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七月,秋季将至,洛阳城仍有些炎热。但马车里置了冰鉴,凉爽宜人,料想不会才是。
岑樱回过神,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姮姮,我没见过这位姨母,有些紧张……”
薛姮安慰她:“没什么的啊。姨母……”
她目光微黯,却是改了口:“公主为人亲和,很好相处。她不会难为我们的。”
岑樱轻轻颔首,心中却念着父亲在自己掌心写下的那两个字,高阳。
想必,就是这位公主了。
她其实有一点不明白。阿爹告诉她阿舅不可信,却要她去找高阳公主,可阿舅待她却很好,除了……除了有时候看她的眼神,的确让人感到不适,她也只以为是思念母亲之故。
毕竟,人人都说,她长得和她的母亲很是相似。
她轻轻叹一口气,暂时不去想这些。心中却愈发盼望着见到这位姨母了。
约莫两刻钟后,马车平稳停在高阳公主府门口。
封衡已经等候在外,接她们下车时,岑樱惊异地“啊”了一声,道:“是,是你……”
这不是当日在村里向她讨水喝的那个客商么?
封衡淡淡一笑,还学着士子恭敬地行了一礼:“一茶之恩,封衡没齿难忘。他日,定当涌泉相报。”
他为人清正端方,连玩笑话也说得郑重无比,岑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薛姮却是微讶,他们怎么会认识?
两人在婆子仆妇的引导下进入了公主府,才刚刚踏进正房的院门,便见两个仆妇扶着一位珠冠云髻、相貌秀丽的中年美妇出来,身侧还立了个一袭红衣、英姿飒爽的胡服女郎。
“我苦命的孩子,快让姨母好好看看。”
妇人流着泪上前,一把搂住岑樱,哭啼不止。
在这样的氛围里岑樱难免也红了眼圈,鼻头酸酸的,轻声啜泣。
院中又走出一位相貌清雅的中年男子,笑着劝:“早也盼晚也盼,眼下终于见到了,好容易见了面,公主怎么还哭呢。进去说吧,在这院子里哭,倒叫儿女们看了笑话了。”
这人便是封衡的父亲、老渤海侯封询。公主止了眼泪,笑着嗔道:“就你鹩哥似的,我看他们谁敢!”
又唤旁边的红衣女郎:“阿月,这是你樱妹妹,还不过来见礼。”
那女郎正是叱云月,知晓岑樱就是那个在村中与表兄成婚的村女,自她进来视线便一直黏在她身上,微含敌意。
她不情不愿地上前行了个礼,却拉过了薛姮:“母亲怎么把阿姮忘了。见了县主,就不认人家了?”
薛姮早在二人抱头痛哭之时便默默地退至了一旁,而高阳公主情绪上来,一时也确实没有瞧见,破涕为笑:“瞧姨母这记性,姨母是第一次见到樱樱,一时失态,阿姮可别介意。”
薛姮心中微苦,却轻笑着摇头:“怎会。”
高阳公主遂拉了几人进去屋里说话。封衡与父亲因是外男,也就留在了外面。
“倒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封询叹道。
他说的本是岑樱。而封衡若有所思地看着薛姮落在最后、略显落寞的身影,没来由地想道,薛姮又何尝不是。
两人虽然从前相识,也担了表兄妹之名,但封衡自幼长在渤海封氏,与薛家几乎不怎么来往,而薛姮又与太子是从小的婚约,理应避嫌,因而两人其实并不相熟。
但他想,真假千金被调换之事,薛姮实属无辜,二人身份调换之后,其待遇与周围之人对待她俩的态度必然天翻地覆。
圣人又判了一笔的糊涂账,让薛姮归于薛家,继续做薛家的千金。看似体恤慈爱,这个中滋味如何,却只有薛姮自己才知晓了。
若是换了那些心术不正之人,因此滋生出嫉妒和仇怨也不是不可能。
他回过神,却见父亲正负手打量着自己道:“对了,之前听你说,太子殿下在村中已经成过婚了?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没下文了?”
封衡自不可能将成婚之人就是岑樱的事告诉父亲,只含糊应道:“儿也不知。”
“那你年纪也不小了,打算什么时候成婚呢。”封父笑。
封衡微微赧颜:“婚姻之事,父母之命也。儿子心里并没有特别喜欢的,就劳烦阿耶和母亲为儿子多费心了。”
父子二人说了会子话,便有下人来报太子到访。封询微惊:“太子怎么会来。”
他立刻遣人去告知了公主,自己则与儿子先行迎了出去。嬴衍已在府门前下马,面色淡漠:“免礼吧,孤来看望姑母。”
高阳公主此时也带着几个女孩子迎了出来,欲要行礼,却被嬴衍拦住:“皇姑是长辈,日后见孤,就不必行礼了。”
说着,他视线淡淡掠过高阳公主,不着痕迹地落在立在她身后的岑樱身上。
岑樱正在偷偷看他,视线相触,微微红了脸低下头去。
心中却稍稍忐忑,他是、他是知道她在这儿才来的么?
那侧,嬴衍已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被高阳公主迎进了正房。
他既来,高阳公主只得打发叱云月带走两个女孩子,叱云月一心只在表兄身上,对岑樱等略有不满,但也只好照做。
“侄儿今日过来,是有一件事想问姑母。”遣散旁人之后,嬴衍正色问道。
“侄儿近来查阅宫中宫人名册,发现嘉和二十年和宣成元年这两年间,宫中宫人更换频繁,大量暴死,不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高阳公主脸色微变。
宫中的宫人入宫之初都是登记了名籍的,那两年间宫闱混乱,被牵连死去的无辜宫人数不胜数,有心人若查,自是不难查出来的。
她只是好奇太子为何要查此事。
“太子殿下……”高阳公主微微沉吟,展目看他,“是想查县主的身世么?”
“是。”他亦直截了当地应,“县主是嘉和二十年三月晦日出生的,元懿姑母却是次年五月去世的,这之间尚有一年多的时间,这段时间里,宫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其实早就有疑问了。元懿姑母当年在宫中产女,距离裴庶人离世也不过七月之期,说是裴家的遗腹女,但圣人如此罔顾世俗人伦,未必没有可能是……
而岑樱落到他手里的那一个多月,他未有对外公布身份,却也未有直接强占,只叫了卞乐去找当年的的宫人。他是想确定什么?岑樱又到底是谁的女儿?
他只觉此事焦头烂额,偏偏最关键的知情人岑治又在圣人手里,便只能来问高阳公主,是故今日有此一行,并非是因为岑樱。
他问得虽委婉,背后的意思高阳公主却明白。她强颜欢笑:“恐怕要让殿下失望了,当年我已远嫁凉州,远离京中纷争,这其中的许多事是不清楚的。”
“殿下若有心想查,应该问一问皇后殿下才是。”顿一顿,她曲折而隐秘地提醒。
嬴衍挑眉:“也好,听闻当年渤海封氏的子弟在大理寺中为官的不少,想必也许知晓些许内情,兼听则明,孤也该去封家走一趟。”
明晃晃的威胁。高阳公主脸色微变,很快笑着说道:“罢了,皇家之事,殿下又何必牵连外人呢。”
“殿下知晓圣人为何信奉道教而不是佛教吗?”片刻的沉滞后,她突然问。
这个问题嬴衍倒是没有想过,皇室历来信佛,独独圣人除外。
他剑眉微颦:“为何。”
“因为……”高阳公主话音微顿,抬目望向窗外苍蓝的天,似乎陷入久远的回忆。
“佛经有言,在生之日,行淫/欲于父母之床,当堕铜柱铁床地狱,女卧铁床,男抱铜柱,刀剜骨肉,剑割肝肠……”
*
这厢,叱云月将岑樱与薛姮二人带至了公主府后园的湖心亭里,命侍女上了瓜果点心。
薛姮和岑樱在亭中玩双陆,叱云月不屑于此道,便抱着枪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她们下。
说是看她们下棋,实则她的目光一直落在岑樱身上,眸光幽幽的,似含着某种试探。
这样的直白而不掩饰,岑樱自然也察觉到了。猜想她有话要说,便一直耐心地等着。
果不其然,约莫过了两炷香时间,叱云月终于按耐不住。
“聊聊?”她对岑樱道。
薛姮不明所以,岑樱则歉意地朝她颔首,起身与叱云月走了出去。
叱云月带着她走下亭台,屏退所有的侍女,将她引入一处隐秘的假山丛石间。
“你就是那个和表兄在云台成婚的农女吧。我知道你。”她开门见山地道。
“我叫叱云月。”
“我也知道你。”岑樱道,见叱云月露出迷惘情绪,又补充,“夫君和我说过的,说你叫月娘,是他的表妹。你的名字很好听,我可以也叫你月娘吗?”
“随你。”叱云月不耐烦地道,旋即脸色一沉,“你别想扯开话题!”
“我没有啊。”岑樱满脸无辜。
真是个傻乎乎的村姑。叱云月暗恼,决定不与她过多纠缠。
她直截了当地道:“我表哥是太子,来年元月初一就要登基做皇帝。他不可能真的娶你的,你别整天一口一个夫君叫得亲热,叫人听了笑话。”
“可,可是……”
岑樱想说她是知道分寸的,只是因为叱云月是他亲近之人才会这般说,叱云月却径直打断:
“没那么多可是,他和你在村子里成婚,只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你和他云泥之别,别说那时候的你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农女,他根本不可能看得上你,就算你是现在的身份,他也不会娶你。”
“你知道为什么吗?”
疾言厉色,声声皆如厉矢。岑樱已有一点愣住,怔怔地问:“为什么?”
“因为他和薛家是不共戴天之仇!你以为表兄他为什么会受那么重的伤流落到你们村子?就是他们薛家害的!”
“还有,你知道你们那村子……”
叱云月越说越激动,险些就要将当日清溪村惨遭屠村之事和盘托出,身后却传来急促的一声:“月娘!”
是封衡。
叱云月脸色一白,张皇地回过了头。
嶙峋白石之后,正立着不知何时到来的、负手而立的太子,他身侧则立着满面焦急之色的封衡。
一旁还有两个跪着的瑟瑟发抖的丫鬟,正是方才被叱云月遣去望风的。
“表兄……”她嘴唇微颤,像个做错事被抓了正着的孩子。
“你先下去。”嬴衍面无表情。
叱云月知晓他是要与岑樱单独说话,心中微酸,赌气甩手走了。
封衡遂也知趣地离去,被峻峭山石圈出的一小方天地间,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嬴衍看向岑樱。
她立在假山的半片阴影里,神情怔怔的,第一次,没有主动地迎上来。眼睫上缀着些许晶莹,或明或暗,十分可怜。
心里忽有一霎的柔软,他缓步走近,脸色仍是冷沉:“月娘她心直口快,为当日的事有些迁怒你,你不要往心里去。”
她摇头,微红了眼望着他:“我们的村子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