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想到她这么个平时动不动就爱撒娇、容易掉眼泪的人,真到了这样经历极痛的时候,却能够这样冷静。
崔湛觉得心里像是有根针扎了进去,阵阵刺痛,并莫名有些不安。
房间里的人都被崔夫人给带了出去,陶新荷的视线越过崔湛往外间看了眼,默然须臾,问道:“你先前去哪里了?”
崔湛心中一抖,不知为什么,他有种预感:这个问题不能答错。
他本是打算去看望周静漪的。
因为陶新荷的话,他想了很久,觉得自己应该让人去问一问情况,所以他就差了如云去,结果如云转回来却急急向他禀报,说红芙晓得他回来了,哭着求他过去见见周静漪,好好开解一番,不然去晚了只怕是她家姑娘要想不开。
他那时见陶新荷睡得沉,想着此时正好去了,先同周静漪好好谈谈,然后再回来与她商量后事。
却没想到刚行至半路,如风就赶上来说陶新荷出了事。
他虽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但却本能地不想让她知道自己那时是要去见另一个女人,于是他犹豫了两息,开口说道:“我出去走了走。”
陶新荷在看到崔湛瞬间飘忽的目光时就已经猜到了他在说谎。
他那时去了哪里已经不重要了,更何况她能猜到。
室内静默了良久。
“元瑜,”陶新荷开了口,语气比先前更加平静,“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请我去百丰楼吃饭,我见你这不吃那不动,觉得你是不想同我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对你说过什么?”
她说:你何必勉强自己?
他记得,因为那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
但他不知道她此时突然提起这个是为什么,他忽然有些莫名的紧张。
下一刻,他便听到了她说:“我有两个,或者三个问题想问你。”她看着他,浅浅弯了下唇角,“莫要说谎,你不擅长,我看得出来的。”
崔湛轻轻颔首:“你要问什么?”
“第一个问题,你当初娶我,是因我阿姐逼你,”她问,“还是因爱我?”
他蓦地震住。
陶新荷也不急着追问,只静静地看着他。
崔湛忽觉自己被她盯地有些无处可逃。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支吾着说了个“我”字便再难以为继。
“好了,第二个问题。”陶新荷缓声问道,“你喜欢过周姑娘么?”
崔湛顿时僵住了。
几乎是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漏出来,刺地他倏然攥紧了手指。
他仍是没能回答。
陶新荷却淡淡一笑,说道:“你连承认喜欢过她都不敢么?”
崔湛顿了顿,说道:“我,不喜欢她。”
她没有接他这句话,却反问道:“你那五年煞期,又是怎么回事?”
他垂下眸没有言语,握着她的手却紧了紧。
陶新荷道:“你看,我们都明白的,与周姑娘定是有关系。”
崔湛闭了闭眼,想说什么,却又终未成言。
她也没有再追问,叹了口气,说道:“那件事,是我们陶家对不住你,”陶新荷一边说着,一边撑身想要坐起,“我代我两个阿姐向你道歉了。”
崔湛一惊,忙将她扶住,又阻了她想要对自己欠身示礼的动作:“你别这样,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他掩住心下忐忑,说道,“我知你生我的气,是我不好。”
陶新荷摇摇头:“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经过这一遭突然想开了,这大概就是人家说的天意吧。”
他蹙眉道:“你想开什么了?”
“我想,”她淡淡笑了笑,“我们不该勉强的。”
崔湛蓦地愣住。
陶新荷已径自缓缓续道:“这件事周姑娘没什么错,我也不怪阿姐,你……说来更是无辜。但不知为何,我知道了这件事,好像突然就不是那么喜欢你了。”
他脑海中忽地空白了一瞬,定定看着她,竟失了言语。
“可能这话有些伤人,”陶新荷看着他,说道,“但是元瑜,我真地觉得你让我挺失望。”
“我……”崔湛听见自己声音哽了哽,“怎么让你失望了?”
陶新荷仰头靠在身后的大迎枕上,静静看着头顶的多子多福帐出了会儿神,幽幽说道:“你别问了,我不想逼你去做你做不到的事。”
她说完,想要从他掌中将手抽回,却反被他抓得更紧。
“新荷,”崔湛哑声道,“你告诉我,你想怎么样?你说过我们要好好过日子的,你……”他说,“你该知道,我如今对你的心意。”
陶新荷没有接话,抬手轻抚他的脸,凝眸盯着他轮廓描摹了半晌,轻声说道:“元瑜,你出征要万事小心,还有,记得将周姑娘的事放在心上。”又微微笑道,“我等你回来。”
说完,她便慢慢轻轻地侧过身,背对着他躺下去将被子盖在身上,睡了。
第112章 决意
虽然陶新荷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自己怀孕又流产的事,但毕竟崔园里人多口杂难免迟早会走露风声,崔夫人经过再三考虑,还是让人去送了信。
陶从瑞恰好这几日去了苏州,于是这信便被直接送入了陆园。
陶云蔚接到消息后就立刻赶了过来,陆玄担心她的身体,也陪着一起到了崔家。
夫妻两人是直接去的观自轩。
陆玄不便进内室,就在门帘外停下了脚步,恰此时,崔湛也从里面走了出来。双方乍一照面,两个男人都还没说话,陶云蔚已径自匆匆错身而入,连多一眼都没心思往崔湛那里看。
气氛静默了一瞬。
陆玄开口替陶云蔚解释道:“你别在意,她心急了些。”
崔湛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陆玄看见他眼中的血丝,关心道:“昨晚一夜没睡?”
他完全能理解崔湛的心情。
崔湛沉默了半晌,忽对他说道:“三叔,我想同你说几句话。”
陆玄颔首:“好。”
此时室内,陶新荷也正在和陶云蔚说话。
“……阿姐你可千万不要胡思乱想,”陶新荷握着她长姐的手,难掩疲倦地笑了笑,说道,“我这事同昨天我们吵的那架没有半点关系,我晓得你这人心思贯来敏感,你可不要自己怪自己,徒给我那未出世的外甥添烦恼。”
“说来都是我自己粗心大意,”她说,“你也晓得我从来小日子不那么准,总爱往后推几天,所以这回迟了些日子我也没太当回事,昨天出去又晒着了,所以回来后没忍住贪嘴,在阿娘那里还讨了盏冷酪来喝,哪晓得会遭这罪?”
陶云蔚回握着她的手,温眸看着小妹,没有说话。
陶新荷还叮嘱她:“你来了就算了,但不要再惊动家里其他人了,嫂嫂肚子里也还有个小的,莫要吓到她,再说我这事也不太吉利。还有二姐,她隔那么远,算算日子差不多该生了吧?你更别去吓她。”
“你当我能瞒得住?”陶云蔚柔声道,“二娘和阿爹那里便不说了,兄嫂就住在金陵城,总会听到风声,到时你我都要挨骂。”
“那就到时再说。”陶新荷笑了笑。
陶云蔚亦轻轻笑。
然而姐妹两人笑罢,却又不约而同陷入了静默。
“新荷,”她眼眶微红地看着小妹,轻声问道,“还疼么?”
陶新荷摇头,又道:“阿姐,我真没你们想得那么伤心,我同这孩子连一天的感情都还没生出来呢,哪有那么多心可伤。”
陶云蔚摸了摸她微凉的脸,默然须臾,沉吟着问道:“你和崔元瑜……可还好么?”
陶新荷知道凭她长姐的本事和桃枝向着自己的那颗心,要不了多久陶云蔚就能知道昨天她小产时崔湛去了哪里,她也就索性不遮掩什么,示意桃枝、杏儿两人出去之后,便直接说道:“阿姐,我忽然发现原来感情这件事真得很奇怪。”
“说有就有,说没,”她顿了顿,喃喃轻道,“好像当真又快没了。”
陶云蔚一愣:“你在说什么?你,你不喜欢他了?”
陶新荷默然半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说,“我就是,突然觉得好像他不是我喜欢的那个样子。”
她从昨夜梦中开始,就总会想起她和崔湛从相识到成亲这一路的情景。
陶云蔚紧了紧握着她的手,蹙眉道:“是不是周静漪同你说了什么?你莫要只听别人的一面之词,若对崔元瑜有什么疑惑就自己去问个明白,岂有你因着一股想象说算就算了的?还是说,你因着白水庄那件事觉得对不起他,所以才想算了?”
“都不是。”陶新荷垂下眼帘,缓缓说道,“我只是觉得,我和他真的是很不同的两个人。”
“什么?”陶云蔚有些茫然,“我不明白。”
陶新荷低着头,手指一下下轻抠着被面上的绣花。
“他说他现在对我是喜欢的。”她说。
陶云蔚立刻道:“这不是很好么?”
“但他从前也喜欢过周静漪。”陶新荷道,“阿姐你昨天那句话提醒了我,其实直到他答应娶我之前,他都是可以为自己对周静漪的那份‘喜欢’去争取的,但是他没有。昨天我同他说可以给周姑娘另寻个人家,我们一起同长辈们争一争,他也犹豫了。”
“然后我就忽然想起来,我嫁给他这么久,好像也是我在一直顺着他们崔家的规矩——哦,我并不是说我不该守人家的规矩。”她浅浅弯了弯嘴角,目光悠远地道,“我其实也挺能理解他,他从小长在建安崔氏这样的人家,又是宗孙,莫说他这么多年一直受那些规矩的约束,就算没有,在崔家这样的氛围底下,要他与长辈相争也是万万不能的,毕竟我那公爹在太夫人面前都大气不敢喘。”
陶云蔚觉得自己似乎隐约明白了些,劝道:“但他为了娶你也算是违背了他家里人的意思。”
陶新荷没有说话。
陶云蔚想了想,又道:“所以你是觉得他对你这份喜欢同当初对周静漪那份喜欢没有什么不同,”她说,“觉得有朝一日若你面临相同困境,他也一样不会为你去与崔氏相争,是么?”
陶新荷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道:“我的感受很复杂,不晓得该怎么同你说,可能就连我自己都理不清楚,但我不想骗他,也骗不了自己,我想到这些事情之后真地就是忽然之间心就淡了。”
“喜欢和不喜欢我都是装不出来的,”她无奈地牵了牵唇角,“我也不想像他那样白白给人家盼头又草草收场,该说明白的还是要说明白。至于往后,阿姐放心,我既做了人家的媳妇就会守我媳妇的本分,况为了我们家,咱们也是不能丢了崔氏这门姻亲的。”
陶云蔚其实并没有太把陶新荷的话当真。
在她看来小妹对崔湛有不安是真,有失望大约也是真,但归根结底都多半只是因刚刚经历了感情上的冲击,又跟着失去了孩子,所以完全没有缓过来。有些话此时听着像是深思熟虑过的,但未必就不是因一时消沉而说的气话。
现下两个人把过去的事挑明了,崔湛又表白了心意,以后小夫妻只要好好相处,新荷说不定又觉得心不淡了。
周静漪和新荷毕竟还是不同的,过去和现在相比,当然是现在更接近未来。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说道:“我不会再让我的妹子受委屈,你若当真不想在崔家待了,就回来。说什么为了陶家不能丢了崔氏这门姻亲,那是见鬼的话,联姻归联姻,又不代表我就把妹子卖断给他们了,由得你受磋磨也不管,若是这样,那陶家也根本不值得你这样牺牲,你更该去过你自己想要的日子。”
陶新荷倏地红了眼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