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恒州,往西行三十余里,谢珣忽驻足不前,下了道命令。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脱脱见使臣们以及自己都被安排回京,心里发急,不顾一切说:
“下官要和台主共进退!”
谢珣看着她,冲她露出个其志可嘉的表情,但却无情拒绝了。脱脱更急,嘀嘀咕咕说:“那我半道再跑回来。”
声音虽轻,谢珣听到了,只好把她留下,另有吉祥和若干禁军,改头换面,扮作商旅,当晚在一家客栈住下。
朝廷的使臣团一走,云鹤追就到了节帅府。他把名刺一递,气定神闲在府前静候了。
庶仆问他:“公子,张节帅会见吗?”
“会的。”他胸有成竹,果然,不多时,人被请了进来。
张承嗣见来人竟是个英俊文士,而且是坐轮椅的文士,心下吃惊,暗想孙大帅真是用人不拘一格。
魏博的主帅孙思明论年龄辈分,和张弘林相差无几,算起来,张承嗣要喊声世伯。
云鹤追见张承嗣狐疑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滚,文质彬彬微笑,先简要做番自我介绍,很快,开门见山把来意说明了:
“朝廷遣使来授节钺,孙帅已知,听闻接手德、棣两州的人,正是节帅的妹夫?”
张承嗣笑眯眯的,一时还摸不清魏博这个时候搞个残废来自己府里有何贵干,一面请他用茶,一面说:
“不错,朝廷赐我节钺,圣人天恩浩荡,我献出两州以示诚意,接手的还是自家人。”
云鹤追毫不避讳盯着他看,摇头叹息:“节帅好天真,朝廷哪里来的天恩浩荡,不过变相削藩。六州今日献两州,日后,等节帅再有留后,是不是又要献出两州?日子长了,张家还有州可献?”
一番话,张承嗣听得陡然不快,很不是滋味,高兴劲儿还没过去,就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他眉头不易察觉一蹙,云鹤追看的清楚,心里更笃定几分,说道:
“节帅把妹夫当自家人,更是大错,其实他早和长安暗通款曲,否则,怎么会平白无故就能得朝廷青眼,当了两州节度使兼观察使?”
啊,怎么自己就没想到这点呢?张承嗣听得满腹心事,却不表露,敷衍了几句,垂下眼皮,悠悠吹茶汤中的热气:
“世伯命君来,不会只为给我出难题的吧?这谢珣刚走,成德跟朝廷翻脸可不大妥当。”
见他仍有戒备,云鹤追措辞谨慎又露骨:“河北三镇,俱为一体,有谁给谁出难题之说。只是,如果从成德这里撕开个口子,恐怕朝廷只会贪得无厌。”
他看看外头天色,“谢珣一行人一到长安,很快,皇帝就会派遣中使送来任命状和节度使旌节,等到事情尘埃落定,节帅再反悔,恐怕也迟了。”
张承嗣嘴角直抽,眼皮跳起来,他虽不置可否,但非常热情地招待了云鹤追,留他住宿。
云鹤追一点不见外,大大方方让庶仆推自己在节帅府里欣赏了番亭台楼阁,花圃围廊,见谢珣住过的屋子里那两幅南朝字画还没取下来,轻蔑笑了声:
“附庸风雅。”
庶仆说:“公子,张节帅如果拿不定主意怎么办?”
云鹤追手捻花枝,目光却追逐着从假山后头绕过来的窈窕婢女,手里“啪”一松,险险抽庶仆脸上。
“他已经心动了,我再烧把火,”他哼笑,眼眸淬着阴毒的光,“张承嗣不翻脸也得翻脸。
庶仆偏头,躲过花枝,顺着云鹤追的目光看过去,听他哈哈大笑:
“我云鹤追不可一日无女。恐怕,总有有一天我得死女人身下。”
这句庶仆会接,涎着脸说:“公子,这正是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云鹤追目光热起来,一颗心,却阴冷至极,他笑得飘忽:“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一个奴婢,比什么牡丹,最多是朵开的艳丽的路边野花罢了。”
“是,是,小人不懂,说错了话。”庶仆讪讪的,这位云公子脾气并不好,阴阳怪气,喜怒不定。
大约到底是个残废了,庶仆又同情又厌恶地想。
云鹤追莫名又想到脱脱,她是什么?带刺的小玫瑰,野性,美丽,把刺摘下来也就不扎手了。
他想到脱脱时,很巧,脱脱也想到了他,又烦又恶心,一想到慈恩寺那一幕,她快吐了。
屋里,一盏灯火如豆,谢珣在安静翻书。脱脱百无聊赖,在床上打了一个又一个滚,一只脚上还挂着翘头履,一荡一荡的。
“台主,吉祥他会出事吗?怎么老不回来。”
谢珣看都不看她:“乌鸦嘴。”
脱脱精神一振,立马跳到他跟前,嘴唇又要撅到他脸上来了:“才不是,我是樱桃小嘴。”
“不害臊。”谢珣笑看她一眼。
脱脱把他书抽出丢开,扳正他的脸:“书有什么好看的,不想你看书,你看我嘛。什么我不害臊,是你那天在马车里念诗自己夸我的,你忘啦?”
“我说过那么多话,你怎么单单记这一句?”谢珣下颌微抬,桃花眼一垂,这让脱脱难以看清他眼中情绪。
声音也冷冷清清的,脱脱爬上他腿,扶肩一坐,小脚勾着那只翘头履还在晃荡:“你夸我的,我都记得呢。”
谢珣眼尾一瞟,看到她小脚,一手情不自禁就揽紧了她的腰肢:“回到长安,你要多读书,字更要好好练,中书省上下难能找出比你字更丑的了。”
脱脱不高兴地扭了两下:“不嘛,我一念书就想睡觉,字小的跟虫呢,我眼睛都看花啦!写字更累,手腕好酸的。”
“为了我也不愿意吗?”谢珣揉着她秀发。
脱脱刁钻地一荡眼波:“你是我什么人呀,我为什么要为了你?”
谢珣笑,逗她一句:“你是我的花魁夫人啊。”
“那我给你唱探花郎好不好?”脱脱精神头好足,想起这茬,趴他耳朵那娇滴滴唱起来,“俏哥哥,爱哥哥,腰儿拱……”她曼腰摆荡,细白的小手指像羽翅一样挠着他的耳朵,骨子里跟着痒,脱脱身子软地要掐出水来,迷离望着他,眉心鲜艳的花钿在烛光中灿然生辉。
谢珣一张脸沉静,可心如擂鼓,脱脱还在那不知死活恣肆撩拨着自己,欲望如兽,再难能驯服,他一把抄起她,红色衣裙翩翩地在空中漾了个圈。把人往床上一送,压上这团红影,他有些粗野:
“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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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两相处(12)
“郎君?”
门外是吉祥的声音, 谢珣呼吸一顿,脱脱已经是个半醉神态抱着他不肯松手,他在她脸蛋上狠啄一口, 起身整衣,朝外头走来。
“云鹤追果真去了张承嗣那里,人没走, 张承嗣还不知是个什么态度。”吉祥是个毛料商装扮,粘了两道假胡子,又浓又密, 看起来真有几分河北人的派头。
谢珣眸光微凝,外头夜色里星芒闪动, 那是店家点的油灯。银辉亦满人间, 则是洁白的月色洒下来了, 他摇头:
“要坏事,云鹤追巧舌如簧, 我担心张承嗣禁不起他挑拨。”
吉祥一凛:“台主再杀回恒州?”
谢珣当即否决:“没用的,张承嗣心里恐怕已经松动了, 我就算回恒州,他跟我虚与委蛇一套又有何用?等我走了,还是一样。”
吉祥一脸的失望:“那咱们来这趟, 白费功夫了?”
从长安到成德,盛夏出发,回程都是初秋了, 折腾一圈,费时费财吉祥替朝廷感到深深不值。
这差事办砸了,吉祥更替谢珣担忧。
不想,谢珣却没有任何惋惜的意思:“成德此行, 本就不该来。我本想着,他如果能应下自然再好不过,让出两州,也算成果,朝廷现在不急着收拾河北。现在看,只能先由着他了。”
夜深沉,烛花该剪了,蜡泪越堆越高,谢珣拿起脱脱的玉簪挑了挑灯芯,他命吉祥退下,坐在窗前,陷入了沉思。
两人对话,脱脱听得一清二楚,绕到他背后,小脸在他颈窝里温柔地蹭蹭:“圣人会不会怪你呀?”
谢珣握住她一双柔荑,抚了抚:“张承嗣不会蠢到这个时候翻脸,我猜,他若有动作,会掐准中使去德州的时间点,这样好能狠打朝廷的脸。”
“真可恨,”脱脱幽幽说,“那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没有,现在不是对付成德的时候,我没办法。”谢珣坦诚说,脱脱眼珠子转的极快,“那张承嗣的妹夫就危险了,他要是反悔,肯定会把妹夫关起来。到时,中使去德州不就扑了个空?全天下都看长安的笑话呢!”
“他现在要关,我们也没法子。”谢珣两道长眉微动,看着眼前烛火轻曳,夜幕生凉,他压下心中的一丝怅然,轻吁口气,“休息吧,我回去唯一能做的便是劝陛下无论成德有什么动静,都不要理会。魏博卢龙的节帅都是老病侵夺之人,机会还会有的,先看看淮西如何了。”
脱脱悻悻哦一声,眨巴下眼:“你差事没办好,圣人会不会把你流放岭南呀?”
谢珣指尖轻弹她的脸:“会啊,那里瘴气丛生,野兽出没,十里八里都不见人烟,连个花粉铺子都没有,你还跟不跟我去?”
天呀,那是什么鬼地方,这天底下,还有比御史台更鬼的地方?脱脱为难极了,滴溜溜的眸子乱转:
“可是,你不能求文相公吗?让他替你说话,他是首相呢!”
谢珣淡笑看着她。
见他意味不明,脱脱的小嘴立刻上扬,在他脸上亲一口:“你放心好啦,你要是去了岭南,我呢,给你写信便是了。”
烛影又是一动,咦?怎么黑了?听得咣啷一声,也不知什么东西是破窗而入,还是出去了,脱脱只觉衣裙都跟着飘了起来。
糟糕,有刺客!
“找我的剑!”谢珣的声音是从外边传进来的。
脱脱一个激灵,凭着记忆,快速从枕旁抓起谢珣的佩剑,从窗口跳出,噌的拔出,寒光一闪,如秋水照人。
这一阵声响,惊动了谢珣带的禁军和吉祥,众人忙各自找兵器。
兔起鹘落,刺客身手矫捷得很,一剑落下来,谢珣用顺手抄起的烛台一挡,剑气划伤了手臂。
见谢珣手里无利器,刺客冷笑,再要挥第二剑,丁零一声,被人直迫眉心挑开,是脱脱。她小脸肃杀,漂亮地挽了个剑花,一错身子挡在了谢珣面前,大声喊:
“来人,有刺客!”
话音刚落,剑被谢珣夺去,一出手,便格外得凌厉,剑光所至,寒意凛凛,对方被他狠辣攻势逼得连连倒退,不料他一贵公子,竟有这样的身手。
锵的一声,刺客手中的剑被击落。谢珣人一闪,长臂揽住脱脱往后退去,众人蜂拥而上,擒了这人。
“说,谁派你来的?”吉祥厉声问,一掌劈到了对方脸上。
御史台的人,都是天生神力,这一掌下去,刺客耳鸣眼花,一嘴的血沫子:
“你死了这条心。”
吉祥露出御史台标准的笑容:“想死?”他手一动,扼住刺客的喉咙,对方以为他要拧断自己脖子,不想却是一托一顶,口中含的毒囊来不及咬破便从嘴里滑落出来。
院子里火把嗤嗤,借着光,脱脱才不管吉祥怎么审刺客,她两只眼紧盯谢珣,下一刻,刺啦一声就把裙子扯下半幅,缠上他手臂:
“台主,你受伤了,痛不痛?”
谢珣薄唇微微一挑,呵斥道:“你逞什么能?谁允许你自作主张拎剑上阵?”
脱脱好心没好报,手一松,扭头就走:“淌血淌死你。”
裙子破了,被夜风滑稽地吹起,脱脱悻悻地在心里变着花样骂谢珣这个黑心狗官。她爬上墙头,索性抱膝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