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韵霎时一震,脸色青白地愣在了原地。
许红柔几度张了张嘴,才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说他来找你借金丝云甲是为了十七?”
宁婉清虽然不知道“十七”是谁,但一听之下也不难想到,于是肯定地点了点头:“他的确是这么说的。当时天色已晚,我本来还留他在城中住一宿,可他说要赶回去把东西给你们,又笑着说财不可露白,也免得引人注意。”
李青韵呆呆站了片刻,忽然拔腿跑了出去,没过一会儿,她抱着个蓝色的粗布包袱跑了回来。
“宁少主,”她把包袱往宁婉清面前一送,“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他的凤吟剑呢?我想带走。”
宁婉清低头看见包袱上干涸的血迹,又见李青韵这有些异常的反应,心下已隐约猜到了什么。
沉吟片刻后,她收起包袱,冲着李青韵点点头:“随我来吧。”
第54章 锦瑟无端(七)
李青韵从丰州回到储玉山已有两个多月,这些时日,贺婉琼发现她总是会去梨花坡上练剑。那里虽然视野广阔,可却也正当风口,天气已经凉了,偏偏李青韵又是去练功的,穿的衣服仍然有些单薄,贺婉琼只好吩咐了人随时准备了热茶和斗篷在旁边侍候着。
每天回来,派去的门人都会私下里回禀贺婉琼,说阁主今天又站在坡上望着东南方向出神,还是像在等什么的样子。
这样的话听多了,贺婉琼渐渐回过味儿来,这天,她终于出声叫住了来问安的李青韵。
“十七,”她说,“你知不知道江月城应该在储玉山的东北方向?”
自打回来后就显得沉默低落的李青韵闻言倏然一怔,脸上少有地浮现出几分尴尬来,然后垂下眸,失笑地弯了弯唇角,坦然默认道:“若是让他知道了,一定会笑我的。”言罢,又转而微微收起了笑意,看着贺婉琼,问道,“师伯,您说,他还会来么?”
贺婉琼温笑道:“你不是为了引他来储玉山,已经把凤吟剑都拿了回来?他那么聪明的人,一定能猜到你的心意,就算一时傻气没猜到,家传的神兵利器总要亲自来取吧?”
她虽面上笑着如此宽慰李青韵,心里却不由默默长叹了一口气。若非师妹突然离世,生前又对江月府诸多怨念,十七自然也不必有这么多顾虑,想去找江少枫而不能成行了。
分别时一面竟然是自己亲手伤了对方。贺婉琼想,若是江少枫真的因此不肯再见她,只怕以十七的性子,这一生都难以释怀……
有门下弟子忽然掀帘进屋,抬眼看向李青韵,恭声道:“阁主,山下跑来一匹白色鬃毛,浑身毛色黑亮如墨的高头骏马,您要不要去看看?许师叔说要宰……”
她一段完整的话还没说完,李青韵已眸光一震,蓦地起身跑过来,一掀帘,飞快奔出了门。
身为一匹宝马良驹,碎雪的外形特征实在太明显,只要见过它一次的人多半就不会忘记这宛若夜中清雪的模样。
更何况,李青韵对它已是再熟悉不过。
远远的,她就已经看见碎雪正在对着许红柔撩蹄子,大有一副“你上来我就踹你”的架势,时不时还发出几声嘶鸣。
许红柔原就是个轻易不服输的暴脾气,说要宰了碎雪本就是一时口快之言,想着赶走不让李青韵看见也就罢了,谁知这马怎么也不走,仗着有蹄子尾巴,绕着圈儿乱跑还甩尾巴气人,她这才动了要假意拿棍子抽它的念头,谁知三下两下,一人一马差点真打起来。
李青韵就是在这个时候收到消息赶来的。
看见许红柔抬手要甩棍子打下去,她心上一颤,竟疼得声音都发了抖:“住手!”
许红柔下意识一顿,循声回头,便见到李青韵绷着脸快步走了过来,到面前时竟然停都没停一下,径自奔着那匹倔马去了。
她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棍子,忽然有些无语凝噎。
而碎雪也对来到面前的李青韵态度截然不同,一听她叫自己名字就已经乖乖地站定了四蹄,先是仰脖长嘶了一声,然后又低下头轻轻打着响鼻,任由李青韵摸着它的脑袋。
“碎雪,你怎么来了?”李青韵心下欢喜,柔声问道,“他呢?”
碎雪在她掌心里拱了拱鼻子,然后就地转了半个圈,甩了甩尾巴,矮身半趴了下来。
这是……让她随它走?
不止李青韵感到有些讶异,就连一旁围观的琳琅阁弟子们也不由啧啧称奇。
许红柔一看这架势,顿时来了气,开口扬声道:“呵,真是物似主人型,现在连个畜生都敢来拐我们阁主了。十七,不许去。”
李青韵像是没听到她说话,目光一顿,落在了碎雪背部靠臀的那块皮肉上。
——已有些时日的伤口,像是被什么利刃划过,皮肤边缘已经结了层乌黑的血痂,伤处翻露出来的红色肌肉也已有些发黑。
她立刻吩咐了人拿金创药来,只是不知为何,当亲自蹲身给碎雪处理伤口的时候,她脑海中却止不住地回想起那一夜在银沙江畔刺伤江少枫的情景。
指尖便不由有些发僵。
转念间,她又想到碎雪身上的伤。以江少枫的性格,绝不会放着它的伤口不管,可碎雪却这样带着伤独自跑到了储玉山……
她一顿,倏地转头看向许红柔,目光沉静中含着急色:“师叔,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他怎么了?”
“我?”许红柔大感无奈,自打银沙江那件事过去之后,但凡扯到江少枫的事,李青韵都会第一时间觉得她是知情人甚至是当事人,“我一路上都跟你在一起,回来这些日子也没下过山,我哪知道他们姓江的怎么了?”
李青韵沉默了半晌,起身在碎雪背上轻轻拍了一下,随后拉住缰绳,踩镫翻身上了马。
许红柔一怔:“你要去哪儿?”
李青韵平静回道:“碎雪会带我去找他,我去一趟就回来。”
言罢,她也不再等其他人说什么,径自攥紧缰绳,旋即扬声喝马而去。
许红柔过了须臾才反应过来,连忙招呼在场门人:“快,你们赶紧跟上阁主,别让她吃了亏!”
碎雪驮着李青韵风驰电掣地跑了半个月,最后在江月城外停了下来。
这里似乎和她上次来时并没有什么分别,只是她还记得那次和江少枫一起回来的时候,天高云阔,正是个和风暖阳的好天气,而这一回……
她抬头看了看,天幕乌云沉沉,卷着凉风细雨,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
城门里迎面走来了几个老百姓,与李青韵擦身而过时,其中有个中年男子顿了一顿,停下了脚步。
“姑娘,”他回头唤了一声,用不大不小,刚好在场几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是江少主的朋友吧?”
李青韵微感疑惑。
“您应该不记得我了,”男人友善地笑道,“那时你在城中,江少主还带您到我的小摊上吃过酒酿丸子。”
“哦……有礼了。”她的确是记不得眼前这人是谁,但他说的事她却历历在目,她记得那小摊的酒酿丸子很不错。
中年男人回头往城里看了眼,复又看向她,低声道:“姑娘,您怎么还往这儿来啊?朝廷派来的人可还没走完呢。”
李青韵怔了怔:“什么?”
几个人见她满脸困惑的样子,不由面面相觑,末了,还是那中年男人开了口:“难道您还不知道?江城主已经……被朝廷斩首了,江月府上下满门不留,就连江城主的那些个得力旧部,也都以通敌论处,几乎都没了。”
天边乍然翻滚起了轰轰的雷鸣声。
雨丝很快变成了雨点,大颗大颗地砸在李青韵的头上,脸上,身上。
她却好像只听到耳畔的轰鸣声,在一片空白的脑海里嗡嗡作响。
“姑娘!”几人一拥而上扶住了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李青韵,“你没事吧?”
她恍若未闻,只苍白着脸紧紧抓住了对方的衣襟:“那江少主呢?他人呢?”
“江少主……”那人见她确实毫不知情的样子,说到这里,不禁有几分欲言又止的不忍,“他,他死了。”
李青韵愣愣盯着他:“……不,不会的,不会的……他那么聪明,武功又那么好……”
话说到这儿,倏然想起什么,她如遭雷击。
“哎,”男人叹了口气,语声里也满是惋惜,“说是江少主从外面回来得知了他父亲被斩首的事,深夜潜回江月府放了把火,打算趁乱刺杀京里来的人,结果侍卫高手众多,他……就此葬身火海了。”
李青韵木然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两个月前吧。”
正是他负伤从丰州离开的时候。
李青韵只觉心口阵阵刺痛。
“姑娘,”几人见她脸色奇差,不由担心道,“现在那江月府已换了主人,京里派来监督的也还没全部离开,加上……加上江城主的事,在澜州已经传遍了,很多人也真的信了他故意打败仗通敌的事,死者已矣,你最好还是不要再来……”
话音未落,李青韵已飞快跳上了马,疾驰奔入了江月城大门。
她下意识打算直奔江月府去问个清楚,结果进城不久就迷了路,东南西北也不知道什么方向乱转了一通,绕来绕去始终找不到,最后还是抓住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儿抱上了马,直接往对方怀里塞了颗小元宝让人带的路。
江月府外,守卫果然比起她上次来时更森严,从门前到台阶下,两旁各站了六个带刀侍卫,服制也变得很是面生。
她把孩子从马上抱下来放在地上,随后径直走了过去。
“什么人?”侍卫一手握刀,问道。
李青韵在袖子里攥了攥拳,压着心底不断冒出来的恐慌,淡色平声道:“城主在么?”
对方朝她上下打量了一圈:“什么人找?”
“琳琅阁,”她说,“李青韵。”
对方又看了她一眼:“等着。”
他正要转身进去,从府门里走出来了两个身后跟着侍从的男人,一个年轻,一个年长,一个白衣轻裘,一个长袄锦带。
李青韵看见那白衣轻裘的年轻男子,赫然一愣。
下一刻,那原本准备进去报信的侍卫已走了过去,先是冲着那年长的男人恭敬行了个礼唤了声“大人”,然后转身又向着那白衣男子施了礼,说道:“江城主,那位姑娘说是琳琅阁来的,姓李,要见您。”
第55章 锦瑟无端(八)
江云起转过头,一眼就看见了正站在檐外的李青韵。
雨点越来越密,先前的小雨渐渐已有了需要回避的势头,可她却只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看着他,像是浑然不觉落在脸上的雨水正顺着下颚滴落。
江云起微顿,随即快步走出了檐下,来到李青韵面前,抬手用衣袖遮在了她头顶:“你怎么来了?先进去再说吧。”
她站着没动,问他:“你怎么会成了江月城主?江月哥哥呢?”
说话间,已经有侍从跟上来把撑开的伞送到了江云起手里。
雨点在伞面上,滴滴答答的声音近在耳畔,在这伞下片刻的静默里显得尤为清晰。
江云起等那侍从退开后,又侧过脸用眼梢余光往身后看了一眼,然后拉着李青韵往旁边走了几步,站定松开手看了她半晌,开口时,声音温和无奈中夹着几分叹息:“我知道这件事很难令人相信……别说你了,连我都不知道为什么。那时与你们在银沙江分开后,有朝廷的人来找我,说是有人要请我到京城,我本为是哪个达官显贵想要兵器,谁知在客栈里待了两天后突然就接到了让我继任江月城主的旨意,我当时才觉得不对。”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对江月府的事三缄其口,直到有一日朝廷派下来的钦使让我和他一道出发到江月城。”他说,“我也是来了之后才知道,他……就是少枫的父亲,我二叔,他不久前了场很奇怪的败仗,那赫部人像是很了解澜州城的布防情况,战事一起,势如破竹,连知州郭允也被一箭射杀,而江月城的援兵姗姗来迟,我二叔甚至都没有出现,那一战……可说是死伤惨重。”
李青韵当即表示了质疑:“不可能,上次不过一队响马作乱,江伯伯都亲自带了人去,这次大战他怎么会不出现?”
“但事实的确如此。”江云起默然道,“所大家才觉得这场仗败得奇怪,后来就有人向朝廷检举,说二叔他和赫部人有勾结,为了一揽澜州军政大权,才联合演了这么一出大戏,后来朝廷钦使还在府中查抄到了一封赫部统领写给他的秘信。”
他说到这儿,又顿住,眸中泛出几许沉寂,深深叹了口气:“二叔的事我无能为力,本想着借答应继任城主来找机会保全少枫,谁知他听说二叔的事便受了大刺激,后来的事,你大概也已经听说了,那些人早就防着他回来,当时我都没来得及想对策,他就已经……”
话音未落,他已经看见李青韵的身子有些微微发抖。
“李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