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喘着气点点头,耳边仿佛还有那飞线扫过时的破空声。
“是敌是友?”
肖南回没做声,她定定望着他,仿佛这样她便不用开口也能让他知道即将发生的事一样。
停顿了片刻,她做出了决定。
她快步走上前,将自己身上穿着的唯一一件布衣甲脱下来,小心披在那人身上。
“这洞里虽比外面要暖和些,但入了夜还是冷得厉害,陛下若是不会生火,恐怕会冻得受不了。”
随后她将地上剩余的吃食收拾起来包好放在他手中,又小心地将生过火的地面用砂石掩埋干净。
他目光沉静地看着她:“你要做什么?”
“臣......臣去引开他们。”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低着头,但语气却很坚定。
她又用回了君臣之称,像是在用这来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她的身份。
“方才夜枭已经去报信了,要不了多久,天成的人便会赶来。臣去将那些人引开,陛下只要好好呆在这里,一定会得救的。”
她说完,似乎心中也觉得多了几分希望。
从决定踏上战场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了。她的希望可以留给别人,而那个人还是这个王朝最尊贵的人,她应当为此感到荣幸。
帝王静静看着她。
黑暗中,那张脏污的脸上嵌着一双坚毅明亮的眼睛,带着生命的热烈和脆弱。
即便方才内心也是惧怕的,但真到了这一刻,她还是拿出了自己全部的勇气。
无知者的无畏一文不值,而懂得恐惧和害怕、却依然选择勇敢的人,才是如金子一般可贵的。
“不必了。”
她怔怔看着拉住自己的那只手,那上面还缠着她今天方才给他换上新布条。
“不必离开,留在这里陪孤欣赏破晓的晨光吧。”
“可是,他们就要来了......”
“此处并非一处出入口,你若从这里离开,他们又从那里进来,孤要如何自保?”
肖南回像跟木头一样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说得是对的。
但如今,她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臣不知他们是如何追踪到这里的,兴许是通过气味。臣穿上陛下的衣裳从别处出去,或许他们就会追过来......”
“肖南回,你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吗?”
她微微愣住,随即单膝跪地,说出自己的誓言:“臣记得。只要臣一刻不死,定会保陛下周全。”
“孤说的,不是这一句。”
不是这一句?
老娘说过的话没有千千也有万万,您老人家说的到底是哪一句?
她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一阵轰隆声从洞窟深处传来,岩壁上窸窸窣窣地落下一层土,呛得人一阵咳嗽。
这洞窟之中,千里之外的响动也能通过这些岩壁传达到每一个角落。更遑论是这样的震动。
轰隆声的余响散尽,开始有细微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该来的,还是来了。
四周壁画上的神像静静地看着他们,无悲无喜,像是在度过他们镇守在这里漫长岁月中、最普通不过的一天。
然而空气里弥漫着肃杀的气息,这是地狱大门开启前的宁静。
平弦伸展开来,锈色的花纹中沾染着鲜血,它是横在两人身前的最后一道防线。
肖南回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但握紧兵器的手却没有一丝颤抖。
她将还未显形的未知恐惧想象成荒原上的狼群,如果不能逃避,那便去面对它。她会是保护羊群的那只犬,带着要将对方撕碎的狠劲、战斗到最后一刻。
“肖南回。”
他在她身后唤她的名字,声音是那样近。
她微微回头,发现他摘下了一直戴在左手的那串佛珠,随后拉过她握枪的手,将佛珠放在她手里。
“这个你拿好。”
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做什么?”
他竟然笑了笑:“一会不是要打仗么?”
肖南回哑然,看着对方连一点硬茧都没有的修长手指,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陛下还是别闹了。”
脚步声更近了,洞窟内的回音将那纷乱的声音混作一团,像是即将袭来的蜂群。
他收了笑,认真将肖南回的手抬起,那串佛珠滑向她的腕间、带着一丝体温:“等到一切都结束后,一定要把它戴回孤手上。无论如何,一定要做到。”
什么?什么一会?
她觉得自己没来得及问出口的话,或许永远也问不出口了。
空气凝滞,像是骤雨前的屏息。
下一瞬,有什么率先刺破黑暗,像凄厉的鹤鸣一般,呼啸而来。
那是箭羽破空而来的声音。
她奋力挥动平弦,箭稿断,带着倒钩的铁镞应声落地,是地狱之门开启的吱呀声。
随即,暴雨般的飞箭咆哮而来,每一支箭的身后都拖着一条长长的银丝,它们一击未中便转而化作一张看不见的网,势要将网中的猎物绞杀成碎片。
肖南回手中的平弦舞做一面不透风的墙,将那试探而来的箭簇纷纷斩落在地。
然而下一秒,进攻者便开始展露险恶的用心,一道看不见的风刃钻过她的防卫线,悄无声息地割开了她的腰侧。
鲜血涌出,她无暇顾及。抬眼间便看到安律站在黑黝黝的洞口,正无声地冲着她露出一个笑容。
那是她离开碧疆的那一个黄昏,见过的招数。
看不见的风刃。
怎会有人可以驱使这样的招数?他用的究竟是何武器?便是再厉害的武学大家也无法凭空捏出一把看不见的、伤人的刀。
那安律似乎知晓她的困惑,却不打算对她有所解释。
“杀了她。”
周围密密麻麻的细线开始旋转收紧,要将那网中的猎物凌迟而死。
这些仆呼那,比他们上次在穆尔赫遇到的那一批人还要厉害,行招间毫无破绽,显然配合已久。他们有条不紊地驱使着手中的细线,将她渐渐避入绝地。而那些带着倒钩的箭矢有着几分狩猎的意味,一旦她有逃脱的意图,他们便会将她射成个“风筝”,只要线在他们手里,她便逃不出生天去。
要想突围,她必须找到这阵法中的破绽。可安律的招数就在等她的突围,只要她有一丝偏离阵眼的尝试,那诡异的、看不见的风刃便会从刁钻的角度袭向她。
周围只剩下方寸之地,她的防守渐渐溃散,而细线搅动空气发出的破空声震颤着她的耳鼓,令她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真切。
“陛下,趴下!快趴下!”
耳鸣中,她听不到那人是否有所回应,但却感觉到身后的人缓缓贴向她的后背,随即一双手将她整个人拥住。
震惊中,她对这从背后袭来的动作来不及反应,手中的平弦一滞,一道牵着细线的箭矢瞧出她的破绽迎面而来。
腰间的那双手臂抱住她转了半个圈,她只觉得视线一晃,眼前映入的是两道绣着熟悉暗纹的衣襟。
他将她环在了胸前。
转瞬间,她看见带着倒钩的箭簇像一条毒蛇,撕破了那精美繁复的纹路、从中钻出个头来,温热的血溅在她眉间,带着一点颤动的气流,有些痒。
她右手握着平弦,左手缓缓摸上那人的背。她的手像是陷入一汪温暖的泉水中,一股热意在手下蔓延开来。
发生了......什么?
周围的鸣噪声有一瞬间的停歇,仿佛就连敌人也对眼前的这一幕感到震惊。
怔怔转动眼珠,她的睫毛就这样划过那人的下颌线。
“肖南回,你说过不怕孤。记住你说过的话。”
他的气息还停留在耳畔,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力量四散开来,方才给他簪好的头发瞬间被那股凌厉的气息打散了。
乌色的长发像一匹被撕碎的缎子四散开来,玉簪清脆落在她眼前,随即一股重压袭来令她直不起腰来,整个人趴在了地上。
一阵奇怪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深处,像是万万千千的虫蚁啃食叶片发出的声音,又像是蜂群盘旋掠过,那声音从四面八方来,又往四面八方去,细细密密、无孔不入、摧人心肝。
肖南回捂住耳朵,努力克服着那种头痛欲裂的感觉,随后,她试着慢慢睁开了眼。
目之所及,是她有生以来都从未见过的情形。
很多年后,她依然记得那种感觉。
就像是空气被一把看不见的刀一分为二,然后又被分作四、十六、成百、上千、无数,直到不能再分割为止。
她看到那些飞驰在半空的箭矢化作一团团雾气消散在风中,那张由细线组成的网也凭空消失在原地,像是画纸上炭笔画下的痕迹、掸一掸便不见了踪影。
十数名杀手仍立在原地,似乎根本不确定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仍保持着进攻的姿势,手中的武器却化为泡影。
离得最近的那一个最先发出一声惨叫,他看到自己前伸的手臂似是被什么东西蚕食了一般,消融在空气当中。
他的尖叫声随即卡在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咯咯”声,他的腿似乎想带他逃离这里却怎么也挪动不了分毫,就这转瞬间,他的整个身体已经化作一团血雾消散在这个空间,哪里也找不到这里曾经存在过一个人的证据。
安律跌坐在地上,随即转身扒着身后岩壁上的石缝,疯了般向上爬去。
剩余的人仍站在那里,那蜡一般被毁掉的面容上,只有一双双眼睛流露出惊惧和战栗。有人突然便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嘴中喃喃说着什么,祈祷神明能够听到他们的祷告。
洞窟石壁上的神像依旧是那副模样,但很快,那些线条也变得模糊起来,好似褪了色一样渐渐淡去,化作一团发着金光的雾气混入那极速搅动旋转的空气中去。
肖南回瞪大眼努力分辨,才发现那些发着光的细碎粉末是这岩壁被搅碎后的残骸,当中还夹杂着壁画上的宝石与金线,那些美丽而坚硬的石头,就在那看不见的风中被搅碎成了尘埃。
风鸣声愈发尖锐,空气因为极速震动而扭曲,被裹挟其中的碎石化作尘埃,将那无形的风勾勒出形状来,组成一道道纱縠般的屏障,层层叠叠地包裹成一个巨大的球形。而这球形还在不断膨胀、扩大、向周围的岩壁挤压而去。
她的头变得很重,需得费力才能抬起。
指尖用力,她将那人的衣襟都抓地起了皱。
衣料下的那具躯体如石头一般无法撼动,那支带着倒钩的箭几乎将他贯穿,她看见他胸口流出的血,渐渐变成一条条细碎的线,像是叶脉一样四散到半空中,将这可怕的暴风眼不断扩大、扩大,似乎要吞噬掉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