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班哥去了那样的地方历练,他虽是皇子,但那地方根本不讲身份,管你是什么人,进了大营就是大营的人,得按大营的规矩来。
按李世的说法,班哥去大营就是去受苦受难的,他过去已经吃过那么多苦头,现在该享福才是,就算勤勉上进,也不该折磨自己。
宝鸾决心劝劝班哥,夜晚守在窗边。
这段时间班哥忙得不可开交,她连他的人影都见不到,饶是如此,她依旧知道,他日日记挂着她。
白天没影的人,夜里却会在她的窗边流连。
他送来各种各样的礼物,有时候是一盒千金难买的香饼,有时候是一个精巧贵重的银球香囊,有时候是一斛波斯国特有的螺子黛。每天早上起来,她打起窗棂,窗外就会有他送来的东西。
昨夜他送来的,是一幅画。
画技谈不上高超,甚至有几分青涩,一笔一画勾勒出一个美人。美人坐在云上,长长的裙摆垂落,背后霞光万道,仙鹤展翅。
宝鸾甚是喜欢。她捧着画看了一天,越看越欢喜。
她想起他之前送她的那个美人灯,灯上画的人也是她。他学画才几个月,却能将她画得如此好看。
别人也画过她,全都不如他。
宝鸾双手托腮看着月亮,静静等班哥的到来。
她发觉自己似乎对班哥不太一样,她自己也有些苦恼。
比起唤他六兄,她更喜欢喊他的名字,不是阿耶为他取的大名和字,而是他以前的名字。
现在没多少人会唤他的名字了,他说,自从做了殿下,就只有她一人唤他“班哥”。
他不但不在意她唤这个名字,似乎还很喜欢她唤他这个。
他曾告诉她:“这样显得我们俩更亲近。”
她喜欢亲近他,可又不是对兄长们的那种亲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才做了她不到半年的兄长,她努力了很久,仍觉得他是班哥而不是六兄。她将他当班哥,不是从前做随奴的班哥,而是和她一起玩一起苦笑的玩伴。
赵妃死后,她见过他悲伤落泪的模样,那一刻,她只想保护他,让他不要哭泣,不要伤心,她愿意做任何事让他走出悲痛的阴影,只要他能重新快乐起来。
宝鸾对前三位兄长都是敬爱有加,对身为痴儿的四兄是对小孩子的疼惜,而对班哥,不是敬爱也不是疼惜,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总之她喊他六兄时,不如喊他班哥时自在。
可他待她这般好,她不能让他看出来,要是他知道自己没有将他当成其他几位兄长那般敬爱,得多难过啊。
所以她每次唤他六兄时,都刻意加重亲昵的语气。
宝鸾告诉自己,等会见了面,务必记得先唤一声六兄再唤一声班哥。
而在见到班哥之前,她要做的,就是睁大眼睛渡过睡衣,绝对不能倒下。今夜一定要和他说上话。
她这样想着,眼皮却变得越来越沉。
眸里倒映的月亮缓缓缩小,小到钻不进她的眼睛,宝鸾两眼一闭,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睡梦中似乎闻见一阵木香,沾着夜风和寒霜的清冷,有人将她抱起来。
第二天醒来,宝鸾发觉自己躺在绵软的被褥里,手腕上多出一个镶满瑟瑟和金刚石的金手钏。金手钏闪闪发光,耀眼夺目,宝鸾近来喜欢亮闪闪的佩饰,这个手钏是她见过最亮最闪的。
珠光宝气的手钏戴在宝鸾雪白的腕间,她一起床就是愉悦好心情。
来到窗边一看,昨晚打上的窗棂已经放下。
昨晚他一定来过了。
宝鸾趿鞋跑出屋:“姆姆,姆姆!”
傅姆和宫人们早就起了,依照宝鸾吩咐,在庭院等候差遣。每天早上为了能够亲手第一个拿到夜里班哥送来的礼物,宝鸾将人全都调开,等她传唤时才能靠近寝屋。
此时宝鸾一出声喊,她们瞬时蜂拥而出。
公主站在檐下,厚泽黑亮的乌发垂垂散落,小衣外一件薄白的中衣松松垮垮半系半开,刚睡醒的样子,脸上有几分慵懒,眼睛却亮得很。
“姆姆,快去清思殿看看他走了没有。”
傅姆乍一听有些懵,好在很快反应过来,明白宝鸾嘴里说的“他”是谁,又好笑又好气,命人拥宝鸾回屋:“早走了,我说怎地这般急匆匆的样子,原来是要见六殿下。”
宝鸾垂眸,有些懊恼。
昨夜不该睡过去,她还没和他说上话呢。
为赵妃守灵都守住了,昨晚就等那么一会会,怎么睡着了呢。
宝鸾完全忘记自己守灵时两眼一闭歪在班哥睡过去的情形,那几天日夜颠倒的伤心令她无暇顾及自己守灵时到底有没有中途睡着这样的小事,她只记得自己陪伴班哥,陪他一起哭。
守了好几日的长夜,这会子却连半个夜晚都没撑过去,宝鸾觉得自己真是没用,竟被睡意打败。
“姆姆,最近我老是爱睡觉。”宝鸾生闷气。
她没撑住睡了过去,可班哥应该叫醒她才对。
他明明都从窗里跳了进来将她抱上榻掖好被角,喊醒她说会话也好呀。
他那么聪明,难道猜不到她守在窗边是为了见他吗?
傅姆柔声宽抚处于成长期情绪多变的小公主,道:“殿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喜欢睡懒觉也是应该的。”
宝鸾才不觉得应该:“我都胖了。”
傅姆扫了扫宝鸾胸前酥白:“那不叫胖,叫丰盈,大了这么多,其他地方却还细得很。”
宝鸾重新回到床上:“我不梳洗,我要继续睡了。”
傅姆挥挥手示意宫人们退下,自己也一并走开,退到门口,忽然听见宝鸾喊:“姆姆。”
傅姆立马回去:“殿下,怎么了?”
宝鸾一双手从被里伸出,手腕上的金钏熠熠生辉,她盯着手钏,极轻极慢地说:“要是他回来,立刻叫醒我,叫人拦住他,不准他走。”
傅姆应下:“是。”
直到五月端午节前,宝鸾都没能见到班哥。
悄悄派人去拦了几次没一次见到人,他似乎一回来就要走,她已经不期望和他说话了,他每次都来得那么晚,她根本撑不到那时候。
端午节前几日,曲江边会有三三两两龙舟竞渡江上,岸边彩楼席棚绵延数十里。今年官府给出的彩头是一车西域雪缎,这几日的竞舟优胜者皆能赢得一匹雪缎,直至分发完毕为止。除官府给的彩头外,城中富豪人家亦添上千两白银彩头凑热闹。若能在端午节当日赢得竞渡,另有一套金碗加赏。
这般丰厚的赏赐,使得每年端午节热闹非凡。不管是寻常百姓还是世家子弟,皆能在江上一争高低。
等到端午节当日,江边人声鼎沸,宝鸾出宫看热闹。
齐邈之派人传话,让她记得今天去曲江边看龙舟赛,他等着她。
宝鸾念着今日是端午,尝试邀请李青娘外出,李青娘犹豫许久后仍是婉拒了,百般愧疚,眼泪都快掉出来觉得对不起宝鸾来邀她。
宝鸾一番好生安慰,这才哄得李青娘不再自责。
李青娘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嗫嚅道:“下次,下次我一定会陪小善出去游玩。”
宝鸾心知肚明,李青娘下次还是不会出去,但她能有这样的想法,说明她已经不再封闭内心。光这一点,就很让人欣慰了。
宝鸾将四处搜罗来的故事全都拿给李青娘看,这次的份量,够李青娘看上两个月。
有些书宝鸾自己都还没看过,费了极大功夫才拿到的孤本,送给李青娘的时候眼都没眨一下。
她希望李青娘有了这些书,就不会再挂念袁骛嘴里没说完的故事。
换做其他人,她不会在乎这些,但李青娘不行。她的阿姐,长年累月将自己锁在宫殿里,她的内心经不起任何一丝伤害。万一阿姐真的因为故事生情,爱慕袁二郎呢?
袁二郎都没有见过阿姐,而且他身边还有一个崔莲娘。
结果出门的时候,李青娘又问起袁骛:“袁二郎的桃花村故事……”
宝鸾立刻打断:“故事都说完了,后面怎样他也不知道。”
李青娘脸上出现遗憾的神情:“那太可惜了……”
宝鸾:“不可惜,一点都不可惜,等我下次得了更有趣的故事,再来说给阿姐听。”
李青娘笑了笑,眼中仍是沮丧,道:“好。”
宝鸾心中不忍,却只能转身离去。
袁骛说的桃花村故事并无什么特别之处,讲的是一个小郎君和一个小娘子遭家人抛弃在匪窝相遇共同逃出生天最后在桃花村幸福生活的故事。
她越想越觉得奇怪,那么多有趣的故事,阿姐为何偏偏对这个故事情有独钟?
宝鸾想不明白,转头去寻了李延,大着胆子派人向皇后请示过后,带李延出了宫。出宫的路上遇到李世,兄妹三人结伴去曲江边看热闹。
第54章 🔒龙舟
五月的长安烈日炎烤,连风吹在身上都是烫的。
江岸边人潮人海,呼声如云,丝竹鼓乐声和船夫的号子声此起彼伏,今日的龙舟已赛过三回。平民家的龙舟和寻常富绅家的龙舟竞渡后,便该轮到达官显贵们的龙舟出场。
各大赌坊的重头戏,皆在后面。
王府搭建的彩楼甚是气派,婢子们个个美貌,一应避暑吃食应有尽有。
室内两个雕成小山的冰摆在丝凉席周围,宝鸾坐在冰山旁,身后两个婢子摇扇,另两个婢子替她擦汗,其他婢子从冰鉴中取出冰镇饮食,总共十几个王府婢子小心翼翼伺候她,比旁边伺候李世的婢子更为尽心。
直到宝鸾从酷暑中缓过劲,李世挥挥手,婢子们这才退下。
李延被伺候着洗手洗脸,中途换下被汗浸湿的衣裳,回来后坐到宝鸾身旁,出于习惯,将她的手抱在怀里。
李世用扇子打李延手臂:“松开。”
李延受惊般往宝鸾身后躲,像乌龟般缩成一团。他最近养了只乌龟,凡事都爱学乌龟。
宝鸾放下怀中用来取凉的水晶石,安抚李延不要害怕。李延在车上就很怕李世,看都不敢看一眼,被打了一下后更是惧怕。宝鸾拿冰果子哄他,李延重新从并不存在的壳里伸展出来。
李世气到笑,他们李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白痴!
他的嘲讽脱口而出。
宝鸾没再像以前那般瞪李世,也没有发脾气带李延走。两个人都是她的哥哥,李世对别人再不好,对她却是没话说。
李世骂完李延后,有些心虚,下意识看宝鸾。
宝鸾迎上他的目光,轻轻地说了句:“听说四兄的生母刚怀上他时,太医都说这一胎是个健康的婴儿,后来月份大了被人知晓,生产时遇难,四兄才成了天生痴儿。”
李世猛地捂住宝鸾嘴,四处张望,小声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吼道:“作甚说这样的话,下次不准再说!”
宝鸾一愣,这种事并非秘闻,宫内风言风语向来都有,她第一次说,没想到李世反应这么大。
李世察觉自己的失态,放开宝鸾咳了几声,神情依旧谨慎,低声嘱咐:“今时不同往日,小善务必谨言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