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他们都说你要嫁人了?是真的吗?”他冲着马背上的姜含元大声地问。
樊敬怒了:“放肆!杨虎你眼里还有军纪吗?以下犯上!胆敢如此和将军说话!”
“我不管!今日就算砍了我的脑袋,我也要说!”
他的脸涨得通红,再次转向姜含元。
“将军!同衣同袍,共生共死!这可是你三年前建敢死前部时说过的话!我杨虎是第一个报的名!现在我们人还在,敢死前部也变成了今日的青木营,我们个个以身在青木营为荣!你若要我们冲锋,哪怕前头是刀山,我们眼睛也不会眨一下!现在转个头,你竟要去嫁人了!”
说到这里,他几乎是咆哮了起来。
“我不管你今日嫁的是何人!别说摄政王了,便是皇帝,我也要说!言犹在耳!将军你却丢下我们这些人去嫁人?”
“你背叛了我们!”
他话音落下,辕门附近一片死寂。士兵们有的心有戚戚,有的面露惊惶。
张骏慌了,万万没想到,杨虎这个缺心眼的,果然不愧拼命七郎的绰号,竟敢说出这样的话。赶紧看向身旁另个平日交好的军官百长宋时运,使了个眼色。宋时运会意,二人上去,一左一右攥住杨虎胳膊,齐齐一摁,便将人捺在了地上。
“你疯了?还不赶紧求饶!”张骏在杨虎耳边低语。
杨虎却是眼睛发红,奋力挣扎,竟叫他挣脱开了身后二人的钳制。
张骏这下也不客气了,狠狠踹了他屁股一脚,叫他直接就扑在了地上,顺势又揪住他的头发,将他一张脸死死摁在地上,好叫他不能再发出声音。杨虎口里吃了干燥的黄尘,被呛得咳嗽了起来。
“我不服!将军你就这样去嫁人了,丢下我们这些人,算什么?”
“说好的!同衣同袍,共生共死!”
这个杨虎,一边咳嗽,一边竟还不肯屈服,又挣扎着扭过了脸,嘶声力竭地嚷。
周围人听得清楚,悄然无声。
樊敬到之前,便也猜到青木营的人对这消息必会有所反应。但他没想到,众人反应竟会如此之大。心中亦是有所触动,面上却是分毫不能表露,厉声下令,“把他捆了,关起来,等待军法处置!”
同行回的几名亲兵一拥而上,和那张骏宋久山一道,七手八脚,正要将人捆成杀猪模样拖走,却听姜含元开口道,“放了他。”
主将既如此发令,众人立刻撒手。杨虎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抬起那张糊了泥沙的脸,见姜含元下了马,朝自己走来,停在面前,低头望了过来。站他身旁的张骏又踢他屁股,催他认错,他却咬着牙,拧着脖子,趴地上就是不肯开口,如此僵持片刻,众人屏住了呼吸,气氛也愈发紧张之时,忽然,姜含元俯身,朝着杨虎伸出了一只手。
杨虎迟疑了下,慢慢也抬起自己的手,被她一把握住,一拽,便将他人从地上硬生生地拽了起来。
杨虎一时不明所以,站定迟疑了下,终还是忍不住,“明明说好的……”他喃喃地道,眼眶发红,声音竟也似带了点委屈般的哭腔。
“是,说好的!同衣同袍,共生共死!你们没忘,我也没忘。”
姜含元忽然应道。
杨虎一愣。
她转过脸,环顾营外的大片丘野之地。
“这个叫青木原的地方,从前被狄人占了,直到三年之前,我们才终于夺了回来!那一战,战死的人里,当中最长者,二十六岁,最小,年不过十四!他们此刻就躺在我的脚下,化作了白骨。今日,狄骑依旧劫掠我民,国土依旧未曾夺回,我何来之胆,胆敢忘记他们!”
话音落,她已自靴筒内抽出了一把匕首,众人尚未看分明,便见她挽了一袖,寒光动处,左小臂的内侧,赫然已是划出了一道长达数寸的长长口子。殷红的血,从划开的皮肉伤口里迅速地涌流而出。
“将军!”
众人吃了一惊,纷纷涌了上来。
姜含元神色不动,只平抬起自己那流着血的一臂,缓缓环身,绕了半周,令自臂上流出的血,一滴滴地落入脚下的一片土里,抬起了眼。
“我姜含元,今日以我血起誓,胡骑一日不驱尽,青木营一日不会解散!”
她的目光,望向对面那一张张的脸。
“将来若要解甲,也必是一同解下,马放南山。今日虽去,我将归来!”
“你们要做的,就是替我守好青木塞,且等我回,共饮敌血!”
她的声音铿锵如铁,传送到了青木营的每一个士兵的耳中,辕门附近起先静悄悄的,几息过后,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如雷般的欢呼之声,杨虎更是一蹦三尺高,飞快地抹了把眼睛。
“吓死我了!将军你怎么不早说!我以为你真的不要我们了,要去和那个摄政王过日子生娃娃去了!太好了!太好了!将军你一定要早点回来!”
姜含元微微一笑,点头。
杨虎实在按捺不住心里激动,回头又冲着伙伴喊:“张骏!宋时运!崔久!弟兄们!你们都听到了,将军说了,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张骏和宋时运喜笑颜开,那叫崔久的弓兵百长,脸上有道长长伤疤,平日沉默寡言,此刻站在人群之后,听到杨虎叫自己,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杨虎喊完了话,想起自己方才的冲撞,未免讪讪,忽见她垂下的手腕处还在淌血,又大喊军医。军医奔来为姜含元裹臂,他便在旁紧紧守着,伸长脖子巴巴地看,唉声叹气。
“将军你……只要你说一声你回来,我们就会信的……你不用这样啊……都怪我不好!”
这等皮肉口子伤于姜含元而言,自不算什么。军医也很快处置完毕。她自顾整理着腕袖,不予理睬。
“我……我这就去自领军棍!”
杨虎涨红了脸,说完要走。
“下不为例。这回军棍免了,罚你每日早操比别人延长一刻钟,直到我归来为止!”她开了口。
杨虎松了口气。
“不行!一刻钟太短!两刻!”他讨好般地喊。
姜含元瞥他一眼,“你自己说的。”
“两刻钟!决不食言!”他胸膛一挺,神色坚定。
姜含元点头:“那便两刻钟。不许趁我不在躲懒!”
“是!谨遵将军之命!”杨虎大声吼道。
张骏凑上去,撞了撞他肩,挤眉弄眼,“说,方才是不是哭了?幸好将军要回来的,否则你岂不是要在地上撒泼打滚哭鼻子了?”
杨虎那张娃娃脸腾地发热,自是抵死不认,摸了摸自己还留着他新鲜脚印的屁股,抬脚便踹了回来。
“王八羔子!说,刚才故意踢了我多少脚?我都数着呢!上回我就不该救你的!”
伙伴被吸引了注意力,纷纷围了过来,起哄的起哄,拱火的拱火,巴不得两人打起来,一时热闹极了。
张骏拔腿就跑,“还没吃早饭,都赶紧的,快去吃啊!再不去,抢光啦——”
众人这才被提醒,方觉腹饥,纷纷奔去抢食,片刻前还挤得水泄不通的军营辕门附近,呼啦一下,人便散了。
樊敬暗暗吁出了一口气。
姜含元注视着士兵们离去的身影,片刻后,转向樊敬:“樊叔,我这趟回来,就是想和他们道声别。我去了,此处先便交给你。”
樊敬本是云落燕氏的家臣,因为勇毅忠诚,从她小时摸刀射箭起,便被老城主派去在她身旁,还充当过她的弓马师傅。这么多年了,于他而言,女将军既是他的主君,他的心底,也有舐犊般的感情。这是她头回独自远离。虽说他也相信女将军一定能回来的,但到底是什么时候,却就难讲了。毕竟,这回她去的地方是京城,嫁的还是当今的摄政王。说不担心,那是不可能的。
他压下心中的担忧和不舍,“将军放心去,末将必竭尽所能,不负将军所托!”
姜含元含笑点头。
“将军,还有一事。”
姜含元看过去。
樊敬望着她神色,小心地道:“大将军说,京中的禁卫将军刘向,是他旧部,这些年虽碍于内外不相交的规矩,没再往来,但旧日的交情,多少应该还有些的。大将军叫我和你说一声,入京后,若有不便之处,可以找他。料他多少会顾着点旧情,予以助力。”
姜含元没说话,只再次望了一眼青木营,这里一草一木,一旗一纛,终于收了目光,上马而去。
第14章
两个月后,天和二年的这个正月刚过。春寒不减,雪满长安道。
叫京城百姓已津津乐道了些时日的那件大事终于到来了。
今日,当今的摄政王祁王,将要迎娶安北都护大将军姜祖望之女,长宁将军姜含元。
关于姜女其人,早年在京中,无人知晓。是在三年前,随着朝廷在雁门郡取得了青木原一战的大捷,她的名字才为人所知。
据说当时,就是否要打那一仗,姜祖望麾下战将意见不一。在朝廷长期以防御为主的方略影响下,众将自然也以保守居多,她却如初生牛犊,是当日为数不多的主战派当中的一个,认为充分准备,可以打。最后也是她请命立下了军令状,领着一支三百人的敢死前部,夜出西陉关,发动突袭,成功地撕破狄人防线,继而军队压上,取得大胜,夺回了这个重要的塞点,将被割裂的两侧防线连接了起来,随后青木塞建立,她领兵常驻。便是那一仗后,她在军中名声大振,无人不知,随后这两年,狄国皇子南王炽舒也曾几次派兵试图再夺回青木塞,却皆未能如愿。
实是自古以来,少有女子从军,至于如此出众者,更是凤毛麟角,所以战报入京,引起轰动。当时还在位的明帝特意下旨,封长宁之号,以资嘉奖。出名后,大约因她女子之身,却在战场霸烈如斯,于是添油加醋,关于她狼女转世月夜化身之类的耸人听闻的传言,也就越传越真了。不过那一阵过后,渐渐也被人淡忘,直到最近,因为这桩婚事,她才又成了京城上下最为关注的人物,“身高八尺”、“腰阔十围“、“声若惊雷”、“虎头太岁”,就差口能喷火、日行八百里了,坊间人说得是口沫横飞,好似自己亲眼见到过一般,至于早前那些“狼女化身”“月圆嗜血”,不用说,更是传得妇孺皆知。
人人都是好奇万分,终于等到了今天这个日子。据说,女将军一行,昨夜便已至去北门光门十数里的渭河渭桥畔了,那里有座驿舍,早几日前已清空闲杂人等,洒水除道,还在周围为迎亲之礼设了围帐。
尽管今日路禁,天门司地门司以及禁卫各营都出动人马,沿途几十步设一桩,但依然挡不住好事者的脚步。闲人不辞路远,纷纷出城奔去渭桥,至于城内,那条通往摄政王府的通衢大道和王府附近,道旁更是早早便挤满了男女老少,就等着摄政王迎女将军,热闹之情状,堪比元宵。
姜含元独自身处驿舍,一身嫁衣,立于窗前。
窗外远处那道隐隐虹影,便是渭桥,连渭水南北两岸,是长安通往渭西和渭北诸多州郡的中央主道。千百年来,或西行,或北去,或迢迢奔赴黄金殿,红尘紫陌间,就是在这里,长安客来来去去。失意人的离别酒,得意者的马蹄疾,在这古老渭水的桥头之上,日复一日上演,周而复始,如桥下之川,永不断绝。
暮色渐渐浓重,积雪垂枝的桥头柳上,忽然亮起了特意为今日而悬的第一盏灯笼。接着,第二盏,第三盏……几乎是在错眼间,桥上次第亮满了灯,一盏盏鲜红果,又一只只红色巨眼,漂在了泛着淡淡雪色的渭水上空,悠悠荡荡。
耳边传来叩门声。是侍郎何聪亲自来请,说摄政王领着迎她的翟车已到,此刻就在外头等候。
她知道的。片刻前,耳中已飘入那肃穆而平和的钟鸣礼乐之声。
“出来了出来了!”
远远错落立在高处翘首张望的长安闲人起了一阵骚动。
暮色朦胧,红光满天。在前的两名引导侍人各持一面金羽翚扇,相互斜交,挡了姜女,但在人走出围帐的短暂一刻,隐隐还是能觑见个大致。
竟好似不过只是普通女子的样子,并不见传闻里的身高八尺腰阔十围金刚状。人群再次骚动,或失望,或讶异,或怀疑,噫叹之声此起彼伏。
来接她的翟车已经停在门外。那车,车身宽大,前后金饰,车障的红绫之上,绣满了金地的云翟图案,就连高大的车轮轮辐之上,也绘着朱牙,周围火杖映照,金碧辉煌。
姜含元登上了这辆婚车。在礼赞声中,车帷落下。大队的仪仗前引后随,车前一名身穿缁衣的驭人坐定,挥鞭,前方那披着金络玉辔的一排骏马便起了蹄,车粼粼前行。
天完全黑了下来,一轮圆月,皎若银盘,升上长安的夜空。
翟车穿城门而入,掺着嬉笑和呼唤的喧嚣声骤然放大,浪涛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人彻底淹没。长安的街市,本就万家灯火,今夜更是辉煌灿烂,火杖映亮了半城,夺走了月辉,红透了残雪。那光沁入了车外覆满的锦帘,车里也朦朦胧胧了起来,人若浮于一个虚幻的梦境。
车轮不紧不慢地碾过道上平铺的条石之间的缝隙,微微颠簸。姜含元上车后,便感到有些疲倦,靠着,阖目,忽然,夹杂着阵阵“千岁永安”的喊声,前头道路两旁,又起了一阵如雷般的群呼。那是民众为今夜这位正骑马行于大道中央的摄政王的风采所夺,自发欢呼。
“阿娘!女将军在哪里!我怎没看见?她会在月圆之夜化为狼身?阿娘你看,今夜月圆!若她吃了摄政王,那该如何是好——”
在前头那如海的呼声里,车外的道旁,忽然隐隐飘来了一道稚嫩的童子叫嚷之声。童音尚未结束,便猝然消失,应是被身旁的母亲捂住了嘴。
姜含元本被马车颠得有了些昏昏欲睡之感,那童子的嚷声,倒是叫她醒了些。她忽然觉得,这趟长长的,令人除了疲乏还是疲乏的旅程,好似终于变得稍稍有了几分趣味,因这一句烂漫无忌的童言童语。
束慎徽据说颇得民心。看来确实如此。月圆之夜,连长安城里的懵懂童子,都在替他忧心。
放心。
她的唇角微微勾了一勾,也不知是说给那忧心忡忡的童子,还是此刻车前马背上的那道正接她去往摄政王府的背影。
就算那个叫姜含元的人,便是真的能够月夜化身,她也不会吃了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