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复听送水的下人说,里面的姑娘已经醒了。
他坐久了站起身过急,头一阵眩晕,幸而站稳了,再推开门,看到崔宽坐在床边,头低低的附在她唇边,她正轻轻的说些话。
这个姿势,他上半身都几乎靠在她身上了。
沈复酸溜溜的说:“她有伤,你别压着她。”
“没事。”秀月话接着很快,还对崔宽眨了下眼睛。
崔宽直起上半身,给她掖了掖被角,温声道:“沈大人应当有话要跟你说,我出去透一会儿气。”
沈复见缝插针道:“如厕就如厕,还透一会儿气。”
崔宽也不尴尬,置若未闻的对秀月说:“我就在门外,他要对你做什么,你就喊我。”
秀月挑眉,“我就是手脚都废了也打得过他。”
崔宽便不说什么了,绕过沈复到外面去。
秀月目送他消失在门口,再看向沈复,“后面的事你办好了?”
沈复关上房门,道:“这些作证的人家里,大多都搜出了数百两白银。”
“数百两?”秀月困惑,“太子用得上这样阔绰吗,这些人给个十两白银,都争先恐后上赶着卖命了。”
沈复看着她,半晌没有说话。
秀月的表情一点点的绷住。
沈复见她这神色是猜到了大概,才说:“太子也不是蠢,料不到这些证人家里会被搜。秀月,你之前有没有想过,这一步从来不是针对你也不是针对七王去的。”
秀月盖着绸被的身子起了凉意。
沈复继续道:“也许这件事,本来就奔着太子去的呢?到现在,皇上一定会认为,这是太子拿你开涮给七王下马威,而光收买证人就挥霍了如此大量的钱财,势必会让皇上重新审视太子的财力。”
秀月咬紧了唇,实在说不出话来。
主子当初为了让皇上忌惮太子,是利用皇上的疑心做了很多大大小小方方面面的事,到最后致使皇上将太子视为眼中钉恨不能除之后快,也时时认为太子要越俎代庖,取而代之。
可是如今,居然连她也算在内了吗?
沈复看着她,沉声道:“他是什么事都会做,什么人都能利用的。所以你还活着这件事,我没有通知王府。离开金陵城吧,我送你和崔宽走,你们走的远远的,别再回来了。”
秀月还是想不明白。
“他把我算在里面,就是要我死了,可是这并不是必要的不是吗,他为什么要我死?”
她回想起留在主子身边的那些年,她从未有一丝不忠,所以主子也看得明白,很信任她,从未将她置于险境。
沈复若有所思道:“是不是你重生回来,有些异常之处,他怀疑你了。”
最异常的,也就是从死心塌地突然变成死活不嫁沈复,然后又把清辞带回了王府。
秀月头痛得闭上了眼睛。
她居然忘了主子是什么人,他容不下身边有任何一个看不透的人。
沈复伸出的手,终还是抚在了她的脸上,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痕。
“我知道你还放心不下什么,萧承书我会尽快让他死的。你好好养几日,把身体养好了我就送你出城,往后不会再有人逼迫你,欺负你。阿月,往后都会好的。”
她闭着眼,眉头紧皱,道:“谢谢。”
沈复又说:“如果崔宽放不下他的前程,余生让我来照顾你,好不好?”
秀月摇摇头,语重心长的说:“跟姜岚解释一下那个误会,娶了她吧。她家世好,于你仕途有利。你本该前途无量的,沈大人。”
沈复沉默良久,道:“我是说,如果崔宽不跟你一起走的话,你给我个机会吧,我们过去在一起也很开心的,我们更能玩在一起……”
“我们都有遗憾,”秀月打断了他的话,“我的遗憾就是上一世给他白头偕老的承诺没有兑现。而且,过去能玩在一起,是因为我在迁就你的喜好,甚至是为了讨好你,才会陪你打球,陪你投壶,陪你喝酒,事实上我并不喜欢。”
秀月闭着眼睛,看不到他的神色,只听到他近乎颤抖的呼吸声。
他的呼吸声越来越近,近在咫尺,温热的气息挠在她脸颊上。
他终究还是保留了分寸,唇生生停留在她嘴边,没有印下去。
“谢谢你生下佑启,只可惜我永远看不到那孩子长什么模样。”
秀月猛地睁开眼。
沈复眼眶红润,眉眼带笑,开玩笑似的说:“早知道那会儿我就不该去死,我应该等到佑启长大,来个父凭子贵。”
秀月忍不住咳嗽了两声,“那不是你的,是崔宽的。”
沈复低低笑了一声,无奈的看着她。
“瞒着我有什么必要,怕我觉得你余情未了?不会的,我只会觉得你舍不得孩子而已。”
事实上,她根本就没想生,沈复又不是没孩子。只是当时被他上战场的事吓到了,然后耽误了,再想起来这回事时,肚子已经很大了。
她可不想让崔宽知道她生过别人的孩子,尽管他上辈子也没有介意。
秀月涨得满脸通红,缠满绷带的手去捂他的嘴。
“你别说了,他在外面你别让他听见。”
这一回,她得在崔宽眼里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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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月(十)
十年后。
狭长的巷子里,有一间四四方方的小宅院,院子里,朗朗读书声传来。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山气日夕佳……山气日夕佳……”
秀月插着腰,手里拿着一根粗柴,听着摇头晃脑的孩子背书,越听越生气。
这孩子七岁了,一天都背不下来一首诗。
她立在孩子身侧,拿着棍子重重敲了桌上的书。
“然后呢?山气日夕佳,然后呢?!”
虎头虎脑的孩子横竖想不出接下来的了,他死鸭子嘴硬得哼了声,“你自己也背不出来!”
秀月拿起他面前被合拢的书,翻了好几下才找到他背的那篇,大声照着念:“飞鸟相与还!”
孩子撅起嘴,不服气,“我看了书也会念。”
秀月气急,插着腰大声道:“你爹十四岁中举,你咋一点都不像你爹!”
“笨还不是像了你!”
孩子腮帮子鼓鼓的,顶嘴道:“爹没找个聪明媳妇啊!”
秀月抡起袖子,还想好好教训这孩子,这孩子成天吊儿郎当,满脸不服气,不打不行。
余光里,她瞥见崔宽回来了,顿时周身像渡上了层佛光,把棍子藏在身后,整个人温柔了起来。
她摸摸孩子的头,极有耐心的说:“乖,再看会儿,我帮你爹做晚饭去。”
孩子说:“你还是呆这儿骂我吧,你做的饭能吃吗?”
秀月警告得瞪了他一眼,“念你的书。”
崔宽这会儿走到她身边,笑着说:“今天可算是买到鹅蛋了。”
秀月看到他手里那两枚硕大的鹅蛋,就有点想吐,“我能不吃吗?”
“大夫说鹅蛋对孩子好,也对你好,你看咱们煜儿生下来白白嫩嫩的,就是鹅蛋吃得多,你这会儿不想生个白白嫩嫩的女儿了?”
怀煜儿那时候她是拼命吃鹅蛋的,可这鹅蛋味儿实在不咋的,挺臊,她这回想起漫长的九个月又要一直吃鹅蛋了,实在是有点吃不消。
偏偏崔宽对鹅蛋特别热衷,天天早晚都去集市上跟一群大妈抢鹅蛋。
崔宽见她不怎么高兴了,又商量着说:“我再去买个你最喜欢的大烧鹅给你吃怎么样?蛋都来了母鹅也得有,一家人就得整整齐齐的。”
秀月这才接过他手里的鹅蛋,笑着说:“那你快去买,我自己煮蛋吃。”
“别,你放这儿,等我回来做。”
等崔宽出了门,秀月立刻跑去隔壁,拿鹅蛋跟人家换了几个鸭蛋。
隔壁家媳妇凤娘也是怀孕了,常嚷着想吃鹅蛋。鹅蛋远远不如鸡蛋鸭蛋好吃,却还贵。
秀月急匆匆的想带着鸭蛋跑回去,打碎在窝里变成一锅蛋花汤,这样崔宽就看不出来了。
凤娘激动拉住她的手,滔滔不绝:“真羡慕你,你夫君做私塾先生,月俸拿的很多吧,啥玩意儿都能买来给你吃,我家那位就从来没买过鹅蛋,说是买不着,怎么会买不着呢,他就是没舍得买,鹅蛋多贵啊。”
“没准是真买不着,”秀月说,“你夫君也挺辛苦的,每天都不着家。”
也不怪她酸里酸气的。
隔壁家男人叫大宏,对于大宏,秀月心里头是有气的。
有一回大宏喝醉了,死活要把崔宽拖出去下青楼,硬拽到了青楼门口,秀月追上去跟大宏吵了一架。
大宏喝了点酒,就指着秀月的鼻子骂:“我要是你夫君,你这样的女人早休掉了!”
秀月当场就抡起拳头要揍他。
崔宽拦在了秀月面前,对大宏义正言辞地说:“这是我媳妇,你没那个福分娶到她,更遑论休她。青楼很脏,得了花柳病还会害了你媳妇,劝你那点钱还是留给你媳妇孩子买点吃的,你孩子眼馋糖葫芦没得吃,还是我家煜儿分给他吃解馋的。”
他说完就握着秀月的手走,秀月回头给大宏竖了个中指。
可能是因为崔宽脾气一向好,大宏没有想到他竟然会骂人,被骂懵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追在他们后面骂。
崔宽生怕秀月激动,拽紧了她的手。
等到离家近的地方,这地段没人,秀月反手一脚飞踢在大宏身上,把他踹出了几米远。
“下次再敢拉我男人去青楼,弄死你,”秀月冲倒地的大宏吹鼻子瞪眼,“什么破玩意儿。”
崔宽揽住她,“好了,我也不乐意去,煜儿一个人在家呢。”
从那以后,秀月就很少看见隔壁大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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