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静悄悄的,除了偶尔的微风将那车窗上的帘子吹起一个角,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谁又能想到,那里面坐了个人呢?
这人似乎不太爱下车走动,这一路走来,除了必须的时候,他下车的次数可能两只手都数的过来。
肖南回时常感到困惑,怎么会有人能忍受在那狭小拥挤的空间里呆那么久。
她本来不欲管对方,但不知怎么想起先前他生病时的样子,心中又有些不忍,不知他是不是已经好利落。毕竟人家是因为救自己才染了风寒。
看了看衣兜里的果子,肖南回快步走到马车前,抬起手敲了敲车窗。
片刻后,靛蓝的帘子被掀开,露出半张还有些苍白的脸。他见了肖南回的脸并未说话,只静静看着她。
她踟蹰片刻,从衣兜里盛着的果子中挑了一颗看起来最饱满、最鲜艳的,递到那人眼前。
钟离竟乌黑的瞳仁盯着那果子看了一会,慢吞吞开口道。
“这是什么?”
肖南回又将那果子举高了些。
“蓬蘽,一种山里的野果子,现在正是熟的时候。你尝尝看。”
那人一动未动,只上下打量着那颗鲜红的果子,似乎在审视那东西是否真的可以食用,有一瞬间肖南回甚至以为时间静止了。
罢了,想来这人是养尊处优的,怎会吃这山间奇奇怪怪的果子?她方才便是教伯劳气糊涂了,才会想着来这么一出。
就在她要收回那份突发奇想的馈赠时,钟离竟终于动了。他的脸缓缓向前靠了靠,树荫下金灿灿的光斑便落在他脸上,因为有风的缘故而跳跃着。
肖南回愣住了。
他没有用手接过来,而是直接凑了过来,张口从她指尖衔走了那枚果子。
对方的动作十分优雅,以至于肖南回的手指既没碰到他的牙齿,也没碰到他的嘴唇,最多只有一点温热的气息一掠而过,但那感觉有点奇怪,她还是下意识地缩了缩手。
其实最多只是一瞬间的事,钟离竟的脸已经重新回到车窗后的阴影之中,似是在轻轻咀嚼那枚果子的味道,一点红色的汁水氤氲在他的唇上,给那张脸添了几分生气。
肖南回眨了眨眼,想要打破这诡异的氛围:“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
那厢顿了顿,缓缓吐出三个字:“有点酸。”
“酸?不会啊,我很会挑果子的。”肖南回不信邪,又从布兜里挑了几个出来,自己尝了一个确认过后,将剩下的递给钟离竟,“你再试试这几个。”
这回男人似乎更加沉默了,他的目光从那果子上挪到肖南回的脸上,神色有些古怪。
肖南回不是第一次看这双眼睛了,但每一次都看不透这双眼睛中的情绪。她有时觉得:那双漂亮的眼睛中,可能从来就没有情绪。
但这一次,她分明看到了什么。
只是那东西飞快闪过,她不知自己是否来得及捕捉分辨。
“喂,你在干什么?”
丁未翔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肖南回吓了一跳,想到这人要是知道自己给他主子吃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指不定又要如何编排自己,肖南回第一反应就是要将手缩回来“毁尸灭迹”。
谁知车里那人动作比她还快,已经将那果子一股脑地揽入手中,末了还若无其事地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
“姚公子说这车厢闷的很,要我掀开帘子透透气。”
肖南回跟着点点头,丁未翔将信将疑地走上来,四处看了看,似乎没有发现不妥,便将新打好的水递给钟离竟。
肖南回见状,连忙寻个由头抽身离开。
“该赶路了吧?我去叫伯劳。”
她走出去挺远,丁未翔的目光仍似蚂蟥一般叮在她后背,思来索去还是决定再确认一遍:“主子......方才当真无事?”
钟离竟眼皮都没抬一下:“能有何事?”
丁未翔想到刚刚在河边时肖南回讲的话,忍不住出声提醒道:“肖姑娘不知您身份,有些事还是要留些分寸的。”
钟离竟一时没说话,低头浅浅喝上一口那水囊里的水,河水清冷,冲淡了他嘴里蓬蘽的味道。
那果子一点也不酸,但不知为何,他那时心中会有一瞬间的恶劣,想知道她的反应。
他很少对人有好奇之心。如今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那是蠢钝之处,也是有趣之处。”钟离竟撑着额角,眉间是几分孩子气的笑意。
丁未翔瞧见了,不禁有些愣怔。
他跟在这人身边十数年,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这种神情了。
钟离竟似乎察觉,抬头瞥一眼他:“怎么了?这么看我。”
丁未翔摇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主子好像比之前要多些情绪。”
钟离竟那抹还残存在嘴角的笑,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胆寒的冷意。
“或许,我那日不该救她。”钟离竟的眼神落在不远处正与伯劳打闹的女子身上,一字一句道:“乱我心神者,当杀。”
丁未翔心下一惊,他险些忘了眼前的人是如何多变难测,而他根本摸不清眼前的人说出口的话究竟是几分真几分假。
温热的风吹过他额角的冷汗,那人的声音却渐渐又恢复了平静。
“罢了,倒也还没到那个地步。就当是送肖准一个人情。青怀侯府向来冷清,我岂能让人唏嘘寒心?”
那几枚蓬蘽正在他手中握着,新鲜果子上的绒毛搔着他的手心,有点痒。
第32章 左将军
日落西斜,离阙城南北两城门的关闭时间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城外十几里远的小路上,一辆马车伴着一匹灰白杂毛的马正飞速移动着。
肖南回此刻正坐在马车上清点自己的行李。
一会回城便要分道扬镳了,眼下已经到了最后时刻,然而面前这人不知是在装傻还是试探自己,丝毫不提那玉玺该如何处置。
肖南回手下忙活着,眼睛时不时地偷瞥一眼,寻思着不能再拖,无论如何要将事情说明白。
“欸。”
肖南回故作叹息。
“姚兄何故叹气?”
那人终于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接了一句。
肖南回拿起自己干瘪的荷包,抖落出里面仅存的一块碎银和几枚铜板:“我想起来我那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千两黄金。”
钟离竟眉梢微挑:“黄金?”
肖南回无精打采地看对方一眼,语气越发伤心:“我在凭霄塔上踹下去三个人,正是天成先前千金悬赏的三名贼首。可惜当时身在沈家地盘,担心东西没拿到先惹祸上身,便没有主动上报衙门来提人,现下想想,真是窝心。”
肖南回看一眼对方,继续惨兮兮地说道:“你倒是不缺钱的样子,不知道我们行伍出身的俸禄实在寒碜,便是一锭银子也要掰开好几块来用......”
“姚兄想说什么?”
清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卖惨,她咂咂嘴,手指头使劲抠着那铜板上面的钱眼,没敢抬头看那人:“我其实是想说......这个、你既然已经这么有钱了,这般千辛万苦求来这玉玺应当不是为了钱吧?咱们商量一下,丞相托你办事许了你什么好处?你说来听听,我若是能......”
“不知姚兄打算如何处理那玉玺?”
肖南回没想到对方居然未多谈归属问题半个字,直接便问到了这一步,思索片刻如实答道:“最后自然是要上交给皇帝的。”
“最后?”钟离竟对于字眼的敏锐程度已经到了可怕的地步,“看来在上交之前,你还有事情要做。”
她点点头,下意识便要说出彻查肖家旧案之事,话到嘴边险险打住,差点惊出一身汗来。
一定是这几日相处久了,她那对人不设防的臭毛病犯了起来,竟有些不把对方当外人了。
要知道在霍州的时候,此人或许还称得上是朋友,可回了阙城,那便是侯府的死对头也是有可能的。
调整一番,她将问题抛了回去:“你呢?是否要同我抢这宝贝?”
“宝贝?”钟离竟笑了,但那笑维持了不过瞬间,转眼便消散了,“说是宝贝,也确实抢了个头破血流、家破人亡,可到头来宝贝到底宝贝在哪都还不知道,岂不是愚蠢。姚公子可别犯一样的错误啊。”
对方这话说得是有几分尖锐,肖南回怎会听不出来其中警告,但也没打算退缩。
“我一不求财,二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只是想要查明真相,自问心无愧,更不会要将那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占为己有。倒是钟离兄把持这东西着实紧张,又与那邹思防有何区别?”
这话说的是有几分不客气,那人面上却未见丝毫怒色,只淡淡瞧了她一眼:“姚公子何必如此着急地下结论,在下未曾说过要将这东西占为己有。”
她整个人愣住,喃喃开口道:“难不成......你还能让给我?”
钟离竟刚刚将一杯新茶倒掉,将温热的茶杯轻轻放在小案上。
“姚公子这几日与我同车,可见我经常摆弄茶具?”
肖南回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几日同路,这人除了偶尔低声同丁未翔说说话,便是摆弄那套茶具。肖南回不太懂茶,但闻那茶香也知对方那瓶瓶罐罐里一定都是好茶,只是那香气扑鼻的茶水没有一滴进了那人的嘴里,全都倒掉了。
“我经常沏茶,却不喝茶,其实多数时间只是想要闻闻茶香。玉玺一事也是如此。”
什么意思?你说你大老远跑去霍州就是为了过把眼瘾?鬼信啊?!
肖南回的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咆哮。
偏生那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那样淡然,就好似对他生出些许质疑的想法都是污蔑。
“东西就在那里,一会你自拿走便是。”仿佛知道她不信,钟离竟又淡淡加了一句。
其实这一路走来,那盒子就放在那里,除了每日确认一遍外,肖南回从没挪动过位置。她已经做好为了将它拿到手不惜一切代价的准备了,谁知最后竟然如此容易。
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表情,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偷偷将手伸向那盒子。
男子余光瞥见那小动作,嘴角闪过一丝狡黠。
“主子,前面百步远外有一小队人马,看样子当是天成军队。”
丁未翔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来。
肖南回一听“天成军队”四个字,浑身一抖,伸出一半的手也缩了回来,整个人瞬间矮了三分,仓皇问道:“军队?何人带队?”
丁未翔的声音顿了顿,再次响起:“举黑底交龙旗,当是光要营的人。”
光要营?光要营向来是烜远公管着,那便和肖准没多大关系。
肖南回瞬间背脊又挺直了,连带着表情都轻松了不少。
她身旁一直闭目养神的钟离竟却突然睁眼开口道:“可是烜远公亲自前来?”
丁未翔过了会才答道:“打头的银甲白马,当不是烜远公。”停顿片刻又说道:“应是例行边巡,烜远公不会亲自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