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帝又想起早上听到的传言,原本还不信,现在却开始怀疑。他摩挲着茶杯,目光骤冷,“皇后和许业,都要查。与他们无关最好,如果真是他们做的……”
接下来的话,不言而喻。
卫良得令离开。
离开乾清宫时,恰好北风掠过,吹落房檐的积雪。他冷淡地注视着白雪融于尘泥,知道自己这步棋走对了。
皇帝已经起疑,他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将一切矛盾指向许业;甚至关键时刻,他还要以退为进,避免申帝怀疑他。
只要申帝信任他,只要查案的人是他,许业必定有错。
至于证据……事情是人做的,人哪有不犯错的呢?
卫良轻轻拂过手背上的白布,眼底冰寒有一瞬间消散,他垂眸低喃,“许业之后,下一个,轮到谁了?”
*
九盛城,流言比风吹得更快。
越长溪刚吃过早饭,半枝便挤眉弄眼进来,轻咳一声,“宫里传闻,四公主不满陛下禁足,半夜偷跑出来了!”越依依没有封号,只按照排行,称其四公主。
永和宫没什么规矩,听见八卦,打扫的宫女也探过脑袋,“奴婢也听说此事,据说四公主逃跑时,不慎摔倒,被银簪划伤脸,昨夜来了很多太医,皇后好一顿发火呢。”
“哎呀呀,怎么会这样?”越长溪掐着手指,阴阳怪气开口,“四妹妹这样不小心,本宫也跟着担心。”——担心半夜会偷偷笑出声。
她沾一点红色蔻丹,涂在指甲上,满意地欣赏。嗯,真好看!
宫女还在碎碎念,“四公主为何偷跑?坤宁宫不好么?”
越长溪笑而不语,隔着半空,与半枝交换一个只有她们才懂的眼神。
越依依当然不会跑,之所以有这样的流言,是她让半枝传出去的。越依依敢动手,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真当自己容嬷嬷呢,想扎谁扎谁?
她移开凤仙花汁,看着自己殷红的十指,觉得今日份美貌也是一百分,漫不经心开口,“现在就看申帝了。”她没指望申帝一下子厌弃皇后母女,但多来几次,积怨成疾,稻草也能压倒骆驼。
提起申帝,半枝表情微凝,低声道,“还有一件事,御史林楚城被人殴打。皇上大怒,命大理寺彻查此事。”
“林楚城?参劾皇后的御史?”宫女接道。
发现公主脸色微变,半枝佯怒,赶走宫女,“就你嘴碎,主殿扫完了?快去干活。”
宫女也不害怕,吐下舌头,笑着跑开。等人都离开,越长溪终于忍不住,狂拍桌子,大笑出声,“哈哈哈,虽然御史很惨,但我还想说,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天降正义?”
不管皇后是否派人殴打林楚城,这个节骨眼出事,申帝肯定有所怀疑。申帝怀疑,皇后禁足的时间就会拉长。一想到皇后过得不好,她就放心了。
越长溪笑够了,嘱咐半枝,“让咱们的人避开坤宁宫,免得惹火烧身。皇后现在肯定气死了,谁知道会不会突然想不开,要跟咱们同归于尽。”
“是,奴婢这就告诉底下的人。”半枝掀开帘子,匆匆离开。
前朝后宫都出事,不难想象,皇后有多生气。越长溪小心护着新染的指甲,默默盘算,她也要离皇后远点,以免传染晦气。
正想着,门吱嘎一声,半枝又回来了,表情有些奇怪。她身后跟着御前太监,御前太监手里捧着漆盘,上面是明黄绸布。
越长溪神情一凛。
御前太监行礼,笑呵呵把漆盘举到她眼前,恭敬道,“宝宁公主,这是金印。皇后禁足,皇上命您暂时主掌后宫,整顿后宫骄奢淫逸之风。”
越依依:“……”人在家中坐,权力天上来。世上还有这种好事???
第11章 . 10变化 预言家竟是我自己
宫里的气氛变了。
腊月中旬,马上过年,本应该是一年最热闹的时候,然而,九盛城各宫宫门紧闭,十二监掌事各个面色严峻,路上的宫女太监都大大减少,哪怕有人在,也都步履匆匆、神情凝重。
九盛城仿佛笼罩着一层厚重的乌云,人人自危。
而造成这一切的,正是大家最意想不到的人——刚回宫半月、温柔良善的宝宁公主。
申帝命宝宁公主主掌后宫时,大家并没在意,一些宫女们私下讨论此事,还会替公主担心。
“宝宁公主性子软,又没有母族撑腰,肯定压不住那些妃子和掌事。”
“是啊!皇上要整治奢靡之风,可掌事们习惯私吞银子,难道还会吐出来?这事到最后,肯定不了了之。”
“别忘记还有皇后,虽然被禁足,但有许大都督,皇后肯定没事。有皇后撑腰,掌事们害怕什么?”
两个宫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无奈。掌事们经营多年,最擅长偷梁换柱。宝宁公主又刚回宫,强龙不压地头蛇,她能做什么?
宫里大多数人抱着同样的想法,他们都认为,宝宁公主只是名义上主掌后宫,并不能真正掌权。至于彻查奢靡之风,妃子们做做样子,掌事们收敛几天,也就结束了。
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宝宁公主完全没有纵容姑息的意思,而是严查此事。
拿到金印第二天,她就揭露内宫监十几项罪状,包括私吞公饷、苛待宫人、办事不力等。
掌事太监张保全擅作威福,杖责一百、下刑部□□待决;少监、监丞等人流放充军;数十人削职治罪。据说执行那天,内宫监哀嚎不断、鲜血横流。
内宫监门口的血迹,足足冲刷三天才清洗干净。
后宫众人: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他们很快发现,这一切只是开始。张保全之后,越长溪又处置了四位管事姑姑,惩罚近百宫人,甚至,还有几个位份低的宫嫔。
与此同时,大理寺调查殴打朝廷命官一事。据说此事牵扯甚广,好几个朝廷官员入狱。京城街道上,经常看见严肃的东厂下属,腰间佩刀,行色匆匆。
一时,九盛城风声鹤唳,前朝后宫人心惶惶。所有人都在担心,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
而风暴中心的越长溪,则格外平静。她歪坐在窗边,偷听宫女太监们八卦。
他们正谈论近日最火的话题,内宫监的事。越长溪也感兴趣,偷偷打开一道窗缝。
似乎有个太监目睹了张保全被带走的情形,他挥舞着双手,比划道,“那天,我去内宫监取东西,东厂的人忽然进来。他们二话不说,举刀走进屋子,好像要杀人似的,特别可怕。”
“不到一会儿,张保全被两人拖出来。真的是拖出来的,鞋子都没穿。张保全不停喊着‘你们干什么?谁让你们来的,我要见皇上,你们不能这样。’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太监忽然停下,卖足关子,等周围人催促,他才不紧不慢道,“督主从院子外走进来,一脚踩碎张保全的膝盖。张公公还没来得及喊,就被卸掉下巴。督主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再吵,割下他的舌头。’”
“哇!”众人惊呼,语气中有惊讶,还有隐藏不住的恐惧。
越长溪歪歪头,试图想象这个画面,随即发现,她完全想不出来。
似乎,卫良在她面前,只是冷淡疏离,不会露出可怕的一面。虽然她早就听过谣言,卫良是没感情的刀、是肮脏的刽子手,但她从没亲眼看过。
可能因为她是公主吧,她想,毕竟她爹给卫良发工资,卫良面对她,等于面对自己银行余额,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吱——”门被推开,半枝从外边进来。越长溪这才回神,关上窗问,“晚上拜访贤妃,东西都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一对蓝宝石祥云纹饰手镯、一匹瑞草云鹤散花锦、戴春林的香粉、冯重山的字画,”半枝捧着漆盘,一一清点贺礼,最后问,“这些够不够?还要填什么?”
越长溪:“……”还不够?!这些加起来足有六、七百两,你当钱是大风刮来的?虽然的确是申帝赏赐的,但……既然刮到她家,谁都别想拿走!
她一脸恨铁不成钢,“只是晚辈拜访长辈,我又没吃她家粮食,送这么多东西干嘛?只留下字画,再拿两个白云寺的平安符,就够了。”
半枝嘴角抽了抽,陷入沉默。
所谓的平安符,是公主在白云寺买的,足足买了一匣子。她以为公主只是买来玩玩,没想到真要送人。在不要脸方面,是她输了。
假装没看见半枝嫌弃的目光,越长溪挑起蓝宝石手镯,轻笑,“拿太多东西,反而显得本宫心虚。”她的确想试探贤妃,看对方是不是送纸条的人,但不能显得过于急迫,她可不想把主动权交给对方。
毕竟,上一次欠人情,她又送银杯又送药,心脏差点承受不住。这样的事,绝不能有第二次,太伤钱了。
*
傍晚,越长溪带半枝去长春宫,出门的时候,顺手扔掉窗台的鲜花。今天乌草送来的是紫玉兰,大片花瓣婀娜艳美,仿佛翅膀颤动的蝴蝶,十分好看。
越长溪凑近嗅了一下,嗯,真香!然后毫不留情扔到窗外。
窗外恰好有人,花枝掉在他鞋上,越长溪刚要说对不起,抬头一看,是乌草。
越长溪:……
小太监正在扫院子,他一改往日精神满满的样子,耷拉着脑袋,神情恹恹。
当着他的面,扔他送来的花,是不是不太好?越长溪莫名心虚,她轻咳一声,问怎么了。
乌草沉默地扫走花枝,听见问话,他迟疑一瞬,轻声道,“公主是不是……不喜欢这些花?”他送的花,公主从来不看,就寝前还会特意扔出去。有时候,他在窗外捡起枯萎的花枝,觉得自己和这些花一样,都是被厌弃的。
小少年红唇墨发,低头时,有点忧郁美少年的感觉,越长溪看着他,心里止不住想——没文化真可怕!
植物白天进行光合作用,吸收二氧化碳呼出氧气;夜晚进行呼吸作用,吸收氧气呼出二氧化碳,当然不能放在房间!现代初中生都知道的事,她该怎么告诉乌草?
越长溪哭笑不得,挑个对方能接受的理由,“本宫的确不喜欢娇贵的花,脆弱还难养,路边常见的花花草草就很好,比如五行草之类的。”五行草,北方常见的野花野菜,最惨的那几年,她靠吃它们才没饿死。
乌草眼神一亮,露出如有所思的表情。
果然,人无聊就容易胡思乱想,归根结底,还是工作太少。越·资本家·长溪冷酷想着。随手安排个任务,“你去司礼监请卫厂公,就说,本宫有要事相商。”
话说,东厂的效率是不是变慢了?张保全已经被带走十天,至今没有任何消息。虽然没指望因此扳倒皇后,但一点消息都没有,是不是有点怪?
难道张保全是铁血硬汉,宁死不屈那种?
越长溪正琢磨着,忽然看见庆吉从外边跑来,他面色灰白,跪地道,“启禀公主,张保全自尽了!”
越长溪:预言家竟是我自己???
第12章 . 11变天 卫厂公,你的手怎么又受伤了……
张保全死时,卫良就在宗人府。
低矮的牢房里,阴冷昏暗,四周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脚下是一层稻草,上面满是血迹污痕,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张保全被吊在墙上,腿骨手骨全都折断,手指少了两根,眼睛也只剩一个。短短十天,他已经不成人形,像一具披着人皮的骷髅,没有半点生机。
卫良坐在椅子上,看着账本,冷冷道,“泼醒他。”
“是,”太监领命,挑起冰水,毫不留情扬在囚犯身上。带着冰碴的冷水顺脸淌下,刺激到伤口,张保全那半截手指动了动,从昏迷中醒来,他浑浑噩噩抬头,看见眼前的卫良,突然疯狂大笑,“哈哈哈哈哈。”
“闭嘴!”太监大怒,顿时举起鞭子,重重抽在对方身上。残破不堪的衣服彻底碎了,伤痕累累的上身又增加一道血痕,没想到,张保全反而笑得更大声,笑够了,他颤巍巍开口,“卫良,你终于来了。”
短短七个字,张保全说了很久。因为长时间没喝水,声音沙哑干裂,像一口破旧的锣鼓。
发生这一切时,卫良始终低头看着账本,冷淡从容。无论张保全怎样喊叫,他都没有搭理对方的意思。
张保全忽然感到一阵怒火。
他可以忍受卫良嘲讽、辱骂、甚至是殴打,但他不允许卫良无视自己。张保全眼中全是恨意,他咽下一口血沫,忽然咧嘴笑道,“卫良,你是来审问我的?我告诉你,你什么都问不出来,一切都是我自愿的,哈哈哈。”
他疯狂大笑,仿佛这样做,就是他胜过卫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