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她与班烨同寝而居,他把她当成了个简单天真的孩子,可又提防着她,给她讲可怕的睡前故事,看她如何反应。讲他如何在朝堂布局、如何杀人,他兴冲冲地讲,她傻呵呵地听,记在心里,所以,瞧,红豆行事手段多像他;
是啊,记得两年前班烨在书房和小唐哥说话,便说起了如何布局分裂燕国。这伙梁国奸人好生厉害,班烨把持朝政,呼风唤雨,胡媚娘生财有道,结交了无数达官贵人,多年来将公子询、卫蛟、琳琅还有曹文瑞这些人的性子摸得透彻。小唐哥两年前就提议,利用卫蛟残忍好色天性,设计他强.暴琳琅,引起公子询与王上反目成仇,进而分裂燕国。
当时她佯装在院子里捏泥巴,偷偷溜过去听墙根。
班烨否决了这个计划,原因是时机不成熟。
所以到后来,她在胡媚娘的小院里养伤,再次见到卫蛟时,因害怕而催生出红豆,后来更是不由自主地将当年听到这个计划完善、并且实施。
呵,大概真的是报应吧。
琳琅惨死,孩子掉了,所以她的第一个孩子被生父杀了,何尝不是天理昭昭。
可笑啊,不仅仅她一个人在装。
班烨在装,装成王上的知己好友,装成忠臣,和王上一起变革,让燕国一日日强盛,大约有时候,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梁人还是燕人;
小唐哥在装,装成卑微的舍人,一面忠心侍奉师父班烨,学着城府心术和治理国家,一面又和大哥哥一起筹谋着复国;
大哥哥也在装,在梁国是梁帝宠信的仙人道长纪勋,在燕国就成了太清教首领孤云寄;
哈哈哈,都是戏子,本事大的在谋国窃国,没本事的注定了被人当棋子,死的死,伤的伤。
阿娘说的没错啊,外头都是豺狼,还不如待在桐宫里,干干净净的做姑娘。
庭烟又哭又笑,哭什么,这场大戏,她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棋子;
笑什么,笑这世道太荒唐凉薄;
她紧紧环抱住自己,正如过去无数次,照镜子时抱住自己,对着镜子自言自语:
你是谁?
我是庭烟呀。
你今年几岁?
我今年十七啦。
你是不是很丑很笨?
我可是全天下最好看最聪明的女人
不对,我是全天下最丑最笨最可怜最可怕的女人
……
正在此时,柜子被人从外头打开。
庭烟抬眼,泪眼模糊间,她看见面前站着个高大俊美的男人。
是大伴啊,剑眉星目,是那样的惊才绝艳。
多情的是他,无情的也是他,让胡媚娘苦等多年,让秋穆陵一见倾心,再见痴心,让王上愿与他共享锦绣江山,让她用清白之躯去换账册……
为什么,没有心肝的他为什么要这般担忧地看她。
“烟烟,”
班烨低声呢喃,大手按上女孩的肩,动作熟稔,轻叹了口气,柔声道:“出来吧。”
“大伴啊。”
庭烟凄然一笑,喉咙一甜,吐了口血。
她挥开肩上的那只能杀人能爱人的大手,看着他,就这么看着这个最熟悉最陌生的男人,哭着哭着,就笑了:
“你害得烟烟好苦啊。”
作者有话要说: 写烬欢更新去啦~~
第59章 、刻骨
大伴, 你害得烟烟好苦……
听见这话,班烨抬起的手, 生生停在半空。
眼前的她,乌云般的黑发盘成宝髻,华贵凤冠熠熠生辉,不似先前那样天真无邪,好像就在刹那间成了个真正的女人,饱经风霜的红颜。
她的泪中, 有太多复杂的感情,爱、恨、怒、狠……
“你不是庭烟。”
班烨立马警惕了起来,往后退了两步, 隐在袖中的手成刀状,眸中杀意甚浓, 冷声道:“你是红豆,不, 不对,”
班烨连连摇头, 红豆性子刚硬,眼角眉梢尽是傲然的妩媚风采, 即便做戏,也断不可能做到这般颓丧,让人心疼,又让人害怕。
“你是大伴的丫头,对吧?”
庭烟凄然一笑, 没有回答。
她手撑住柜子,不然自己跌倒,一步步从柜子里走出来,走向这个几乎害了她一生的男人。
她走,他退。
“不许用这种眼神看我。”
班烨强作冷静,避开女孩那质问般的眼神。
她越是不说话,他越心虚。
“站住!”
班烨冷声喝道,却一步步往后退。
他与她一起九年多,一向强势,从未像如今这样窘迫,还有心慌。
“你到底是谁!”
班烨微怒,其实,他心里大约知道了。
她既不是烟烟,也不是红豆,或者,她两者都是。
她终于记起了,全都记起了。
“丫头,你,你,”
班烨终于站定,事到如今,他说不出口了。
他想问,你到底是爱,还是恨。
可是不敢问,不敢啊。
过去的许多年,他们相伴走过,至亲又至疏,慢慢的习惯了彼此。
他爱烟烟,给了她一身的痛,他恨红豆,亦给了她一身的伤。
他骗她、毁她、怜她、卖她可又爱她,他总以为她是个能哄的小孩子,是可以掌控的,可当她在这一瞬间长大,变成女人,什么话都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默然掉泪,仿佛在控诉,又仿佛在自怜自艾。
最后,她抬手,将头上的凤冠取下,将头发解开,披散下来,用袖子将唇上的口脂抹去,全都抹去,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你去哪儿?”
班烨转身,疾步追上去,想要抓住她,刚碰到她的袖子,手颓然垂下,叹了口气,似在命令,又似在哀求:“别走,就算为了孩子。”
庭烟站住。
手颤巍巍抬起,附上微凸起的小腹。
这个孩子怎么来的,她全都记起了,是耻辱,是欺骗。
他践踏了她的尊严。
看看吧,来汉阳殿的时候天还晴朗,不过一瞬的功夫,就阴沉了起来,淅淅沥沥地飘起了雨,渐渐变大,被风吹到雕窗和朱门上,看,连老天爷都哭了。
对班烨,她无话可说。
正在此时,眼前一花,πDay、整、理π庭烟看见唐林拖着带血的铁链,挡在她面前。
真好,一向温文淡然的小唐哥这会儿也有些慌了,唇微微颤着,眼圈发红,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他大概很难受吧,真是好难得,城府深沉的哥哥居然也会掉泪。
“小妹,你想去哪儿?”
唐林颤声问,他想抓住妹妹的腕子,想抱住她,想把她护在身后,告诉天下人,庭烟从今以后有哥哥疼,可他心虚,亦不敢碰她,也不敢哄她。
“我是虹哥哥。”
唐林只觉得心好像被人揉捏住,他看着妹妹单弱的身子,越发羞愧。
当年大哥哥和公孙宜等人救下他,在王城散播‘大星如虹’的谶言,又挑唆梁帝和亲,看似救下庭烟,实则把妹妹推在了风口浪尖。
是啊,所有人的目光都留在这个前朝余孽身上,提防着她,给她吃极乐丹,担心旧臣利用小公主起事,当所有的矛头都对准了小公主时,谁还会怀疑太子卫虹未死?
他是心狠的懦夫,眼睁睁看着唯一的胞妹被利用欺凌,可为了大业,终究狠下心肠,没有救她出囹圄。
唐林泣不成声,扑通一声,跪倒在庭烟面前,抓住她的裙角,忏悔:“对不起,哥哥以后补偿你,一辈子当你的眼睛。”
眼睛?
庭烟笑了,哭着笑。
是了,小时候玩捉迷藏,她蒙住眼睛不甚跌倒,太子哥哥背着她,说要当妹妹的眼睛。
如今她有些想念赵煜的毒,眼睛瞎了多好,不用看见这些肮脏的人。
爱她的人,给了她最痛的一刀。
算了吧。
庭烟弯腰,将裙子从唐林手里扯走,她摸到脚踝处的银铃,用力扯断,扔到唐林脚边,这种骗小孩子的东西,她已经不需要了。
“你们,不是都想要那个账册么?”
庭烟不再哭。
她将殿门推开,站在门口,品着凉凉晚春的雨吹打在她脸上,身上。
当初赵煜想要复仇,在地窖与她拜堂成亲,异想天开地想用蛊术换命,给她戴上了一只家传的翡翠镯子。
他也是个可怜的人,赵氏豪门富族,满门性命成了砧板上的鱼肉,是梁帝、孤云寄、魏春山、班烨…这些人博弈的弃子,明白了,赵家账册就是大哥哥一党人贪墨的罪证。
两位哥哥要,是想掩饰,继续在梁国的地方朝廷上下联动,筹集复国的钱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