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城内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定北侯与清河公主的婚事乃是先帝的主意,清河公主对定北侯从始至终并无情意,其实不然。
江宴的父亲,定北侯江北瑭年轻时生得英俊魁梧,身长八尺,卓绝不凡,他曾是不少名门闺秀的梦里情郎,而清河公主并不像传闻中的那般一开始便嫌弃他一介武夫,粗鲁没文才,甚至还十分钦慕于他。
这门亲事是清河公主求来的,清河公主是先帝最疼爱的女儿,其母乃是昭德皇后,但在建平十五年已然薨逝,先帝与昭德皇后乃是青梅竹马,成亲之后更是情比金坚,昭德皇后死后,皇后之位便一直虚悬。清河公主还有一母同胞的兄长和弟弟,但她的兄长在十几岁时身染沉疴殁了,她的弟弟便成了皇太子人选。
因为先帝的溺爱,造就了她嚣张跋扈,任性妄为的性子。清河花费了无数心思追求江北塘,奈何始终是‘妾有意,郎无情’,江北塘从不肯睁眼瞧她。被拒绝之后,清河公主恼羞成怒,发誓一定要得到他。于是便求先帝赐婚,先帝看重江北塘,不愿他尚公主,便拒绝了清河公主的请求,清河公主为此伤心欲绝,又是闹绝食,又是闹自尽,先帝对这娇纵惯了的宝贝女儿又是无奈又是心疼,最后唯有下旨赐婚。
江北塘为人臣,自然不能抗旨不遵,最后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接旨尚公主。
清河公主本以为成亲之后,只要她用些心思,便能使江北塘那冷硬心肠软化下来,但事实残酷,不论是婚前婚后,定北侯的心至始至终都在战场,而不在她的身上。之后她又得知,江北塘有一青梅竹马,如果不是她从中作梗,他们早就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而她,也许在这对男女心中已然成为拆散有情人的恶人,这样的恶人,如何能够得到他的心?
婚后一年,定北侯请旨去了边境,清河公主身娇体贵,自小锦绣丛中长大的,如何受得了边境那恶劣环境,便留在了京中。在定北侯去后没多久,清河公主便有了身孕。时光一晃,她临盆在即,边境无事,清河公主求着先帝让定北侯回京,那时大周并不缺名将,先帝见清河公主思念夫婿日渐消瘦,心中不忍便召回了江北塘。
之后清河公主诞下一子,便是江宴。定北侯领旨回京后,便一直在京中任职,没有再回到战场上。
对定北侯而言,清河毁了他的人生,毁了他的抱负,这样自私自利的女人他怎么会爱?
无法再上战场,这一直是定北侯心里的一根刺,因此在面对清河公主,他始终抱着冷漠
无情的态度,清河公主一开始还会想方设法的讨他关心,只是她到底是千宠百宠的公主,内心有着身为皇室子女的高傲,对他的爱意在他的无数冷眼之中渐渐消减,最终只剩怨恨与不甘心。
再后来,清河公主彻底放弃了这份情,选择另寻新欢,甚至养起面首,定北侯也因此被京中不少权贵背地里冷嘲热讽,自此定北侯对她更加冷淡。两人虽为夫妻,却形同陌路。
江宴十岁那年,先帝猝然驾崩,清河公主一母同胞的弟弟受遗诏登基为帝,改年号孝文。孝文帝御极时不过十七岁,朝中一帮老臣仗着新帝年幼,不免有擅权之嫌。而皇城之外,诸王又不安分。先帝在位时,为防御外敌,封诸子为藩王,而藩王拥有兵权,坐镇一方,其中晋王乃诸王之首,实力最强,自先帝驾崩,晋王便对京都的方向虎视眈眈,取代之心蠢蠢欲动。
更有敌国趁大周国丧之际,出兵向大周边境发难。
孝文帝随时面临着皇位不保的危机,在这风雨飘摇之际,清河公主便是孝文帝唯一信得过的亲人,清河公主也仿佛在一夜之间成长,不再留恋声色犬马,日日入宫陪伴亲弟弟,辅佐他处理国事。
清河公主知晓定北侯留恋战场,便建议他请旨出征,定北侯虽不爱清河公主,但念着夫妻一场,最终还是选择留京,护他们母子周全。
孝文三年,朝中局势终于稳定下来,而就在这时,清河公主却与孝文帝不知因何事发生龃龉,听宫人说,两人大吵了一架,皇帝寝宫的东西打砸了一地,之后孝文帝一怒之下,下旨令清河公主离京回到自己封地,无旨不得再入京。
在离京之前,清河公主又给了定北侯一次上战场的机会,但定北侯仍旧放弃了机会。
定北侯与清河公主离心,清河公主并未与他说她与皇帝为何会交恶。但定北侯知晓两件事,孝文帝素来最信任清河公主,而清河公主的封地恰好离晋王的封地最近。
因为这两点,定北侯最终还是选择随清河公主离京。但两人的关系并未因此而有所改善,定北侯在感情上选择了他的青梅竹马,而清河公主,目光也没有再追随他,如同狂峰浪蝶,流连于花丛之间。
想到定北侯和清河公主之间冷漠疏离,互相厌恶的夫妻关系,江宴不禁叹了口气,也许不爱就不应该娶。
第10章
◎那些人若是知晓他们敬慕崇拜的尊主就是那恶名远扬,为人诟病的◎
江宴刚出正院,便听得一阵似黄莺般的清脆声音在夜色中响起:
“宴哥哥。”
江宴顿住脚步,随着声而来的,是一穿着杏色衣裙的少女。
少女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正是豆蔻年华。不等江宴说话,她便急切地说道,“宴哥哥,你总算回来了,我前天去你私宅没看到你,他们说你在公主府。”她噘了噘樱桃小嘴,“公主府我是不敢去的,就只能在家里等你回来了。”说着,她又笑了起来,那顾盼神飞,明眸皓齿的模样瞧着极为惹人怜爱,“宴哥哥,我可想你了。”
江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原本有些阴郁的面庞难得挂了抹温和的笑,戏道:“真想还是假想?”
江清柔是李姨娘的女儿,李姨娘娴静婉约,但江清柔却十分活泼好动,且率直洒脱。江宴虽然不搭理李姨娘,但对这位妹妹倒是疼爱,对于她求他的事,江宴总是无有不应,江清柔自小爱画儿,甚至到了痴迷的程度。小小年纪眼界不窄,喜欢名家柳一白的画,江清柔几番上门去央恳他的画作,但那柳一白哪里肯搭理一小姑娘,江清柔无功而返,便一直闷闷不乐,江宴得知后心疼小丫头,便答应给她寻来柳一白的画作,只是那柳一白性情古怪,用钱也买不动,几番下来,江宴放弃让柳一白作画,而选择花大价钱去买了别人的私藏。
“当然是真想呀。”江清柔眨了下眼,有些心虚,不敢承认惦记的是柳一白的画作,她偷偷溜了江宴一眼,见他两手空空,不觉有些失落,又看看他身后的李擎,也是两手空空,不觉有些失落,猜测完哥哥是否把答应她的事给忘了。
“假模假样。”江宴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不禁失笑,“知道你为了什么而来。”从宽袖中取出一腕粗竹筒,递给她,“哥哥答应你的事,绝不会忘的。”他微微一笑,笑容带着几分宠溺。
“宴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江清柔接过竹筒,欢呼一声,笑靥如花。
“知道便好。”江宴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哥哥还有事,先走了。”
东西交到了江清柔手中,江宴便不打算再在定北侯府多待一刻。
* *
在汴阳城中有一名为剑啸阁的组织相当有名,在百姓眼中,这组织代表着正义,而在一些拥有权势富贵的人眼里,这组织是邪恶的代表。
据说这组织里的人都是一群江湖人士,他们锄强扶弱,劫富济贫,被百姓称为侠盗,但他们盯上的是富贵人家的不义之财,如此一来,那些拥有无数财富,鱼肉百姓的上等阶层人士便将这组织视为了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他们集体向官府施加压力,要求追剿这组织,只是这组织太过神秘,根本无人知晓这组织的头目为何人,根据地在何处,组织里有多少人,官府动了大量人力物力,都没能寻到这组织的根据地,他们就像是一群神出鬼没的人,令得一些靠肮脏手段敛财,鱼肉百姓之徒闻之色变,纵使他们对这组织恨得牙痒痒,但依旧是无可奈何。
而最近这组织正忙于追剿一群盗匪。
这群盗匪被剑啸阁称之为浪人,那群浪人还不到百人,是从海那边的一个小国而来,他们个个手拿武士刀,滑而有谋,猛而强悍,在几个州县横行无忌,烧杀抢掠,导致无数百姓家破人亡,连官府也拿他们没办法,他们不仅没办法,甚至还死了上千名官兵。而今那群浪人一路流窜至汴阳,在十日前彻底敛去了踪迹。
靠官府里那帮酒囊饭桶歼灭这浪人团,维护百姓安全是不可能的,那么就只有他们组织行动起来了。
夜深如墨,‘妇好’酒肆的门窗掩得紧实,空旷的大堂只点着一盏灯烛,因而光线显得有些滚落。
七八名衣着江湖,手执各种武器的汉子围坐在桌前。
“尊主,我们得到线索,有浪人在南阴山一带出现过。”其中一人说道。
柯无忧坐在柜台前,一手托着摇摇欲坠的脑袋,一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算盘,睁着眼皮沉重的双眸看向被称作尊主的男人。
那男人随性地斜靠在白墙壁上,穿着玄色劲装,脸上带着雕刻曼珠沙华的半面具,曼珠沙华乃是他们组织的标志,曼珠沙华又名彼岸花,彼岸花乃黄泉之花。每每此花出现,那些被标志的人陷入极度的恐惧之中。
他双手环于胸前,虽然衣着简朴,但他身上似乎有股与生俱来的高贵优雅气质,令他在这些人之中尤为显目,而他身上还透着一股沉稳镇定,让人不禁对他产生信任。
柯无忧呆呆地看着那男人,随后禁不住打了个哈欠,声音有些突兀,令众人不由往柜台上瞥去。柯无忧哈欠打到一半顿住,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笑呵呵道:
“啊,我突然想起来,地窖里放了我珍藏许久的秋露白,我去给大家取来。”
男人唇角微动了下,最终没说什么,而是看向众人,沉声道:“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信息?”
他站起身,浓而直的长发在微光之下,宛如上等绸缎,他缓慢踱步到他们,掩藏在面具下那严肃而深邃的目光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压力。
其中一人道:“前几日南阴山下一名猎户的尸首在山中被人发现,临沂县的官府却以被野兽袭击导致死亡的理由结案。那猎户尸首我偷偷前去查看过,那伤口分明是特有的武士刀所伤,官府分明担心揽上事,才匆匆结案。”
南阴山离汴阳城不远,先前浪人便在汴阳城出没过,不过之后便隐去了踪迹,南阴山地势险要,处处都是重山叠岭,林木深深,的确是个极适合的藏身之所。
“那便将南阴山作为围剿的重点。”男人沉声道,这浪人团不上百人,且行踪诡秘,就算他们在隐在南阴山,若他们有心藏匿,也是十分难围剿的。
柯无忧去了趟地窖,磨磨蹭蹭地提着两坛秋露白回到大堂,结果却发现屋中只剩下面具男人,柯无忧眉眼闪过一抹喜色,她原本就不愿意贡献出这好酒,这下好,省下两坛秋露白了。
“怎么都走了,那这秋露白不是白拿出了么?”柯无忧遗憾地说道。
“那给我带回去吧。”男人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微笑道,语气与方才严肃的口吻不同,变得轻松散漫。
柯无忧面色一僵,懊悔地将两坛酒放在他一旁的桌面上,随后盯着他的面旁道:“世子爷,这里无他人,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了吧。”
男人轻笑一声,伸手摘下罩在脸上的面具,露出那张绝世容颜,正是定北侯世子江宴。
“那些人若是知晓他们敬慕崇拜的尊主就是那恶名远扬,为人诟病的定北侯世子,会做何感想?”
江宴回以一满不在乎的浅笑,并未回答此问题,那夜他并未没去成公主府,只因半路被柯无忧阻截。‘妇好’酒肆其实是剑啸阁的一个据点,而柯无忧亦是成员之一,柯无忧想她最大的作用就是能够为其他成员联系到江宴。
对江宴而言,抢婚一事到底是只是一时兴起的想法,并不重要,追剿那群浪人才是重中之重,因此有了浪人消息之后,江宴便彻底忘了温庭姝的事,投入到追剿浪人之中,等到再想起温庭姝时,已经到了她成亲的前夕。
* *
大婚之日即将到来,温庭姝内心却无比的平静,不再如同先时未得知宋清养外室前那般充满着紧张感。
对于成亲之后的日子,她已经没什么幻想,无非是遵循着这世道为妇女制定的规则,替夫君操持家务,侍奉翁姑,做一名相夫教子的好妻子。
这几日她日日关在画室之中,完成自己的神女图。
前段时间她一直郁郁不乐,并未灵感,她闺友虽然没有催画,但温庭姝也不好一直拖着,好在这几日她又有了灵感。
温庭姝抬起纤纤玉手,执着画笔,一刻不停的在冰雪宣上描绘。沉迷于作画,可以令她忘记世俗加在她身上的禁锢,得到短暂的心灵自由。
“被薜荔兮带女萝,被石兰兮带杜衡。①”温庭姝一边轻吟,一边绘画,神女自是想穿什么便穿什么,无需时刻保持着装端庄得体。
她的形影如何?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②”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②”
温庭姝激动雀跃地刻画完神女的轮廓,最后只剩下神女的面部上空白一片,温庭姝停了笔,无从下手。
她低着颈项,指尖轻抵下巴,陷入了沉思。
神女应该生得什么相貌?
到底怎样的勾魂夺魄的美丽才可称之为神女?
沉默半晌,她放下手,婉转轻吟:“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②”
微迟疑之后,温庭姝神色有些恍惚,不由自主地执起笔在面上勾勒,像是被什么魔力指引着一般,她越画越顺手。
在温庭姝最后一笔落下之际,秋月拿着一梅花形攒盒进来,轻手轻脚地将攒盒放在桌面上,见温庭姝放下了笔,秋月才走过去,道:“小姐,夫人让厨房做了些小姐您爱吃的点心送过来,还热着,您趁热吃吧。”
温庭姝作完画,抑郁的心情松快起来,像是疏解了一番,听到秋月的话都觉得有些饿,便站起身,洗净手之后,走到桌前坐下。
秋月打开攒盒,清香扑面而来,里面有好几种点心,有糯米糕,豌豆黄,蜜制馓子等,看着颜色鲜艳,十分勾人食欲,温庭姝拿起一块豌豆黄尝了尝,入口即化,软烂成糊,十分香甜,温庭姝黛眉不由舒展开来,唇边有了一丝微笑。这豌豆黄原是宫廷传出来的点心,外边很难买到。
秋月走到画作前看了看,不禁眼睛一亮,
“小姐,您画得可真好。”秋月一边看一边点头,“小姐您的画作传出去,名气怕是比名家柳一白还要高呢,您太过低调了。”
温庭姝莞尔一笑,并没有将秋月的话当真,“别往我头上戴那么高的帽子。”说起柳一白,温庭姝神色有些向往,“柳先生擅长人物画,尤工仕女,落笔可乱真,其画下人物神采飞动,骨气风神冠绝古今。与他一比,我自愧不如其万分之一。”
秋月其实不会品画,但还是觉得她家小姐太过谦虚,她看了看神女的身姿,又看了看她的脸,突然怔了下,“小姐,我总觉得这神女的容貌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温庭姝好笑道:“怎么,你也梦神女了?”
“梦是没梦到,但就是觉得这神女看起来熟悉,可奴婢也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秋月奇怪道。
温庭姝闻言不由好奇,起身缓步走过去查看画作,看着看着她黛眉轻蹙,也隐隐也觉得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来像何人。
* *
大婚前两日,温府要将温庭姝的妆奁送至宋府。
温府的管家伏于案首,将所有妆奁一一详细登记在册,足有几寸多厚,最后两册簿目交给方夫人亲自过目查点,查点完毕后,将衣服首饰,金银珠宝,玩器什物等装入描金绘银,雕镂精致的箱橱中封锁起来,一共有二十六箱,十橱。
另外还有髹漆彩绘八步床,上等红木制成的闷
户橱,朱漆泥金雕花妆台,红木画桌,花梨木椅,子孙宝桶,衣架脸架,锅碗瓢盆等等。
这样华丽繁多的嫁妆在汴阳城算是数一数二的,送妆奁的队伍从朱雀街的温府出发往安仁坊,从头至尾约有三条街的距离,这等盛大景象,惹得无数老百姓前去围观,堵得街道水泄不通。
江宴在去往公主府的路上,刚好碰上了送妆奁的队伍。
这一个多月来,江宴并不在汴阳,而是亲自参与到追剿浪人的行动之中,只是那浪人团伙既狡猾又十分有谋略,反追踪能力极强,乃贼中之精选,好不容易找到他们的踪迹,又被他们溜走。也许抢的东西足够多,他们一直隐藏形迹,没有出去作乱。
如今已经确定那浪人团隐于南阴山,江宴令人守在南阴山各处要口附近,又让人与住在南阴山附近的居民互通消息,安排好一切之后便回了汴阳。回到府邸,得知清河公主派人来过无数次,便打算先去一趟公主府,安抚她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