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回赶忙上前扶起钟离竟,再抬头时,那只鹿已经走远,那双鹿角隐没在半高的蒿草中,像是一只孤独的怪物。
在这劫后余生的奇妙时刻里,肖南回小声吐出两个字:”谢谢。“
这是说给那只鹿的,也是说给钟离竟的。
只是对方此刻似乎无暇顾及她的道谢,正艰难地脱着身上那件外衣,污泥将布料浸透,衣带都纠缠在了一起,又湿又重地裹在身上,根本脱不下来。
肖南回见状也没多想,走上前两只手抓住他身上的衣料用力向两边一扯,那件”泥衣“终于应声撕成两片。
钟离竟愣了一下,随后低头看了看自己里面穿着的中衣。再抬起头来时,脸上的神情甚是古怪。
肖南回后知后觉地看着手里的两片破布,觉得自己是不是吓到对方了,耐心解释道:“你那样是脱不下来的,平白浪费力气。出门在外,就不要讲究许多了。“
钟离竟静了静,吐出两个字。
“罢了。”
说完,也不看肖南回,起身四处张望着。
肖南回只当对方性子别扭,低头将那千辛万苦拿到手的玉玺捡起来抱在手里,也跟着四处张望:”怎么,你知道出去的路?“
”不知道。“
对方答得理所当然,肖南回快要忍不住翻个白眼出来:“我看你的样子可不像是不知道......”
钟离竟没说话,而是走了几步站到肖南回的身后。
肖南回发现,这人站直了竟然这么高,背脊挺直,两肩宽而平,虽然不似武夫那般健硕,但看着也不像体弱多病之人。
他站的很近,几乎是前胸贴着她的后背,近到肖南回能感受到他身上蒸腾起来的热气,那种独特的味道更明显了。
不知为何,肖南回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钟离竟却示意她看沼泽深处。
今夜天空中有云层涌动,月色暗淡,沼泽中的一草一木都失去了轮廓,变成混沌的一团。
突然,混沌之中亮起一点淡蓝色的光,它缓慢地升起盘旋,流连在腐烂的水草和浅溪之中。
又一点蓝光亮起,追着之前那点飞去,紧接着便是第三个、第四个......蓝光相继亮起,在草丛中徘徊飞舞,使得原本笼罩在黑暗中的沼泽泛起点点幽光。
“是萤火虫。”
“嗯。”
钟离竟向前走了几步,肖南回紧张地一把拉住他:“现在视线还不比白日,你这样走法,咱俩马上又得到坑里待着去。”
钟离竟低头看着紧紧抓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未翔白天的时候在附近寻过,短时间内便不会再来,等在原地便是等死。“
肖南回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手下的那具身体正在发抖。
气温下降,他一个毫无武功的人穿着湿衣服,又陪她在泥坑里趴了几个时辰,确实不能再等下去了。
可是怎么办?找个东西探路?这黑灯瞎火的,要探到什么时候?
”你听说过腐草为萤吗?“
肖南回点点头。
萤火虫喜腐烂潮湿的水草之地,每当夜晚降临,便会出来觅食。
”避开有萤火虫的地方,应当就是坚实些的地面。“
第25章 耀夜之关
细草柔荇在脚下被小心分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肖南回压根也不确定这个方法是否可行,只能尽力分辨着黑暗中的光亮。
越来越密集的萤火像是一条天然的屏障,将一条蜿蜒曲折的道路隔了出来,她与钟离竟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这条泥路上前行,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觉视野渐渐开阔,脚下的土地也开始多了些碎石,变得坚硬起来。
绕过最后一片湿地,一个巨大的山洞口出现在前方,它似乎是开在一处白石堆成的土坡上,洞是向地下延伸的,黑漆漆的,望不到尽头,宛如一张巨兽的嘴。
”这是......“肖南回仔细分辨着洞口石碑上的古体字。
”白耀关。“
钟离竟看着石碑,淡淡开口道:”这便是已经荒废了数百年的白耀关。“
火星随着灼热的空气飘向半空,钟离竟与肖南回盘腿坐在山洞洞口的碎石滩上,背对黑漆漆的白耀关,面向空无一物、夜幕低垂的沼泽大地。
肖南回将湿掉的靴子放在火旁烘烤,鼻间飘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清苦气味,冲淡了沼泽吹来的潮湿味道,竟然有种令人心安的感觉。
肖南回回头,盯着几步外坐着的男人看了许久,心中有点好奇。什么熏香能这么持久,外衣都没了味道还在。
”喂,你身上到底是什么味道?不管走到哪都能闻到。“
夜色下,钟离竟一动不动的侧脸像是神庙里供奉的神像,沼泽地里带来的点点污泥还未来得及拭去,散落的发丝也无暇整理,却也终于让这尊神像有了几分人气。
“死人骨头的味道。”
“死人骨头?”
吓唬谁呢?肖南回四处张望着,钟离竟把左手袖子提起来些,露出手腕的佛珠。
肖南回见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难道说,拿给郝白做药引的佛骨舍利,其实是这佛珠?可佛骨舍利一枚已是难得,这人怎么有这么多?这算什么?炫富?
像是知道肖南回在想什么,钟离竟理所当然地看向她:“我是个有佛缘的人,你莫嫉妒,也别把我想俗了。”
什么?她看着像是个俗人吗?
好吧,确实挺俗的。可你又高级到哪里去吗?
温暖的篝火照亮了这座已经数百年未闻人语的石碑,将上面的字照的纤毫毕现。
肖南回抬头看着碑上的字,有心刁难:“这上面写的什么?”
钟离竟就靠在火堆旁的石头上,老僧入定一般,听到声音才缓缓睁开眼,瞥一眼石碑的方向。
“晴晚不过白耀关,破晓走黑不走白。”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真的认识,还是随口胡说的,肖南回还是小小惊讶了一下。
赤州各地都有各自方言,但据说上古时文字与语言都是统一的,待到如今古音已经因为无从考究而失传,但古体文字还尚有人可识得,只是能够通晓的人实在不多了,而这其中大都是年过半百的学者或昔日贵族,年轻人甚是少见。
如果有,这样的人在赤州绝不会籍籍无名。
“我在永业寺见过你,你是阙城人?”肖南回终于问出心底的疑问,她隐约觉得,这人的身份并不简单。
但她没想到钟离竟会真的回答她:“算是吧,我只是丞相府的门客而已。”
丞相府?那不是就在昱坤街隔壁的斜对面?
肖南回起疑道:“可为何我之前从来没在丞相府附近见过你?”
“我身体不好,出门都是坐车,你平日在侯府的时间也不长,自然没见过。”
肖南回觉得这话缺乏说服力,但却也一时找不到什么反驳的话,但随即才想起来,对方早已知道自己是青怀侯府的人了。
一定是那次她在永业寺祈福时候说的话让对方听了去。
拜他所赐,肖南回得了人生中第一支下下签。
“你冒充寺庙僧人,还偷听别人祈福。”
钟离竟对这控诉仿若未闻,再次闭上眼。
肖南回最恨别人装傻充愣,若是放在以前,她说不定会跳起来狠狠踹这人一脚,但一想到不久之前对方刚刚救了自己一命,便又作罢,低头专心烤起火来。
时间静静地流走,这一夜却似乎格外漫长。
除了风声,这里什么也听不到。
时间久了,如果没人说话,你会以为自己已经聋了,分不清那是外界的风声还是体内血液流动的声音。
而空气从沼泽的方向涌向山洞,带来的都是荒凉的味道。那是千万年间草木腐朽的气息,夹杂着水的腥气,充盈着鼻腔和每个毛孔。
肖南回不喜欢这种感觉,那些水草中飞舞的小虫,挣扎着破茧而出,然后争抢食物,雄虫精疲力尽地寻找雌虫,拼尽全力繁育着下一代,最后迎接死亡,朝生暮死日日轮回,平白无故地让人想到生命的短暂和早衰。
肖南回深吸一口气,将已经干透的靴子穿上,边穿边哼起一首小曲,试图冲淡这令人颓丧的氛围。
那是她几年前在玄门岭一带驻兵时,听当地山民唱过的调子。原本是很长的一首歌,如今她只记得其中一小段,便反复哼着。
一直沉默不语的钟离竟突然开口问道:“唱的是什么?”
“这是山民歌颂山神的歌。他们信奉永恒的山神,传说如果山神被歌唱者婉转的歌声打动,便会将祝福降临在这个人身上,让他享有同自己一样的永生。”
说完,肖南回便发觉那人万年不变的脸上竟多出些情绪,狭长的眼微微眯起,眼睫在他漆黑的瞳仁上投下一层阴影。
“世人追求永恒二字实为愚蠢,他们不晓得只有初始没有终结的可怕之处,岁岁年年于永恒而言也同一瞬一息没有区别,那感觉就像是掉入虚无之中,而这虚无永远没有尽头。”
自初识到现在,肖南回甚少在钟离竟的脸上看到表情,然而他刚刚在说那番话时的神情是前所未有、毫不掩饰的厌恶,那是一种从心底涌出的情绪,令没经历过的人都感到害怕。
肖南回有些愣怔,她一直以为,眼前的人是千岁的高山、是万年的湖泊,难以撼动、不起波澜,可如今她却隐约有种感觉:他的情绪只是深藏在山脉湖底,多数时候无人能见无人能晓,可终有一日会洪水滔天、地动山摇。
她斟酌了一会,才慢慢开口道:“世人追求永恒,大概是因为永恒并不存在吧。”
钟离竟却笑了:“你说的没错,所以死亡有时也不全是坏事。世间欢愉总是短暂的,如果不能停留在喜乐的瞬间,人便总是要面对悲苦的来临。悲苦过后又是喜乐,周而复始,只有死亡才能让这一切停止。”
“可是如果没有痛苦,哪里能衬出快乐的可贵?”肖南回一脸真诚地说道:“永业寺的一空法师曾经说过,生而为人,总是要吃苦受罪的。既然避免不了,不如坦然面对。”
言罢,她才发现钟离竟正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直将她看的有几分发毛。
“你盯着我做什么?”
钟离竟又沉默了片刻才面无表情地说道:“一空没说过这话。”
肖南回面上一窘,随后有些心虚地狡辩道:“一空法师最爱说话了,他每天说那么多句话,你怎知他没说过?”
钟离竟微微侧了侧头,端坐的姿势变得有几分慵懒,语气也带了些戏谑:“我与一空乃是多年好友,他每日除了念经几乎不开口说话,他一个西海外来的人,赤州音韵都还没学利落,哪来那么多话。”
肖南回被怼的哑口无言、无名火起,要怪就怪就怪这无趣的夜晚和无趣的地方,她一定是刚刚脑袋进了泥水才会想要和这人坐在这里聊天。
她刷地站起身来,活动着手腕踢着腿向洞口走去:“火不够旺了,我去捡些干柴。”
钟离竟瞧着那气鼓鼓的背影,对着火堆突然就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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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肖南回感觉到脸上多了点温度。
她睁开眼就看到金色的朝阳在沼泽上缓缓升起,炙热的光在地平线上翻滚而出,刺透了沼泽上终年不散的雾气,反射出一片片明晃晃的光,像是有人在这片荒凉之中摔碎了一片巨大的镜子,镜子的碎片如今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出耀眼的白光,亦真亦幻。
原来这才是白耀关取名为白耀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