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他平静的侧脸,不知为何,突然有些难过。
“那你母亲......她可曾来找过你吗?”
“她不会回来这里的。在这里待过的人,都不会想要再回来的。”他脸上没什么变化,手指却扣紧了她的掌心,“上古时,霍、赤、闽三地古国对这处山坳便都有记载、描述也大致相同,便是说神魔决定终结这一世界时,会选一处荒蛮偏僻之处降临,而这隐蔽之处传闻便在此山之中。所以此地古来被称作终天之地,终天是一山、一塔、一地的统称。山是终天桃止山,塔是终天离恨塔,地是终天埋骨地。”
桃止、离恨、埋骨,哪个听起来也是不大吉利的样子,路又难行、难怪从来没人愿意途经此地。
“山进过了,塔也见过了,这地又是......”
她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声音戛然而止。
然而对方已然听到,却并不打算避讳什么。
“没错。埋骨地,埋得是我母亲一族人的尸骨。”他手上动作未停,仍仔细搜寻着石砖的缝隙,“早些时候,你不是问过我罗合和我母族的事情吗?现下我便讲给你听,可好?”
她沉默片刻,实在不知该如何宽慰对方,只得在言语上退开半步。
“你若不想提起,我也可以不听。”
是的,如果说起那些事会令他伤心难过,她宁可自己多费些功夫去寻找那些答案。
她没有言明心声,对方却已知晓她心中所想。
“他们大都已不在人世,如今便是说起一百遍,也不会有人斥责我、喝止我。你同肖准本无亲无故,但你长在肖家,他的执念早已渗入你心中。我愿意剖心取骨,将我所知晓的一切尽数告知于你,只希望你可以放下一二、不要再为他人的仇怨而仇怨。”
肖南回怔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她同肖准的关系。从前姚易也会劝她莫要对肖家太过投入、说她终究只是陌路人,但那并不能说服她。相伴十数年的情谊岂是一朝一夕可以放下的?但如今他不过寥寥数言,却点明了她一切痛苦的根源。
其实肖准从未要求她做过什么,不过是她一厢情愿地编织着那些羁绊、不肯轻易走出那个为她遮风避雨的肖家罢了。
过往岁月里,她捡起了太多东西。她将它们一件件穿在身上,一样也不肯丢弃、仿佛这样就能堆砌出属于她自己的盔甲,但最后却偏偏是这些重量,将她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说吧,我听着呢。”
她纷扰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夙未的声音刚好在古塔中响起。
“很久以前,在北地边境的石头城里住着三户人家,他们各有通天的本领,过着相互扶持、低调平静的富足生活。然而一朝风云变,腐朽的王朝即将倾覆,亡国的公主在路过石头城的时候诞下了一个孩子,她自知命不久矣,却不忍孩子同她一起赴死,于是冒着危险依次敲响了三户人家的门。”
“追兵临城,人人自危。前三户人家都没有开门,只到了最后一家的时候,那家的主人因为也有一名刚刚出世的孩子而心软,收留了公主的孩子。次日,公主则怀揣亡国玉玺逃入城外沼泽深处,引开了追兵,这户人家随后举家出城,寻找新的落脚处。”
“迁徙途中这户人家赶上了百年难遇的旱灾,一路艰辛、死伤惨重,幸亏族中人能够以梦做法,在预言中看到了一片雨润丰沛、梨花遍野的小山坳,最终历经千难万险找到了那个地方,改姓钟离、定居此处,从此过上了世代隐居的生活。”
“公主的孩子长大了,爱上了钟离家的女儿。然而谁也不知道,公主的孩子身上流淌着前朝鬼神的血脉。他虽然像普通人一般长大、像普通人一般娶妻生子,然而他的孩子却没有一个能够平安出生,几乎全部夭折。他本已不抱希望,但却在四十八岁那一年得了一个女儿。”
“那女子生来一双明净的眼睛,清澈地能映出世间万物,遂取名为“镜”。镜姿容甚美,在族中几名哥哥姐姐的宠爱中长大,却因常在深山之中而单纯莽直,生来一副胆大妄为的性子,虽已年过二八,方圆百里竟无人敢上门提亲。”
“一日,镜去村中打酒,被东巡回程的新帝偶遇。镜因为好心捧了一碗水递给了年轻的皇帝,却因此落入对方眼中,强娶做帐中人。她本来曾有机会远离这一切,却在最后关头为了保护自己最后一个小哥而放弃了抵抗。她屈服于了自己的命运,步入重重围墙中、被困在四四方方的高楼上。从进到那座楼起的那一刻,她就在想着从那楼上跳下去了。”
肖南回的心一紧,眼前闪过的是静波楼前那一片平整如镜的水波。
“我那父王,生就一副凉薄的性子,与我母亲激烈极端的秉性南辕北辙。冰与火交融,终究是我母亲输掉了性命,最终落得个凄惨的下场。父王爱过母亲,但他的爱在我母亲的生命面前,不值一提。”
“我父亲对钟离一族实施的是名为灭祀的刑罚,不仅诛尽亲族,甚至不许后人祭拜、不许史书中提及一笔一划。起先我以为父亲如此心狠,是因为母亲身上那股无法控制的可怕力量,却不明白那股力量背后的含义,直到此番去到沈家。”
“母亲身上有前朝和钟离家的血脉,而父亲忌惮一生的前朝遗患不是旁人,正是他爱过的女子,和她所出的那个孩子。”
他话说到这里,终于停了下来。
下一瞬,一声轻微地响动从他指尖下的石砖中传来。
他微微用力,那松动的石砖便被从那斑驳的石墙中抽出,露出一个半个巴掌大小的缝隙来。
他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女子,女子也正抬头看向他。两人目光相对,顿了片刻后不约而同地笑了。
他笑是因为瞧见她担忧神情后有所释然,而她笑却恰恰是因为瞧见了他的释然。
他终于不再犹豫,伸手将那石砖缝隙中的东西取了出来。
那是一本被卷起来的老旧笔录,封面上用一种暗青色的颜料书写着四个字:梦谈杂录。字迹苍劲有力、全然不似寻常女子闺中小记的字迹。
而下一瞬,那笔录被翻开的一刻,肖南回才是彻底傻眼。
那份笔录中一个她认识的文字也没有,只有一些漂浮在白纸上、看起来毫无规律可循的横竖和墨点。
“这、这是什么?”
夙未没有立刻作答,又仔仔细细地比对了一番每一页上的内容,这才缓缓开口道。
“经天纬地作画,编织而成的谶书,非族中人不能解读。这或许就是沈石安提到的织锦一族记录预言的方法。”
“你是说,这上面记录的是还未织成带子的梦境、还是已经解出来的预言?”肖南回心痒难耐,却实在不得头绪,“可这究竟说了些什么、没有一个字能让人看得懂啊?”
男子想了想,从袖中摸出一样东西。
“现下是看不懂,不过有了这册子,或许我们可以参透其中规律、解开这条带子里的信息。”
旁人说这话,肖南回断然是不信的。但眼前的人说这话,她却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带子破解出来的一天。
夙未将那条最后的织锦小心夹入手记中,将将要合上时,一阵带着细雨的风吹过,掀起了那本手记中的最后一页。
“等下!”
肖南回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那翻飞的纸张,重新翻到那沾了墨的最后一页。
那是一幅沾了些许墨渍的画像,寥寥几勾、似乎落笔十分匆忙,却意外地很是传神。
她盯着那画看了一会,终于说出心底的疑问。
“你觉不觉得......这画像上的人有些像我?”
对方也看向那画,只是神色同她相比显得过分平静了。
“哪里瞧出来的?”
“这里、这里、还是有这里!”
她有些着急地在那画上比划着,但其实那画的细节非常有限,越是细看越觉得像很多人,而不是某个人。
肖南回也发现了这点、不由得有些挫败,但她依然相信自己看到这画第一眼时的直觉。
“你不要不信我,当初那邹思防的画像,还是我最早瞧出端倪的呢......”
女子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他却留意到了另一件事。
“不过有件事确实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她随口问着,心思并没有从那画像上移开。
在她看来,现在不会什么比这张画像更奇怪的了。
“我印象中,母亲虽写得一手好字,丹青却是极差。可这画......”
夙未说到这里顿住,目光又落回那张画像上。
这本手记封面上确是母亲的笔记,内里记载的东西又十分私密,按理说不大可能落在外人手中。
可这画若不是母亲所作,又会是谁的手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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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筒凉酒下肚,罗合三更天便起了几次夜。
这白石村的酒实在是不好入口,可他其实也不怎么在意。有些人喝酒是为了酒的味道,有的人喝酒只是为了醉而已。
他便是后者中的后者。
石头屋前依稀还有很久以前铺的石板路,他不想走那路,于是又绕到屋后,可屋后又有很久以前种下的满山梨树。
没来由的烦躁突然涌上头来,罗合狠狠踹了一脚道旁的鸡圈。
李元元的栅栏虽然看着难看、却结实非常,他这一脚踹出去,栅栏纹丝未动、他自己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就那么坐在了路中央,望着栅栏内那几只扑腾的母鸡、不甘心地喘着气,喘着喘着又冒出一个酒嗝来。
胃里火烧般灼热,像是本该流出的眼泪都憋回了肚中,在那反复发酵酝酿。
若非那人开口,他当真是不想回到这个地方的。所谓情景,不在景中,怎样都好;人在景中,难免伤情。
醒时忧丝缠绕、醉时噩梦侵扰,他的酒显然已经不大管用了。
他曾经不明白,如果上天认为苟且偷生的他才是罪人,为何不带走他、却要带走他的亲人。可如今他才明白,或许这才是上天给他的惩罚。对有罪的人来说,死是一种解脱,活着才是无间地狱。
他又坐了一会,终于决定站起身来。
起身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感应到什么似的,猛地抬起头来。
月光穿过山门照在那条生出青苔的石板路上,隐隐约约地、一名女子正穿过细密雨雾、从开满白色花朵的梨树下走来,一头乌发色如远山。
那窈窕的身影是那样的熟悉,恍惚间令他想起多年前的日日夜夜,他就是这样站在路口,等他那一双幼妹打酒归来。
手中的酒囊轰然落地,罗合的眼中都是不可置信,声音嘶哑而颤抖。
“阿杼?”
他的声音消散在雨雾之中,一阵风飘过,又将那女子的身影隐了去。
他慌忙揉了揉眼睛,又不自觉地往前迈了几步,四顾搜寻着那个身影。
“阿杼?是你吗......”
风骤停,蒙在他眼前的雨雾突然散开。
女子就站在他面前七八步远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风吹起挡住她半边面容的长发,露出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来。
“找到你了。”
第166章 命稿
阿杼还记得她与阿镜初识的那天。
钟离一族,以织法入命,而其中又数女子最有天赋。族中书写命稿的老人判定她天资最高,唯岁运压日、恐伏吟之命。最终,她被赐名为杼,寓意穿梭往复、编织未来的人。而那个与她同场、比她年长一岁的女孩则被取名为镜,寓意安放在屋瓦之下、妆台之前、不染纤尘的存在。
那一刻,她便明白族人对她二人的期许是不同的,或许她注定要肩负责任、在奔波辛劳中成长,而镜则会无忧无虑、平安快乐地老去。
然而命稿书成的结果,却往往不以人们的期许为转移。这一点,她是很多年之后才明白的。
彼时族中人丁并不兴旺,同年龄里男孩子多些,女孩子只得她和镜两人。从她记事起,她便和阿镜关系最好、走得最近。镜个性爽朗、爱哭爱笑,而她向来内敛、似乎天生便没有脾气,就连斥责的话也说得温和。她能同镜成为最亲密的挚友,是因为她们是族中唯一可以彼此分享秘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