还剩下一些,今日或许正好用得上。”
“嗯,这倒是刚刚好,也算得上不伤及她性命的两全之法。”
“小姐心善,奴婢这便去办。”
嬷嬷躬身退下,薄夫人望着满园春色发出一声喟叹。
“川儿啊川儿,我这个做姨娘的比不得你那生母神通广大,只能送你这一个礼物,你就不必推辞,好好收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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懿园这个名字对肖南回来说是陌生的。
可到了地方才发现,她很久以前便来过这里。因为许多年前,夙平川的生辰宴便是在这里办的。
彼时她还比那园子里的石桌高不了多少,如今却已抬头便能触碰到累满花苞的枝条。
彼时她敢当庭痛打王府小王爷,如今却连何去何从都身不由己、时时疲于察言观色。
她究竟是长进了、还是退步了呢?
肖南回陷入一种难以名状的迷茫之中,她曾经耗尽全身力气想要融入的这个世界,如今正向她敞开大门,而她却开始犹豫。或许她并不了解门那边的风景,她曾以为那个可以给她一个“家”的世界,其实自始至终只存在于她的幻想之中。
“礼成,赐酒!”
礼官的吟唱声终于告一段落,宾众一字排成两列、立于懿园正中的香炉鼎两侧,待钟声鸣响一十四声后齐齐躬身行礼,恭迎祭祀赐酒。
原来这便是夙平川所说的“受礼”。
那新诞的小王爷被奶娘抱在襁褓之中位列第一,肖南回则立在队尾。伯劳跟在她身后,安静地好似一只鹌鹑,从方才遇见了那褐衣老者开始便一直如此。
周围有无数道难以察觉的目光在肖家人身上徘徊,肖南回一时找不到可以单独询问伯劳的机会,只得暂时学着众人的样子行礼、藏在人群中,眼睛却不自觉地瞥向那褐衣老者。
对方的动作滞缓,甚至连沾酒的手指都有些上了年纪的颤抖,他的身后跟着两人,一人便是随行斟酒的薄夫人;另一名是个约莫四五十岁、礼官装扮的中年男子,手中执一柄犀角如意,面上带着几分没什么感情的微笑。
那是一名堪舆师。
赐福仪式实则依照的是古代祭祀之法,祭祀要同堪舆师一同前来,明面上是为新诞血脉赐福,实际上则是勘察府中王气是否有阻、风水是否安宁,若有邪祟相加,则要借赐福仪式驱杀一二,有时甚至还会见血。
自古穷人与奴隶的命算不得人命,有时只消一句“灾煞附会,有碍家主”,便可轻易夺去一名小厮或丫鬟的性命。
那柄如意,是否就是为了敲碎人头骨而准备的呢?
肖南回压下内心深处的不适感,强迫自己融入到四周吉祥喜庆的氛围中去。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那片褐色终于来到了她面前。
褐衣老者低声念着不知是何种语言的祝词,随后将手指深入角兽兕觥之中沾上酒液,轻轻洒向她的头顶。
微凉的酒液落了几滴在她的额角,随着缓慢的流淌而带来一丝痒意。
她想抬手去擦,却因为礼未成而不能动,只能煎熬地听着那大段大段的祝词。
等到终于可以礼毕起身,一只青铜长尾爵已递到了她的面前。
肖南回没有用爵喝过酒,那是贵族才可以使用的酒器,先前她连见都没见过。
顺着那只托着酒器的细白手腕望去,她的目光同薄夫人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