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庞然大物一样的将军府,和渺小到犹如一粒尘埃一般的姜肆,谁都清楚有掌控权的是哪一方。
可当强权碰上强权,野蛮碰上野蛮的时候,姜肆发现自己没有那么良善,她也很想拍手叫好。
午后,千流奉命前来,姜肆以为是接她进宫,转身要去拿药箱,千流却将她叫住:“今日不用,陛下命属下护送姜医女去将军府,搬行礼的。”
姜肆愣了愣,随他到门外,窄窄的小路上停了好几辆拉货物的马车,只是上面还没有东西。
“陛下说,他记得姜医女家中有许多书,应是对姜医女很重要,快快取回来吧。”
千流说着,姜肆觉得心头像淌过了热流,见微知著,但她没想到他是一个这么细致的人,就好像与你在一起看见的事物,听过的话,他都记着,那种细致入微的体贴。
姜肆的确忧心过去将军府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要遭到阻拦,如今有千流和疏柳在这,她好像也不用怕了。
马车浩浩荡荡行到将军府门前,千流叫门,里面走出管家,两人说了什么,管家赶紧回身走了,千流对阶下的人挥了挥手,意思是:“搬!”
将军府门前也有百姓路过,看这架势以为要抄霍将军的家了呢,纷纷驻足停望,对里面指指点点。
姜肆撩开车帘看了看,刚要放下,就看到不远处又有一队人马过来,为首的那个身穿赤色官服,身后跟了许多官兵,从人群外走近,先是跟千流行了一礼:“大统领这是?”
“薛大人这是?”
两人言笑晏晏,笑得跟狐狸似的。
大理寺卿薛晏声抬起身:“拿人。”
青羽卫大统领千流抬手:“搬家。”
两人都是奉命前来,自然知道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看破不说破,互相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就开始各司其职了。
姜肆皱着眉头下来,忍不住走到千流身边,小声问:“刚才那个是……”
话音刚落,就听到正门里传来一声声哀求:“薛大人,内子现在身怀有孕,正是身体最虚弱的时候,可否等她养好身子再行审讯?”
第三十九章
大理寺卿薛晏声直接带人来拿人,连事先知会一声都不曾有,霍岐闻声赶来便见这么大阵仗,心头着急,说话不免软了些,全没他上阵杀敌时的硬气。
薛晏声穿着官袍头戴官帽,唇上一撮小胡子略显俏皮,他恭敬地拱了拱手,礼数不曾丢,脸上也挂着得体的笑容:“将军莫要为难下官了,下官也是秉公办事,陛下刚登基不久,如今朝中正是大力推动严明执法、铲凶嫉恶的时候,风口浪尖上,将军怎么也要为民做个表率吧。”
薛晏声先礼后兵,说罢便挥手命人冲进各屋去寻人。
霍岐在此前一点风声都没听见,他以为自己答应陛下签下和离文书就没事了,没想到大理寺还是亲上府内拿人了,而且大理寺少卿王谙都没出面,就说明此事连王家也无法插手。
是不想插手,还是不能插手?
霍岐心如乱麻,却也不能阻挡大理寺秉公执法,要是他稍加阻拦,被人到御前参上一笔,第二日大理寺来拿的人就是他。
他心急如焚,转头时不经意间看到门口有个熟悉的身影,她头上未佩什么发饰,穿了一身莹白的袄裙,披着绯色披风,天地间那一抹颜色最惹眼,霍岐看到她时瞳孔颤了一下,她却瞥了他一眼就挪回视线,二人目光从交错到剥离,她没再他身上浪费一丝时间。
一个冰冷的事实浇灌了他全身。
她已不是他妻子了,他已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姜肆在千流耳边说了什么,千流点了点头,扶着腰间的剑下了台阶,一步步朝霍岐走来,到了跟前,同他抱了抱拳:“将军,我是来帮姜医女把属于她的东西搬到她府上的,不知将军府现在可方便?”
霍岐跟千流一起共过事,不能说很熟,但也有些交情的,现在看他仿佛是在幸灾乐祸落井下石,脸色变得很不好看,咬牙切齿道:“千大统领一定要挑今日吗?”
“今天黄道吉日好呀,宜搬家动土,择日不如撞日嘛!”
姜肆在后面听着,忍不住掩唇笑了出来,她突然发现千流这张嘴有时候也挺好的,毒自己人也毒别人,无差别攻击,不厚此薄彼。
霍岐的脸色果然更难看了,千流当然只是来通知他一声,并不是来征求他的意见的,见他不说话,挥动手臂,一声令下,那些青羽卫一齐涌了进来,直奔红鸢居了。
霍府上下一时间变得很是热闹,霍岐也颜面无存,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了王语缨的呼喊声:“放开!放开我!将军……道衍?道衍?这是怎么回事?你快救救我!”
王语缨再怎样家学渊源温顺识礼,也还是个柔弱女子,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她被两个大理寺官兵强押着出来,一点体面都没有了,也知道害怕了,大声跟霍岐求救。
霍岐见状脸色一变,刚要上前,所有人比他还快。
薛晏声抢到霍岐身前,呵斥两个拿人的衙役:“你们怎么办事的?这是霍将军的夫人,又是王家冠绝京华的嫡长女,就算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此时也只是收押问审,怎好下手如此粗俗,快放开她!”
薛晏声说话阴阳怪气的,霍岐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两个衙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松开了手,二人一松开,王语缨赶快跑到霍岐身前,抱着他开始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
红鸢居的东西正在源源不断地装箱抬出来,她书虽多,但一辆牛车装下已绰绰有余了,之所以还有那么多,大多是之前陛下赏赐给她的那些玩意,她收不收留不留是一回事,可一定不能便宜了别人,姜肆很拎得清这层关系。
运出一箱姜肆就让人记录一箱,是半点马虎不得。
她在这边认真地清点过目的官皮箱,那边哭得都要断了气,王语缨不肯放开霍岐,让他想办法救她,衙役要上前,薛晏声挥手制止他们——先让她哭个够。
霍岐目光却始终落在姜肆背后的梅花纹样上,甚至连王语缨说什么都没听清,他总觉得姜肆该往这边看一眼,不管是仇恨的还是嫉妒的,不管时好时坏,她都不该对他像陌生人一样无动于衷。
难道她就没有感情吗?就一点不留恋吗?就这么潇洒这么无所谓吗?
“人参,灵芝,金线莲?竟然有金线莲!我竟不知陛下的赏赐里还有一些珍贵药材,张公公怎么回事,那天就说了一些金银珠宝和锦衣华服,都没告诉我有药材。”
姜肆一边抱怨着一边让人将东西小心翼翼地搬到马车上去,完全没时间分出精力往过看一眼。
薛晏声看王语缨哭得也差不多了,含笑看向霍岐:“将军,下官还有要事,不便打搅了。”
这意思就是要把人带走了,识相你就松开人家。
王语缨趴在霍岐怀里,眼中的惊惶无措和痛苦纠结不停交织,她决不能让薛晏声将她带走,若真入了大理寺,她这一辈子就算完了!
思及此,她再也不护着自己的脸皮,王语缨提起裙摆向下一跪,拜服在霍岐脚边:“将军,妾身知道错了,你就原谅妾身这一次,我还怀着身孕,入了大理寺那样的地方不死也得褪一层皮,我会受不住的!”
她膝行两步到霍岐跟前,抱着他的腿仰头道:“妾身是做了错事,可是姜娘子和孩子不是还活着吗,他们不是一点事儿都没有吗?将军,你求一求姜娘子吧,求她放过妾身,撤销诉状,她那么宽宏大度,一定会同意的!道衍,为了我,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你就帮我去求一求她……”
她说开头那两句话的时候霍岐眼中还有疼惜,可不知她说到哪句,霍岐脸色忽然就变了,变得有些失望,眼里也变作无情。
姜肆原本是不在意这边的情况,不成想她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手上动作一停,她转过头深吸一口气,可那口气吸进去了却怎么都咽不下去,她将笔推给青羽卫,径直走了过去。
“王娘子不必这么卑微求饶了,真的很不巧,我也没有王娘子想得那么宽宏大度,就算是霍岐跪在地上求我,我也不会撤去诉状,你还是想想到大理寺怎么应付审讯吧!”
她一开口,众人都不自觉地往她那边看。
王语缨回头,双目赤红地看着姜肆:“姜娘子,你也是个女人,你知道我本身并无恶意的!那时我与道衍已经谈婚论嫁,我只是太爱他了,我不想让别人成为我们成亲的阻力,但我也绝没有让表弟去害你性命,只是想让道衍找不到你罢了,我为了自己的幸福,这么做有错吗?”
姜肆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时倒觉得她有些可悲,假话伴着三分真,到最后恐怕连自己都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
“你错没错,是大理寺需要定论的事,没必要来问我。但倘若你坚信自己没错,就应该坦坦荡荡地跟他们走,而不是急于跟我论证什么,你敢吗?有这个底气吗?”
王语缨眼眸震颤,看着那个笑意温和的人,嘴上却下着刀子雨,何其歹毒的心肠!
“我去大理寺,不死也要被扒一层皮,是不是这样你就能跟道衍在一起了?你就是这个目的!”王语缨自知走投无路,已经有些口不择言。
姜肆倒是有些惊诧,她看了看霍岐,又看了看她:“我们已经和离了,怎么,你不知道?”
王语缨一怔,不敢置信地看着霍岐,霍岐却一脸遗憾后悔,也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够了,阿缨……”
王语缨已经没了理智,指着姜肆道:“她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凭什么要去大理寺?”
“够了!”霍岐大喝一声,打断她的话,王语缨从未被霍岐这般吼过,立刻消了声,怯怯地看着他,霍岐抚着她肩膀,语气软了几分:“你先跟着薛大人回去,有霍家和王家呢,他们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姜肆脸上没了笑意:“王娘子,做人要懂得是非曲直,知道什么是错,什么是对,什么是法,什么是度,你已经是有孩子的人了,还以为做错事了哭两声撒个泼别人就会来给你糖安抚你吗?我看,你这种人若非受惩不会悔改,还是安安分分走一趟大理寺吧。”
姜肆说完,对旁边脸色异彩纷呈的薛晏声弯了弯身:“有劳大人了。”
薛晏声后知后觉地回了一礼:“姜娘子客气,这是下官应该做的。”
“不不是……这是本官应该做的。”薛晏声赶紧改口,姜肆之当他是一时口误,没有多想,这时千流过来,告诉她所有东西都已经搬完了,这下就是跟将军府再无瓜葛,断得干干净净,姜肆心头放松许多,跟薛晏声淡淡点头,转身走了。
霍岐心急之下叫住她。
“肆肆!”
姜肆皱了皱眉。
转身,微笑:“将军,我与你情断义绝,再无关联,还请你谨守礼数,切莫越界,凭白给我招来怨恨。”
后面那句话说出来时,她看了看王语缨。
而霍岐听着“情断义绝,再无关联”八个字,简直心如刀割,明明人就在他身前,他却再也没有追上她抓住她的理由。
喊她肆肆是越界了。
她走得那么决绝,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姜肆回到马车上,抱着紫檀木制成的精致木盒,里面放着都是一些珍贵药材,有的是贡品,连一些达官显贵都用不起,没想到她现在会出现在她这里。
塞翁失马,得之失之,冷暖自知。
姜肆已没时间感慨和离的事情了,她让千流赶紧驱动马车,浩浩荡荡的车队前行,驶离将军府。
围观的看客却没走,很快他们就看到官差衙役带着一个女人出来了,左右一打听,才知大理寺这是来捉拿将军夫人了。
这算是一桩大事,很快京城里就传开了,一人收押损失的是两府的颜面,尚书府,王勘听说这件事,急着质问王谙:“大理寺去拿人你怎么不知道?霍岐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缨儿被带走了?”
王谙面色暗沉,道:“此事背后有陛下插手,霍岐难道还要把薛大人赶出去吗?”
王勘微怔:“这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王谙有些烦躁,敷衍道:“父亲只要知道这是陛下的意思就够了,阿缨这次逃不掉了,最多我们上下打点一些,让她免受一些痛苦。”
大理寺掌管诏狱,难免要用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王勘却若有所思,他瘫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出声。
“陛下是要拿王家开刀了吗?”他豁地一下站起身,“我出去一趟。”
说完,匆匆离开,王谙看着父亲离开的背影,挥手召来个人:“跟着老爷,看他去了哪。”
“是。”
转眼又是宫城换防的日子,姜肆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施针按摩动作都很快,严格掌控着时间,距离皇宫落锁还有半个时辰,她已经收了尾。
正在收拾药箱的时候,萧持从软榻上坐起身。
“那件事,考虑得如何了?”
几日相处下来,姜肆对陛下也有了新的认知,不像最初那般动辄被吓到了,她抬起头,实话实说:“民女还未考虑好。”
“是没考虑好,还是想拖延?”萧持声音听不出喜怒。
姜肆抿了抿嘴,话在嘴边咕哝一圈,硬着头皮又坦率真诚地道:“想拖延……”
萧持反倒笑了笑:“不怕朕逼迫你?”
起初她还觉得他有些喜怒无常,现在却知道了,陛下有些分辨不清是嘲讽还是威胁的笑意,其实就是发自内心地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