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江月城少主到了,知州郭允派了主簿亲自来迎。
但江少枫似乎并没有久留的意思,独自进去跟郭允等人打了个招呼之后便出来了,只是出乎李青韵等人意料的是,郭允等人竟然和他一起出来了。
而且几个人丝毫没有耽误时间的意思,一出门便要直往宣城而去。
半路上,心有疑惑的范玉竹问江少枫:“少主,我们不等城主来么?”
“爹会直接去宣城的,他让我来知州府不过就是代他跑个腿把人请过去。”江少枫神色沉静,语气淡然地说道,“出了这种事,有人要倒霉了。”
李青韵在旁边听着,若有所思。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行人进入了宣城地界,远远地,就看见城门紧闭,外面驻守着不少兵卒,地上还竖了拒马,一排排尖尖的倒刺不止阻隔着外面的人进去,也阻断了里面的人出来。
直到听说上面的人来了,拒马才被挪开了一块,城门亦缓缓被拉开。
李青韵随着江少枫他们策马而入,听到身后城门又重新被关闭的声音,眼中看见的,是长街上的断壁残垣还有夹道聚集着的受劫百姓,或是满身狼狈一脸愁苦,或是脸上身上还带着伤正在哭泣,又或是……抱着已经死去的亲人迟迟不肯撒手让官府的人把尸身拖走。
她听见的是叹气声和哀嚎声,鼻子里闻到的,是空气里还未散尽的烟火气息。
地上横七竖八地散落着碎片断木还有店招,满地泥泞。
得到消息的县令很快从长街另一头匆匆赶了过来,见着郭允和江少枫,满头大汗的他一一告了礼,脸色很是愁苦:“郭大人,如今城中人心恐慌,这么下去我怕真的会有人冲关逃难,您那边什么时候可以把粮食调来?”
郭允叹了口气,安抚道:“你放心,我一接到消息就派人通知了各城调粮,很快就会送过来了。”
宣城县令松了口气:“那就好。”
话音还没落下去,就听见有人在城外喊门。
“大人,”守门兵卒来报,“是景城送来的物资到了。”
县令大喜,正要吩咐开门,却忽听一旁的江少枫说道:“先别开门。”
郭允也很诧异:“怎么?得赶紧把人心给定下来才是啊。”
江少枫往长街上看了看:“人心既已开始恐慌,物资反而不宜此时张扬,大人再稍待一会儿。”
郭允听他说得也有道理,便收声不再言语。可宣城县令却已经看不下去自己治下之地如此愁云惨雾,根本不打算挪步请这几位爷去旁边坐,心想那就在这里站着,上头的人不愿意站,自然也就要先点头放东西进来吧?
于是几个人就这么心照不宣地站在了原地,谁也没提下一步的事。
李青韵想了想,往坐在街边的一对母女走了过去,她在那正抱着自己受伤女儿泪流不止的女人面前半蹲下来:“让我看看她的脉象。”
女人愣愣抬头望过来,还没反应,她已兀自拉过孩子的手把起了脉。
片刻后,李青韵摸出一瓶药丸倒了一颗在掌中:“没什么大碍,这药丸行气养血,给她吃了,很快就能醒过来。”
女子一听,立刻感恩戴德地连连道谢,伸了手要来拿,谁知旁边却有只手比她更快,眼见掌心里的这颗药丸就要被抓走,李青韵本能地攥起拳头顺势把那只手给挡了回去。
这一挡用了寸劲,对方当即被掀翻在地。
饶是如此,那人竟然也没死心,反而大声喊了起来:“把药给我!给我!”
这一喊,喊得他身边的人都挤了过来要抢,而且这抢已不单单是冲着李青韵手里的东西去的,竟然已直接围上来要朝她扑去。
她意外之余,微一皱眉,但又想着这些是受了劫难的无辜百姓,觉得还是只躲开算了。
她正准备起身,面前却忽然闪过一道白色身影,下一瞬,只见江少枫毫不犹豫地抬脚一踢,用力踹在最前面的中年男人肩上,直接令对方倒飞出去压退了身后数人。
不等哀嚎声响过,寒光已随即出鞘,冰冷的剑刃抵在了那人的脖颈边。
江少枫居高临下地站在众人面前,眸光冷冽,凉声道:“按刚才的位置坐回去——谁再敢上来抢,我立刻剁了他那只手。”
霎时一片寂静。
原本摔倒在地上的人也开始默默爬起来往回坐到了自己先前的位置上,只眼巴巴地盯着李青韵手里的药瓶。
李青韵从未见过这样的江少枫,也没见过这样是非难断的场景,她顿了顿,把药瓶交给了江少枫:“还是让他们自己官府的人来发吧。”
江少枫从头到尾也没有教她该怎么做,她愿意自己发,他就在旁边陪着,她想把药交给官府的人,他也没有二话,笑笑点头,便转手替她把药瓶交了出去。
李青韵忽然反应过来,想他大概是有意让自己随心意做事,才能真切地会到锦绣口中所说的他经历的生活,而若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他自然会来补漏。
让自己见到完整的他,这才是他的目的。
城门在此时又被叩响。
“大人,”守门兵卒又来报,“江城主到了!”
这回不等宣城县令回话,郭允已直接高声道:“快请!”
城门很快被打开,江不弃高坐在马背上,带着一众部下神色冷峻地踏上了长街。
范玉竹和常柳两人立刻迎上去抱手称了声“城主”,又向着江不弃身后的一个中年山羊胡男子恭敬唤了声“师父”。
和郭允等人见了礼之后,江不弃便直接问道:“昨夜值门的是谁?”
宣城县令犹豫了一下,说道:“是管鑫。”
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李青韵发觉郭允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复杂。
江不弃的神色却依然无波无澜:“人呢?”
县令道:“正在守城营里商量布防之事呢。”
“绑了。”江不弃淡淡说了两个字,甚至连一丝怒气都听不出来。
身后部下立刻有人应声而去。
宣城县令一见,大惊之下面露难色,望向郭允,他也似欲言又止地几次动了动嘴唇,才对江不弃商量道:“这管鑫是四皇子的人,还是先缓一缓吧?”
江不弃恍若未闻,只往城中看了一眼,沉声说道:“响马竟入城洗劫,猖獗至此,守城营却如同虚设,若不诛尽这群乌合之众,岂非让世人得知澜州如今已毫无抵御外敌之力?”
他说到这儿,目光自眼前众人身上扫过,经过李青韵时,他不着痕迹地顿了一顿,末了,看向了自己的儿子:“少枫,先锋营交由你调度,今日日落之前,我要见到那响马头子的首级。”
江少枫拱手领命:“是。”
江不弃又不露痕迹地看了眼站在一旁的李青韵,却见她虽然看着江少枫,但却并无担忧失措之色,反而眉间隐约有深思之意。
“江城主。”她忽然站出一步,望向江不弃说道,“可否让人多准备一些沙麻藤给我?我想给城中受伤的百姓和兵士准备些伤药。”
江少枫转过头看着她,宛然含笑。
江不弃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意外,顿了顿,颔首:“好,那就有劳李阁主了。”
第43章 桃花灼灼(下)
江少枫率领常柳、范玉竹师兄妹和先锋营离开后不久,江不弃派去的人也绑着管鑫回来了,只是虽已被五花大绑着,但被绑的人却是半点畏惧也无,反而一见着江不弃和郭允等人便挤出了满脸堆笑挨个问候了一遍。
“昨夜是你当值?”江不弃问道,“那些人是怎么进的城?”
一说到这个,管鑫像是终于找到了吐苦水的对象,立刻吁短叹地骂了那劫城的响马八辈祖宗,说道:“属下要不是前一晚凉了肚子,昨夜也不会因为去官房错过了那贼子,他骗了守门士兵,说是奉了四皇子之令来替我姐姐送信的,那傻小子也不经事,竟然这就真的把人给放了进来,谁知那伙人原来借着月色有埋伏,这才……”
他说到这儿,又重重叹了口气,似决然地说道:“将军,你责罚我吧!别怪那些不懂事的小子,都是我这个当头儿的没做好。”
郭允几个明白人一听就知道这是管鑫递过来的台阶,明里暗里为他自己诉着苦不说,还特意把四皇子也给抬出来了,目的就是为了提醒对方他可是四皇子爱妾的堂兄。
要说这个管鑫,其实大家早已心知肚明,他平时虽没有什么高调过头的张扬之举,但私下也没少仗着那层裙带关系为自己捞好处,做事也是油头滑脑,净想着使小聪明给自己铺路去了。
江不弃平时不愿意搭理这种人倒没什么,但眼下,此刻,郭允几个却很希望他能搭理一下这个滑头。
这样眼前这篇才能不着痕迹地翻过去。
然而,江不弃只是依然无重色地看着管鑫,回道:“治下不严,自然是你的责任。何况——”他话锋陡然一转,续道,“据我所知,昨夜你不在岗的原因并不是闹了肚子,而是在与人喝酒,那响马也并非是冒充四皇子的信使从外进来,而是一早就佯装商人到了城里把你灌得半醉,然后取了你的令牌借口出城让人开的门,是不是?”
管鑫愣了愣。
江不弃眸光一凛,厉声道:“是不是?”
管鑫浑身一颤,转念间已下了决定,当即就着被捆绑的姿势背手跪了下来:“是……也不是,将军,那贼子确实早已进城不假,可他确实是冒了四皇子的名义引了我去,还,还在酒里下了药,我本来打算应酬两杯就走,谁知……”
“既然你也认了,”江不弃淡淡打断了他,“那也没什么好说,你是军中人,便该军法处置——来人。”
话音落下,左右部下立刻应声而出。
江不弃道:“拉到城门口,砍了。”
话音落下,就连李青韵也突感讶异,而管鑫更是霎时就苍白了脸色。
“将军,我知错了,将军……”眼见江不弃无动于衷,他索性大吼道,“你不能杀我!我是四皇子的人!”
郭允暗暗着急,也走上来想劝江不弃,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口,江不弃已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你自己看看这城中劫后余生的景象,再看看你身后这些因你无能无心而受此横祸甚至家破人亡的百姓!你还有什么目恬不知耻地说自己无辜?”他沉眸看着管鑫,冷声道,“就算四皇子在此,我相信他也不会饶了你。带走!”
一声令下,管鑫便被两名身材高大的将士直接架着胳膊从地上拽了起来,也不管他依然大吼大叫,直接拖着已腿软了的他往城门口大步走去。
那哀嚎声渐渐变得尖利起来,又渐渐从清晰到模糊。
很快再也听不到。
前一刻刚下了杀令的江不弃将目光落到了李青韵身上,语声又复平和:“李阁主,请随我来。”
言罢,当先转身举步而去。
李青韵随后跟着他上了城楼,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站在这里,远望着山川地貌和若隐若现的城郭轮廓,还有近在城下的兵卒将领,百姓残景。
以及,那具倒在城门外,身上还穿着官府,却已经人首分离的尸体。
江不弃站在她身旁,举目望远,语气平常地问道:“你觉得我杀他,是对还是错?”
李青韵没料到他会问自己这个,想了想,据实回道:“军中的规矩我不太懂,但就江湖武林而言,每个门派也都有自己的门规,江城主如此处置,自然有自己的道理。”
“那,”江不弃沉吟道,“若做出他这种事的,是少枫呢?你还会觉得我依军规处置是有道理的么?”
李青韵微怔:“他……是你的儿子啊。”
江不弃淡淡笑了笑:“他是我的儿子,但在身负军中职责时,他也是我的部下,只要是军中之人,我就会依照军法来处置对错。”
她转眸看着城下那具尸体,良久默然未语。
“这世上从来不缺少有本事的人。”江不弃意有所指地说道,“我们江湖中人向来也都知道山外有山的道理,人才固然引人追求,但到了最后,往往是一致的理念才能让人成为同伴。”
李青韵回过头看了看他,说道:“我想过了,您刚才说的假设不会成立,江月哥哥绝不会做出他那样的事,因为他们不是一样的人。”
江不弃含笑道:“但他也可能犯别的错。”
“我会提醒他。”她说,“若是他错了,那就是我们两个都错了,您要处置就连我一起处置。但他做的若是对的,我也不许别人冤枉欺负他。”
江不弃愣了愣,旋即朗声笑了起来。
但笑过之后,他却像是自己都感到颇为无语地含笑摇了摇头,又兀自叹了口气:“是我苛求你了,就算是芸娘在世,怕是也不能容我处置少枫。”他说到这儿,顿了顿,复看向李青韵问道,“贺婉琼贺女侠是你师父么?她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