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漳瞥了一眼桌上的河灯,问:“你做的?”
“随便做着玩的。”离娘柔声说着,又将酒樽递给他。
李漳去接酒,视线却落在离娘的腕上,忽变了脸色。他将酒樽随意放下,酒樽倒在一侧,酒水洒出。他起身去拉离娘,撸上她的宽袖,见其雪色的小臂上遍布着鞭痕。
他脸色又冷上几分,带着怒意地去扯离娘的衣服。衣襟刚扯开些,便看见她的锁骨上下亦是遍布了鞭痕。
离娘急急护住自己的衣裳,含泪恳求着:“殿下别看了,我求您别看了,给我留些脸面,求求您了……”
她别开脸,不想让李漳看见她柔弱落泪的模样。
李漳停了动作。
他重新坐回去,沉默片刻,沉声道:“你什么时候想入府,和孙禄说一声。”
离娘闭上眼睛。她缓了缓,将所有五味杂陈的泪咽下去,换上一张笑靥,重新回到李漳身边,去给他斟酒。
“殿下得空能来看离娘,离娘已经很高兴了。”离娘重新将酒递给李漳,“殿下心有鸿志,不能行错分毫,府内不该有来路不明的人。”
许是近几日饮了太多的酒,又吹了凉风,李漳忽觉得头疼。他闭上眼,指腹压着眼角。
他让自己冷静下来,反思着今日是不是太冲动。
离娘起身,立在李漳身后,拿开他的手,动作温柔地给他摁着额角,缓解他的头疼。
她垂眸望着他,含泪的眼中带着笑。她与他的结局早就注定了。如今便很好。
若他能得偿所愿,万事顺遂就更好了。
·
江厌辞刚回到府中,孙福笑着迎上来,替华阳公主传话。华阳公主刚来过,交代等江厌辞回来了,过去一趟。
华阳公主此时正在江眠风生前的书房里。她坐在书案后,望向身侧的空位。
以前江眠风还在时,她实在安静地坐在他身侧,为他研磨为她煮茶,又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安静地坐在他身边陪着他。
“公主,给盛平长公主和盛安长公主的礼已经备好了,您要不要亲自看一眼?”冯嬷嬷禀话。
“不用了,你办事我放心。再备一份礼,明日我要带月皊去钱家一趟。”
“是。”冯嬷嬷应了,下去办。
华阳公主展开江眠风的画像,心中泛起思念的情绪。与之相伴的,还有疲惫。
“若你还在就好了……”
华阳公主轻叹。
她今日去宫里闹了那么一通,其实她知道并不能立刻改变什么,不过是表了态,又告了一状。再就是为月皊求恩典提前埋了一笔,只是这恩典不会平白无故而来,还要待日后的契机。
她与圣人的手足情,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先帝子女众多,和她一样未封长公主的公主太多了。当今圣人继位后,崇尚节俭,只将自己同胞的两个姐妹封了长公主,当时没少惹得其他公主们抱怨,这可是关系着日后的钱银多少问题。也是因为这样,当年她嫁给江眠风,才会有旁的公主酸里酸气地说她是高攀。
且不说皇后娘娘强大的母家,就算关系远近,一个是自小和圣人没见过多少面的异母妹妹,一个是纵宠的枕边人。
在圣人眼中来路不明的月皊又算得了什么呢?甚至,华阳公主也摸不准皇后做的那些小手脚,陛下是不是真的不知情,就算他知情,也未必会在意。
可即使不能一夕扳倒皇后,有些事情,华阳公主也必须去做。皇后娘娘不善,如今倒成了好事。桩桩件件堆积起来,终要让她吞噬恶果。
“阿娘。”月皊从外面进来,“阿娘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呀。”
华阳公主收起思绪,朝月皊招招手:“来的正好,阿娘正好有事寻你。”
月皊进了书房,乖乖地在母亲身侧坐下,望着阿娘问:“什么事情呀?”
华阳公主迟疑了一下,才问:“廿廿的月信正常来吗?”
月皊想了想,摇摇头:“许久都没来过的。”
华阳公主瞬间变了脸色,握着女儿的手也越发用力,攥得月皊手指头疼。
“阿娘?”月皊疑惑地抬起眼睛来。
华阳公主压了压加快的心跳,紧张问:“廿廿,你有没有吃避子汤?”
月皊摇头,茫然低语:“我为什么要吃那个?”
华阳公主伸出手,在月皊的臀侧拍了一巴掌,压低声音斥责:“你怎么脑子这么不清醒?都不知道保护自己的吗?厌辞也没让人给你准备?”
月皊慢慢明白过来。
“我……”她吞吞吐吐,“我不用吃那个……”
“怎么就不用吃了?现在什么情景,你就打算稀里糊涂生下孩子吗?”
“不、不会有孩子的……”月皊脸颊微微泛红,声音更低,“我和三郎没有过……”
华阳公主愣住:“没有过?”
江厌辞正往这边来,华阳公主望着朝逐渐走近的江厌辞,懵住了。
这么个美人夜夜同宿,结果只是蒙着被子睡大觉?
她这儿子,该不会是身体有残疾吧?
第五十二章
“母亲寻我?”江厌辞迈进书房。
月皊偷偷望了一眼江厌辞,又飞快收回视线,她站起身来,对华阳公主道:“阿娘,您和三郎说话,那我先出去啦。”
华阳公主点点头,皱眉望着月皊走出去的背影。然后她将目光落在江厌辞身上,有些担忧地上下打量着。
江厌辞诧异地顺着华阳公主的视线打量了一遍自己的衣着,也未觉出哪里不对劲。
华阳公主收了收情绪,含笑站起身,道:“这些年,每年廿廿过生辰的时候,总要花不少心思给她挑礼物。如今你回来了,一想到这些年你的每一个生辰都不能陪着你,心里就不是滋味儿。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给你庆贺生辰。”
华阳公主越说越心酸。
“我生辰是哪一日?”江厌辞问。
华阳公主一愣,心下更酸涩。对于这个儿子,她心里很是愧疚。她总觉得是自己的不小心才能让江家二爷得手。
“二月二十。”华阳公主握了江厌辞的手,拉着他往一边的箱笼走去。
“还没回京前,一边忙着你姨姥姥的丧事,一边给你补礼物。母亲回忆着这些年给月皊的生辰礼,给你补了些差不多的。”
她从箱笼里取出一个手缝的布老虎。笑着说:“廿廿一岁的时候,我给她缝了个小兔子。便给你缝了这个。好些年没动针线活,针脚不是太好了。”
“廿廿两岁的时候,我给她缝了一双小鞋子。还未见你时不知道你穿多大的鞋,便给你缝了双袜子。”
“这个紫色的扳指好看吗?”华阳公主将一枚紫色的扳指递给江厌辞,柔声道,“扳指一般翠玉和白玉,这个颜色不常见。廿廿三岁的时候特别喜欢色彩斑斓的小东西,我给她打了个紫色的玉镯。”
“廿廿四岁那一年总是生病,给她求了枚平安福。那位老方丈已经不在了,母亲在洛北的另一家寺庙给你求了一道。”
“廿廿五岁的时候,送给她的是一对步摇,雕着玉兰和一对灵鸟。母亲寻了好久才寻到这么一对玉佩。”
江厌辞接过来,指腹摩挲着玉佩上的玉兰和灵鸟雕纹。
“廿廿六岁的生辰礼,是母亲亲手做的一支小毛笔。当时是哄她玩的。如今给你做的这支,也不知道写字时会不会顺手。”
……
华阳公主从箱笼里取出一枚木珠。
江厌辞望过去,认出和月皊腕上那枚木珠一模一样。
华阳公主亲自系在江厌辞的腕上,柔声说:“这枚木珠本来是你阿耶亲手雕磨的。我去寺里开了光,祈了平安,再送给廿廿的。”
木珠坠在江厌辞的腕上。华阳公主摸索着木珠,笑着说:“可惜你阿耶早就不在了,这枚木珠是我磨的。手工不如你阿耶磨得精致。”
箱笼里,一件件并不算多值钱的东西,每一件都凝聚了一个母亲想要补偿的心。
冷漠如江厌辞,在这一刻也心中微沉。他望着面前的妇人,在他心里再一次有了母亲的轮廓。
“别怪母亲没能照顾好你陪着你长大。”华阳公主握紧江厌辞的手,心酸地抬起眼,仰望着已经这般高大的儿子。
“不会。”江厌辞抬手,有些生疏地给母亲擦去眼角的泪痕。
也愿我没有让你太过失望,愿你无憾我未长成你更希望的模样。
·
李淙去了牢房。
他去了曾经关押着月皊的那间逼仄牢房。狭小的牢房里阴暗潮湿,又泛着股异臭。
他弯腰走进去,在那堆稻草上坐下才发现这稻草潮湿得能拧出水来。
晦暗的宁静里,他隐约可以听见小动物爬行啃挠的声响。
远处不知道是哪间牢房里响起犯人的尖叫声,叫声尖利又恐惧。
他一个人在这间牢房里待了许久,沉默地想象着月皊被关押在这里时的情景。
“殿下……”小春子立在门外,满脸担忧。
李淙从牢房出来后,又去了教坊。他将月皊住过的屋子、去过的练舞房、吃饭的大通堂都走了一遍。
然后他又去了江家那处给府外工仆住的院子。管事得知他身份,也不好拦,将人请进去。
月皊住过的房间如今空着,却并没有留下什么她住过的痕迹。
李淙立在门口,望着那个破旧的煎药小炉。
“殿下,咱们回宫吧……”小春子劝。
李淙沉默了良久,缓声开口:“她从这里离开后,乘了一顶小轿又回了郡王府。”
小春子问:“殿下还要去郡王府吗?”
李淙没有去江家。
他想起华阳公主对他说的话。纵使他想见月皊想得心绞痛难忍,却不能这个时候上门。
他得,将未来的路想清楚。
新岁已经过去,冬日也在远离,天气会一日比一日暖和。此时李淙立在月皊曾经孤苦无依的栖息地,他望着空荡荡的木板床,想象着月皊被困在这里的情景。
一阵凉风吹来,拂过李淙已寒透的心。他转过头,望向檐下那盏随风轻晃的红灯笼,忍不住去想她是不是也他此刻这般无助茫然地望着檐下灯笼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