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般说,岚芝也不好再劝她出去走动,只得搬了凳子过来,在一旁陪着她。
午后,雨下得越发大了,淅淅沥沥下了一两个时辰,天上乌云密布,未至傍晚便显出夜色来。
姜妧半卧在榻上看书,春汐领着一群仆人进来。
仆人抬着好几个大箱子,春汐则捧着个小匣子走到榻边,喜滋滋道:“小娘子,豫王叫人给您送了些东西过来,您瞧,这是安息香,有凝神静气之效,还是西域使者向朝廷进贡的,据说价值不菲,还有这玛瑙杯……”
“拿出去。”
姜妧冷冷打断,一众奴仆原都喜上眉梢精神抖擞,被她这一呵斥当下面面相觑,迷茫得很。
包括春汐。
“那其余这些……”
姜妧朝那处扫了眼,淡淡道:“都送到阿娘院里去,让父亲派人送还豫王府,就说是我吩咐的。”
春汐眨巴眨巴眼睛,犹豫着“哦”了一声。
仆人们重新抬起箱子离开,姜妧起身下榻,从一红木箱子底下取出一个木匣子,匣子里装的是上回陆绥遣人送来的千年野参。
“岚芝,你过来,我有事交代你。”
岚芝闻言忙丢下手里的针线走过来:“小娘子有何事吩咐?”
姜妧把那匣子盖好放回去,道:“你带人将这些东西送去将军府。”
她顿了顿,折到妆台前,从奁盒里拿那支用手帕包裹的玉簪,“连同这支簪子,一同归还。”
*
四月的雨缠绵朦胧。
傍晚,陆绥自军营回到将军府,一进宅邸便去往书房,忙活到天黑方停歇下来。
见他得了空闲,崔四适时进来禀道:“郎君,今日晌午四皇子去姜府了。”
陆绥负手立于窗前,外头仍滴滴答答落着雨崔四未听见他开口,又唤了声。
“郎君?”
良久,他声音寡淡应了声:“知道了。”
崔四盯着他的背影,斟酌片刻后走出房外,BBZL 冲几个仆人招了招手。
不多时,那些个仆人将廊下的几个箱子抬过来,跟着崔四走进书房。
陆绥仍旧站在窗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墨发梳得一丝不苟,锦袍亦无一丝褶皱,瞧着还是跟往常一样,可若细细看去,又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崔四默默叹了口气,垂着头禀道:“郎君,这些东西是妧娘子让人送回来的。”
听到此话,那稳如泰山之人总算是动了动。
他微转身,抬眼朝地上的箱子瞧了瞧。
“此为何物?”
“都是上回妧娘子在翠林山苑患病时,您让奴给她送去的物什,奴瞧了,除却一些不能放的吃食,旁的都在这了。”
崔四小心翼翼地回答,悄悄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却未在他脸上捕捉到什么异样。
默然片刻,陆绥抬脚走去,随手拿起最上头的一个小木盒。
打开盒盖一瞧,果是他送去的那支簪子。
如今复又物归原主了。
“若再弄丢,我就把我自个儿赔给您。”
少女清隽俏皮的声音犹如在耳,他静静驻足,眼底满是倦意。
“都出去吧。”
崔四领着仆人们退出去,偌大的将军府幽寂空旷,让这本就缠绵的细雨更添了几分多愁善感。
入夜十分,谢玉书提着两壶陈酿来到将军府,崔四一见到他,就如见到救命恩人般热切,谢玉书不明就里,崔四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给他说了遍。
末了,谢玉书挑挑眉,笑道:“小两口闹别扭罢了,你且瞧着,用不了多久他二人又会和好如初。”
崔四汗颜:“世子爷,我们郎君和那妧娘子尚未……尚未那什么,您这样说,不太合适吧?”
要知道,他们主子可是把那妧娘子的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谢玉书怒其不争般用扇子敲了敲他脑袋,道:“怎么,难道你不希望你们爷早些娶个夫人回来?”
崔四忙摆手:“不不不,奴整日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郎君尽快办了人生大事,您瞧瞧,这么大个宅子连婢女都无几个,这日子过得,唉!”
“那不就得了。”谢玉书斜睨一眼身后仆役,“去把酒温上,今夜我要与你们郎君不醉不归。”
“是是是。”
谢玉书不请自来,此时此刻,陆绥刚刚沐浴罢回到居室,一进门便瞧见他正大喇喇坐在席上,身前一方小案,案上几盘热菜,炉上还煮着酒。
“你怎么来了?”
陆绥身上雾气尚未散去,头发半湿着垂在肩上,俊目不见丝毫情绪。
“自是来找你喝酒的。”谢玉书勾唇一笑,随即提起酒壶斟了大半杯,推至另一端,又比了个“请”的手势。
陆绥蹙了蹙眉,倒未多言,在他对面坐下,只是未曾接过那杯酒。
“明日还要早起操练将士,今夜不宜饮酒了。”
谢玉书呵笑道:“江山是圣人的江山,天下是圣人的天下,你整日为他鞍前马后,就不觉得累得慌?”
陆绥腰背挺得笔直,身上已BBZL 无白日在军营时的冷肃,取而代之的,是士大夫的文人风骨。
“职责所在,谈何累不累,既作辅国将军,当为国为君,竭忠尽智,以天下苍生为重。”
谢玉书重重叹了口气,不由分说地将酒杯塞进他手里。
“大道理从小我就说不过你,何况,今夜我来可不是听你说什么天下大的。”
“那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谢玉书笑笑,仰头灌下一杯酒:“人生短短几十载,活着的时候若不随心所欲,死了恐怕都难咽气,要我说,人不光要好好地活,还得活得畅快淋漓,如此才不辜负来人世一趟。”
陆绥与之对视,指腹轻轻摩挲着杯壁:“说重点。”
屋外雨声未停,案前炉火慢烧,壶中佳酿暗香涌动。
谢玉书坐直身子,认真瞧着他,一字一句道:“长晏,大哥二哥的死不该成为束缚你的枷锁,你究竟还要将这份莫名其妙的自责和罪恶感背负多少年?”
此话入耳,陆绥下颌紧绷,握在酒杯上的五指骤然收紧,就连骨节都泛着青白。
良久,他重重将杯子放到案上,眸中如有惊涛骇浪:“不许提他们!”
谢玉书丝毫不退缩,继续道:“我就是要让你从这件事里走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到底还有什么放不下的?逝者已矣,生者岂能还要折磨自己?好,就算你要折磨自己,又为何还要连带着清儿,还有陆伯他们?你可知,你这般模样,可知我们这些关心你的人有多难受!”
陆绥垂下眼眸,紧抿着唇不肯多言,半晌,他端起酒杯一饮而下。
“酒已饮,你走吧,不送。”
他站起身便要走,谢玉书来了火气,一把攥住他衣袖。
“你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倔的跟头驴子一样!我真是想不明白,就你这臭脾气,整日摆着张比鞋底板子还臭的脸,那妧娘子怎么就看上你了?!”
陆绥身形一顿,缓缓转身凝视向他:“日后也莫要再跟我提她。”
“……”谢玉书被气笑了,一时也忘了自个儿想说什么,复又坐了回去,端着杯子灌了几口,又觉不痛快,干脆提起酒壶畅饮起来。
热酒下肚,他抬袖抹了把嘴,指着他道:“虽说我不了解她,可我却很清楚你,我看得出,你对她跟旁的女子不一样,这么多年,你就只有在她面前才像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你如今告诉我别再提她,好,明日我便替她张罗着相看郎君,告诉你,就凭妧娘那长相,光是往那一站,想娶她的人便能从东市排到西市去,我就不信,这么大个长安城,我还不能帮她找出个才貌双绝的男人来!”
话音刚落,他只觉眼前一晃,紧接着脸上便结结实实狠狠挨了一拳头,疼得他是龇牙咧嘴,眼冒金星。
案头的酒撒了一地,谢玉书捂着脸,跳起来大骂:“你敢打我?我长这么大我阿耶都未曾动过我一指BBZL 头!”
陆绥甩甩手腕,冷冷盯着他:“你若敢多管闲事,日后便休想再见到清儿。”
一听这话,谢玉书顿时怂了下来,只能咬牙切齿瞪着他:“你瞒得了旁人,却瞒不了我,别忘了,咱们可是穿一条裤子长大,你的心思我比谁都清楚,你就是害怕自己有朝一日死在战场上,所以迟迟不肯娶妻生子,是也不是?”
陆绥未言语,只道:“慢走不送。”
碰上他的倔脾气,谢玉书气不打一处来,起身拂袖离开,一壁走一壁骂骂咧咧:“亏你还是个统领万军的大将军,连喜欢的女子都不敢娶回家,你到底有何本事?!别怪我没提醒你,近些日子四皇子去姜府可殷勤得很,你可别等到人家妧娘成了豫王妃才后悔莫及!”
谢玉书离开后,陆绥在原地站了许久,眼前时而浮现那日姜妧强颜欢笑的玉容。
他从案上取来发簪,指腹在上面缓缓摩挲着,眸底万千思绪闪过。
这晚,他彻夜难眠。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阿妧
长安城一连数日阴雨连绵, 分明已是初夏时节,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又让天气变得凉爽下来。
放晴这日,姜妧收到杨觅音差人送来的帖子, 邀她去府上一聚。
春汐和岚芝都以为她不会应邀,没想到, 次日她早早便起来, 用罢早膳收拾妥当便乘马车去往杨府。
到了地方, 婢女引着她来到杨觅音住处,俩人已有好些天未见, 这会儿碰了面也未觉得生分。
屏退下人后,杨觅音拉着她的手左瞧瞧右看看, 见她香腮瘦了不少, 打趣道:“这雨果真讨厌, 瞧瞧, 这才被困几天,你竟消瘦了这么多。”
姜妧随手摸摸脸颊, 挑眉笑道:“那你倒是说说,是瘦了好看还是胖了好看?”
杨觅音当真歪着头仔细打量她:“这可把我问到了, 我瞧着,胖瘦都是那么招人稀罕, 我若是男郎, 势必要死缠烂打着将你娶回家去, 对着你这么个美娇娘,我恐怕连饭都能多吃两碗。”
“就数你嘴甜。”姜妧随意翻着案上书册,那上头皆是些绣花图案, 各式各样描述详尽, “你何时有闲心研究女红了?”
杨觅音叹了口气, 两指绕着头发回道:“还都是被我阿娘逼的,唉,这些烦心事,不提也罢。”
见她愁容惨淡,姜妧大抵猜出几分,此事又事关自己兄长,她便不好多言。
杨觅音捧着清茶小抿两口,忽然眼前一亮:“对了,听我阿耶说,这回的女子马球赛你也要去的?”
提起这茬,心烦之人又换成了姜妧。
大奉朝民风开化,男女皆擅骑马射猎,圣人尤热衷于打马球,是以朝廷无战事时,时常大办马球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