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楼越还来陪陪她,也说了些安慰的话,但后来见她始终沉浸在低落的情绪中,自己也瞧得有些恼火,加上他近来议事频繁,便干脆住到了外院书房里去。
身为儿媳的程氏倒是日日都在床前侍疾,郁氏的惊厥症虽然还不算严重,但因她原本就是个脾性大的,所以就形成个不良的循环:生病,发脾气,再发病,被折腾之后心绪更不稳,又忍不住发脾气。所以程氏照顾她的时候并不太好受。
正常情况下郁氏还知道要克制心绪,但偶尔有那么几次她实在心里烦,又没办法发泄,就一遍遍地使唤程氏这样那样,再不然就是挖苦讽刺对方两句,大多都是围绕着说程氏生不出孩子,人也不够聪明这些话。
程氏也没有辩驳什么。
第十天上头,楼宴过来了,还特意带了些御赐的枇杷,郁氏吃着酸甜可口的水果,连带着觉得心里头也滋润了不少。
“阿程呢?”楼宴坐了好一会儿也没见程氏,蹙眉道,“她没有在阿娘身边侍奉么?”
郁氏道:“我先前呕了她半身,让她回去洗澡更衣了。”
楼宴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但郁氏提及此事,却不由心中愤愤,说道:“我落下这病症,都是拜昭王和那些士族所赐!”又不甘地道,“原本我都已经帮你看好苍梧郡端溪那边的一户丁姓士家了,不管是门庭还是那女子的品貌都符合你的要求,但现在我们家出了这样的事,只怕那边也不会再有消息了。”
朝廷要修撰《氏族全谱》,主持编修的又是陆玄,这对一些冒充士族得利,还有一些本就在士族边缘徘徊的人家来说绝非好消息,郁氏趁着这个机会本来已按楼宴的意思寻到了这么一户愿意松口考虑士庶通婚的人家,可现在,除非那家人不怕死,否则谁敢应楼氏婚约?
楼宴淡淡笑了笑,说道:“无妨,等将来楼家好了,谁还稀罕那末流士家女?就算是陆、崔这些一等高门的女人也不过是我囊中之物。”
郁氏一愣,听出了些许意味来。
“你父亲可是决定要对他们下手了?”她心中微快,却也有些忐忑,“这事你们定要慎重,莫要又被人家反拿住报复。”
“阿娘放心。” 楼宴笑意微凉地说道,“此事若成,他们也不会再有那个机会。”
程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屋子。
直到她进了门,抬手捂住脸,才发现连掌心都是冷的。
她忽然觉得有些讽刺,这个时候了,她眼里居然一滴温热的泪都流不出来。
心腹侍女兰香担心地看着她,低声劝道:“娘子,您别太伤心了,或许、或许夫人和郎君也不是那个意思。”
程氏想说话,然而开口时却忍不住先笑了。
“连你都听得出来他们是什么意思,”她说,“他们怎么可能不是那个意思呢。”
兰香默然,又道:“可您是郎君明媒正娶的妻子,况且老爷还是主君的旧属……”
程氏闭着眼摇了摇头,苦笑道:“那又如何,这些年你可曾瞧见楼家有谁因为我阿爹而待我特别好么?”她说,“我原以为我守着妻子的本分,总有一天他会看到、会明白,我不去招惹他,由着他,他就会给我一个妻子应有的礼遇。”
“我甚至都不管他同其他女人的事,我还帮着他纳妾!”程氏深深吸了一口气,须臾,自嘲地笑问道,“可他如何对我?我知他心里对士家女有执念,可我万万不料他竟然这般薄情寡义,连半点苦劳也不肯念我。”
兰香上前将她扶住,涩然地道:“娘子,其实郎君这样凉薄,您若与他合离了也没什么不好,若是改嫁了别家,说不定旁人还更懂得珍惜您。”
程氏攥紧了掌心。
“可这样如了他的愿,我不甘心。”她口中说着,语气异常的平静,“再说他们母子两个怎可能愿意见我过得更好?家中不济,还靠着楼家,他们想要拿住我们很容易,要拿想要求娶我的人家也很容易——说不定我连选都没得选。”
兰香听她这么一说,顿时也紧张起来:“那……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程氏沉默了片刻。
“既是他不仁在先,”她缓缓说道,“我也只能为我后半生考虑了。”
这日,陶云蔚正在撰写马氏谱系,便听得下人来报,说是彭娘子过来了。
她便停下笔,又简单收拾一番之后,回到了厅堂。
“大娘。”彭氏见着她,起身笑道,“我来与你介绍,这位是我娘家表妹,今日恰好来金陵做客,说对你仰慕已久,所以我特地带她来见你。”
陶云蔚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看见了彭氏身边这个略显面生的女子,四月里的天,她还罩着披风,看上去似是身体有些羸弱的样子,再一看对方的打扮,也很普通——但普通得非常刻意。
她也是普通人家出来的,自然是很明白那种想要在普通之中尽量给人留下好印象的心情,可眼前这个人却恰恰相反,通身上下没有半点可谓点睛的佩饰,更莫说穿的衣裳。
再加上这遮遮掩掩的披风,显然是并不想让人对她有印象。
况且彭氏也不是那种会随便把人往她面前带的性格。
陶云蔚了然地屏退了左右。
“阿嫂,”她说道,“这位娘子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么?”
彭氏还没说话,那女子已向着陶云蔚端端一礼,说道:“陆夫人,吾乃楼廷秀之妻,程如芝。”
陶云蔚一愣,旋即下意识朝彭氏看去,后者神色微正地浅浅点了下头。
陶云蔚忖了忖,问道:“不知程娘子来找我是为何事?”
程氏暗暗深吸了口气,抬眸看着她,说道:“我今日求彭娘子引见,是因有一事想告知陆夫人,只是在说之前,我也想请陆夫人答应帮我个忙。”
陶云蔚看了看她,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转身走到塌前坐下,方说道:“那要看程娘子要说的是什么,想求的又是什么。”
“我要说的是楼氏歹心,”程氏坦然道,“要求的是独获新生。”她定定看着陶云蔚,说道,“我相信陆夫人定能明白我的心情,我不想在楼家等着旁人磋磨,更不想陪着楼家人去死。”
“不知陆夫人肯不肯答应?”她问。
陶云蔚沉吟了半晌。
“以牙还牙,投桃报李。”她浅浅含笑地说道,“都是我家夫君最擅长之事,程娘子但说无妨。”
第122章 惊变
五月初五,转眼已又至端阳节。
因尚在皇后丧期,故今次朝廷虽开放了金明园,但却仅供百姓们游逛,并不举办水戏赛事。
但宫里却在这日要举办逐厄法会。
由于这一年多来金陵城,尤其是皇室实在算不得太平,所以当晋王李征提出这个建议时,皇帝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就点了头。
至于具体选定负责此事的寺院,李峘也没怎么考虑地就钦点了弘业寺。
并没有人反对。
于是端午这日早上,弘业寺一众共计二百八十六名僧人便经由光禄寺宫门署盘查,放行入了宫内。
陶新荷也是一大早就在净因庵里等来了自家嫂嫂和外甥。
“今日圣上要在宫里办法会,那些官职高的自然都要去参加,位置中等的也能自去得个悠闲,”彭氏笑了笑,说道,“但就是你阿兄这样的,却是只能守在官署里。”
不然万一有个什么事却找不到人做决断,最后还是下面的人倒霉。譬如符节令的身份不够去皇帝身边站着看法会,但他手下却还有陶伯璋这位符玺郎中,于是今日留守在官署里的就自然而然该是后者。
彭氏道:“你阿兄就让我和阿简来你这里蹭一天斋饭。”
陶新荷摸了摸小外甥的脸蛋,笑道:“那敢情好,我们也自己过个节。”说着,又吩咐桃枝取了些银钱,让她再去买几样菜回来,又对彭氏道,“今日我亲自下厨让嫂嫂尝尝。”
彭氏抿嘴笑,说道:“你可莫要做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来与我尝。”
陶新荷哈哈笑道:“放心,反正能让嫂嫂下得咽。”
姑嫂两个说得很是开心。
等桃枝接下钱去了,彭氏又想起什么,问陶新荷道:“我来时瞧旁边那别院似乎修的进度颇慢。”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看这阵仗,若是当真可拖得,只怕三妹夫真能修上十年。”
陶新荷的表情有些不自在,状若随意地说了句:“我管不了他,他也管不了我,各凭所愿吧。”
彭氏听她语气如常,情绪上似乎并没有太抵触,便微微笑了笑,颔首道:“你说得对,顺其自然就是。”
随后自然地转开了话题。
不知又过了多久,院外忽然隐隐约约传来了喧哗声,陶新荷侧耳一听,诧异地道:“这声音很近,怎么会有人在佛门之地用兵刃打斗?”
而且明显人还不少。
她话音落下的瞬间,两个女人几乎是同时想起了陆皇后和楼家人的事,顿时面色一变,彭氏本能地将躺在塌上睡着的儿子捞起抱在了怀里。
陶新荷道:“嫂嫂你先别出去,若真是楼家人,他们肯定也是冲我来的,不会知道你在这里。”
她说完,抬脚就跑了出去,彭氏甚至都没来得及把人拽住。
陶新荷奔出去的时候,正撞见了跑回来的桃枝,后者满脸的惊慌,莫说是让她去买的菜了,就连鞋也跑掉了一只,身上也沾了许多泥土。
而不仅是桃枝,还有净因庵里的尼姑也正在从外院往里跑,有人大喊着快去禀报庵主,又嚷嚷着要把中门堵上。
满目混乱。
“夫人!”桃枝与陶新荷相迎而上,一把抓住了对方的两只手,止不住颤抖地说道,“有、有好多官兵提着刀,他们要冲进来,还有人想抓我……”
陶新荷一听就知道不对,这净因庵里只有她们主仆两个的打扮与庵尼不同,而且那些人还是官兵打扮,可见的确是冲着她们来的了。
必定是楼家!
陶新荷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考虑,于是心下一狠,拔下绑在腿上的匕首,将桃枝往旁边一拨,说道:“我去把他们引开,你找机会把阿嫂他们带走,无论如何不许她为我回来,莫管我生死——”
桃枝忙紧紧将她抓住:“夫人莫去,卫尉卿在外面呢!”
陶新荷蓦地一愣:“你说什么?”
桃枝此时已暂定了惊魂,这才又将刚才发生的事详细说了遍。
原来她的确是差点就要被人逮住,但就在那些官兵气势汹汹地冲上来时,那些原本应该在修筑别院——或者说听到动静应该四散逃跑的工匠们却突然出现了,也是人人手持兵器,而且身手了得。
桃枝还没回过神,斜刺里已劈来一刀,将已至她身前的兵卒当场砍翻在地。
她下意识转头看去,然后就见到了乔装成工匠的崔湛。
四周打杀声中,他冷冷看着对面为首之人,说道:“楼宴,你该死。”
后来的事桃枝也不清楚了,因为崔湛说完这句话就让她退回了庵中,让她告诉陶新荷等人无论如何不许出来。
“夫人,”桃枝道,“我觉得卫尉卿好像早就知道那些人会动手。”
陶新荷脑子里有些乱,心头更乱。
今日这个状况很不对。她想,按理说楼家刚吃了同济寺里那么一个大亏,怎么敢再轻易来动她?而且今天明明是宫中办法会的日子,可楼宴没有去,崔湛也没有去,再有,虽然平日里崔湛的确会借着查看工程进度为由来见她,但却从没有像这次一样乔装藏在工匠里的——这明显也不是为了看她。
对,还有那些工匠,怎么可能人人都会用兵器,见到这样的场面还如此镇定,敢迎面往上冲。
思想迅速转了几转,陶新荷猛然一顿,心道:宫里肯定出事了!
难道是楼家要造反么?
她揪紧了心。
庵外的打杀声越发得激烈了,她很想出去帮忙,却又很清楚自己根本帮不上忙,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听崔湛的话待在里面不要出去,不让他分心。
陶新荷紧了紧手中的匕首。
“桃枝,”她说,“你还是先进里头去,替我护好嫂嫂和阿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