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个人么?”李青韵抬头看着他,声音如腊月寒冰。
不等江云起说话,她已经作势要往回走。
江云起连忙伸手拉住她,低声迅速在她身侧说道:“你别冲动!你想想,处置江家是朝廷下的命令,岂是他一个传旨的人能决定?肯定是朝中有人忌惮他们父子,趁着这个机会上疏落井下石,促动了皇帝下杀令。朝中之所选中我来接这个位置,无非也是看中我姓江,不如顺水推舟,这件事我会慢慢想办法查清楚,你千万不要做白白牺牲,刺杀朝廷命官可是重罪,你若是出了事,我如何跟少枫还有琳琅阁交代?”
一提到江少枫的名字,李青韵紧绷如冰雕的脸不禁柔和了两分。
见她态度有所缓和,江云起暗暗松了口气,又劝慰道:“我知道你师父的事已经让你很难过,现在少枫又不在了,你心中一定更加煎熬。所这些时日我也很犹豫要怎么告诉你这个消息……但不管如何,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总要活出些价值来,你要好好振作,想想琳琅阁里的那么多人还等着你继续带领她们呢。”
李青韵沉默了良久,忽然问道:“你看见他的尸体了么?”
江云起顿了顿,说道:“你还是别知道的好。”
谁知她听了却继续追问:“是被大火烧得看不清模样了?”
江云起一怔,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李姑娘,你清醒些,那天晚上我是亲眼看见他掉进去的,那具男尸……”
李青韵没听他说下去,径直便要从他身侧走过,还没从伞下走出去,她又想起什么,停下脚步,淡淡侧过脸说道:“我今日不杀他,并不是因为怕得罪朝廷,我琳琅阁自开山立派那天起,就从没有惧过谁。但你说得对,若因杀了他而连累了江月城的无辜百姓,这绝非江月哥哥所愿。云起大哥,希望你能早日查清是谁在朝中作梗,我等你的消息。”
说完这些话,她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雨中,径自策马而去。
江云起站在伞下望着雨幕中她的身影渐远,直到终于再看不清,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江城主,”一袭长袄锦带的中年男人笑着看他走回来,趣道,“刚才那女子是谁啊?模样倒是美,可这性子却有些烈啊,这么大的雨也不肯留下来,莫非你们江湖中的女子都是这样的个性?”
江云起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唇边却轻轻勾了抹笑意出来:“山野门派长大的丫头,没什么见识,您别见怪。”
中年男人哈哈笑着,眼睛里泛着精光:“你要是觉得不好驾驭,不如做个月下老人的美事,你也知道四皇子他向来……”
不等对方说完,江云起已微微笑道:“我倒是不介意,反正她也不是我的女人,只不过,她可是储玉山琳琅阁的人,这样好么?”
“储玉山?”中年男人有些疑惑,“那又怎么了?不就是个江湖门派么?”
江云起眸中划过一丝轻笑:“看来大人是不知道,没错,琳琅阁的确只是一个江湖门派,可您知道这门派的开山祖师是谁么?”这回不等对方疑问,他已微微倾身凑到其耳畔,低声续道,“她们的掌门信物是天星棍,祖师谢念英正是当年永章公主府的后人。”
眼见对方闻言脸色霎时一变,他心中不由冷笑,四皇子又如何?若不是江少枫没能娶到李青韵,就凭永章公主府这块先朝皇帝亲许的免死金牌在宋氏皇族里的分量,江家人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个地步,江不弃或许还能留下一条命也未可知。
不过,这大概就是天意吧,是澜州江氏的天意,也是他雍州江氏的天意。
江云起这么想着,扬起下颔,望着沉沉的雨幕,微微扬起了唇角。
数日后,储玉山。
“你说什么?”贺婉琼一惊之下霍然起身,险些因支撑不住摔倒。
同样满脸震惊的许红柔连忙伸手扶住了她。
贺婉琼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只一手强撑在椅子扶手上,紧紧盯着前来报信的弟子:“你可确认过这消息?江城主他真的……真的死了?”
“是真的,”那门人回道,“弟子们追着阁主一路过去探地清清楚楚,江城主被朝廷砍了头,江少主为父报仇,也,也葬身火海了。”
贺婉琼身子一软,愣愣地跌坐回了轮椅上。
“那阁主呢?”许红柔急问道,“你们怎么没把她带回来?”
“阁主她骑着碎雪呢,我们追不上啊……总是晚了她一步,阁主离开澜州后像是去了锦州方向,七师姐她们说阁主不认识路肯定会因为找路耽搁些时间,正好趁机追上她,就先让弟子回来给两位尊长报信了。”
许红柔也有些莫名地心烦意乱:“好好的又去锦州做什么……你们赶紧把她带回来,江少枫死了,我怕她想不开。”
门下弟子应声鱼贯而去。
许红柔烦闷地自言自语道:“你说这江家父子终于都死了,可我心里怎么觉得怪怪的呢?总好像……师姐?”
她一回头,竟看见贺婉琼双眼发红,竟泪盈于睫。
“师姐,你怎么了?”许红柔忙问道。
但不管她怎么问,贺婉琼只是那么静静坐着,红着眼眶,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她看见贺婉琼拿起了放在面前的茶杯,略略一顿,手腕微倾,将杯中的茶汤尽数洒落在地。
许红柔呐呐道:“师姐,你这是……”
贺婉琼沉默地攥紧了指间的茶杯,闭上了眼。
当年初见,历历在目。
那时她是揣着算账的心去寻他要人的,却反而因他见识到了不同的胸怀。
青年将军,侠义剑客,意气风发。
她至今还记得他牵着一个小小的男童,站在亡妻坟前,诉说着理想和相思。
此去经年,他说他要来,却终是没能得见。
故人,故人……
何故终不复还?
她心头微颤,到底落下泪来。
锦州又下起雪。
鹤云堡的家丁们正拿着笤帚抹布在门前除尘,阵阵含着浸肤凉意的风穿堂而过,饶是穿着厚厚的袄子,也冷得让人禁不住加快了干活儿的动作。
忽然,一阵踏雪的马蹄声从远处渐近。
有人顺着方向抬头张望了一眼,只见白茫茫一片中,有一人一骑正沐雪而来。
那人转眼已骑着马到了近前,青绿色的斗篷上早已沾了雪水,颜色变得深浅不一,眉眼间满是疲惫和急切。
“韦少主在么?”她问。
家丁惊艳于她的容颜,隐约记得像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愣了一愣,也省去了询问,忙道:“你等等。”然后丢下笤帚就跑进了堡里。
披着件黒貂毛裘衣的韦笑棠带着人疾步走了出来。
“李阁主?”心中猜测被印证,他不由一顿,忙走过来,吩咐身边的人,“快,把裘衣给李阁主披上。”
李青韵伸手婉拒地推开了侍女送来的衣服,只低头从身上摸出来一枚一指长三指宽的沉香木牌,然后抬眸定定看着韦笑棠,说道:“韦少主,当初鹤云令之诺可还算数?”
韦笑棠回视着她,神色郑重道:“自然算数。”
“好。”李青韵抬起右手,将掌中的令牌示与他看,说道,“请你举鹤云堡之力,帮我找他。”
时至今日,江月城的事早已传遍了整个武林,韦笑棠自然也早就听说了江少枫已死的消息,但李青韵如今拿着鹤云令千里迢迢来找他,却是要他去帮忙找一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
怕是任谁听了都觉得她是思忆成狂了吧?
韦笑棠静默了须臾,伸手从她手中把令牌接了过来。
“好,”他说,“我答应你。”
他话音落下的一瞬,就看见李青韵像是倏然松了口气。
“多谢。”
她微声说完,便忽然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黑,朝一旁倒了下去。
第56章 几度春秋
三年后。
初春,微暖。
弥漫着薄薄林间烟气的山道上,两匹高头大马正伴着一辆装饰古朴的马车沿路而来,骑在马上的两人一个身姿魁梧,腰佩长刀;一个则多了几分斯文秀气,腰间别着一支竹笛。
赶车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一身短打,眉梢眼角都透着朝气。他赶车的架势很熟练,比起一般人都更显得游刃有余,听见从车厢里传来几声轻咳,他立刻放慢了车速,略略转头向里头问道:“公子,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过了须臾,从门帘后传来一个温浅从容,却气息有些虚浮的声音:“是不是快到了?”
走在马车左前方的斯文青年听见问话,回道:“回公子,前面就是储玉山了,大概再有半炷香的时间就能到。”
“嗯。”车里的人又叮嘱道,“既已入了她们的地界,你们都要注意言行。”
“是。”三人齐齐应声。
随着远处漫山的雪白花林自视线中越来越近,果然,约莫半柱香后,他们终于来到了储玉山的山脚下。
“诶,有人比我们先来一步啊。”赶车的少年望着前方不远处另一辆停着的马车,啧啧嘴,转头冲斯文青年说道,“小禾哥,要不你给我两张银票,我去让他们排咱们后面去。”
乔小禾无奈地笑看了他一眼:“你忘了公子说过什么?让你出门在外不许总与人争先,江湖之大藏龙卧虎,你还是老实些吧。”
“可公子是来求医的,”一旁的魁梧男人也道,“谁知道这位李阁主要在前面那人身上花费多少工夫?咱们还要赶着去涿州呢,这么老老实实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再说这附近也没有可打尖的地方,晚上你让公子睡野外么?”
乔小禾也有些拿不准了:“还是再等等吧,也许琳琅阁的人会让我们都上山。”
“我看悬。”魁梧男人下巴一扬,“呶,没看见那辆马车上的人还在吃着闭门羹呢?”
他刚刚说完,从花林里便走出来一名黄衣女子,看上去像是琳琅阁里的门人。
那女子径直从前方那辆檀木马车旁走过,来到了他们面前,目光自外面这三人脸上一扫而过,问道:“可有拜帖?”
三人都没想到对方会先搭理他们,闻言皆是一愣,片刻后还是乔小禾先反应过来,忙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红色洒金的帖子双手递了过来:“有劳了,我家公子是诚心来向李阁主求医的。”
女子点点头,收了拜帖便转身又走进了花林里,仍旧未与那马车里的人说话,甚至连一旁的随从开口想叫她也被无视了。
拜帖很快被通报的弟子送到了琳琅阁中。
“阁主,”门人把手里的洒金红帖双手呈了上来,“是从徐州来求医的。”
李青韵轻轻将手里刚刚擦拭过的凤吟剑放回了阴沉木架上,又深深看了一眼,才慢慢回过身,从对方手里接过帖子打开看了看,末了,吩咐道:“带他们到听翠阁去等我。”
门人应声而去。
李青韵把纱幔从挂钩上放下来,照旧习惯性地掖了掖,这才举步出了房门。
她去了贺婉琼住的抚琴台,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有人在咳嗽。
“师姐,”许红柔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我看你还是跟我出去走走,别整天窝在这山上,你看看这两年你这身子骨,真是越来越差了。十七也是的,医术好又怎么样?到了你这里就跟炮仗哑了似的,倒是治外人治得上心。”
贺婉琼又咳了两声,才勉强稳住了气息,说她:“你以为十七是药王神仙?这药还要讲服不服一说呢。你就别操心了,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不过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罢了。”
“得得得,反正十七丫头在你跟前就是说不得。”许红柔没好气道,“这两年也不知道她怎么了,就跟着了魔似地,你说咱们琳琅阁什么时候管过江湖上那些人的破事儿啊?她可倒好,现在储玉山都快成了集市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琳琅阁主和那些小门小派的掌门一样不值钱呢。”
李青韵一脚跨了进去。
屋里的两个人一怔,旋即或多或少都流露出了几分尴尬。许红柔干笑着脱口道:“武功真是越来越好了啊,都没听见你来了。”
李青韵像是根本没看见她,兀自向着贺婉琼低头示了个礼:“师伯,该请脉了。”
贺婉琼解围似地咳了两声,忙把手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