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韵坐在她面前,凝神搭起了脉。
许红柔在旁边杵着,感觉很不是滋味儿。自打三年前江家那事出了之后,李青韵就简直把她当空气,她受不了这气氛,又跑下山去游历了几次,但心里始终挂念着阁中的事,想到这个师侄就觉得憋着口气,好像总有什么地方横着一道坎儿。
“十七,”贺婉琼看着神色平淡的李青韵,温声道,“我听说江城主亲自来送春日礼了,你怎么没让他上来?”
话音落下,她感觉到看似无波无澜的李青韵搭在她腕上的指尖有些微动。
“让他上来又如何,”须臾,李青韵开了口,“他带不来我想听的消息。”
贺婉琼听她这么说,不禁又泛起了几许担忧:“但你们不是朋友么?你总不能因为他暂时没能打探到当年的真相,就迁怒于他吧?怎么说他也是江少主的兄弟。师伯不反对你报仇,可是也不想看见你钻牛角尖啊。”
李青韵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明白,只是我现在一看到他就会想起……自打他当了江月城主后,那身打扮,还有眉眼间的意气风发,都像是另一个人原本有的,又像是那另一个人应该有的。有时我会突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所以若无必要,还是不见为好。”
贺婉琼愣了愣,默然垂眸,没有再吭声。
房中一时变得落针可闻。
就连旁边的许红柔想说些什么转移话题,竟也觉得无从开口。
好在这时正好有门人来禀报消息,说是山下来求医的几个人已经在听翠阁安置下来了。
李青韵“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然后收回搭在贺婉琼腕上的手,再开口时又回复了异于寻常的平静:“您的春咳之症复发还是因为心虑引体虚的缘故,我再给您开两副药,但养病时切要放宽心境。”
贺婉琼含笑点点头应了,看着李青韵起身告辞离开,待她转步出了门口,才收起笑意长长叹了口气。
乔小禾站在听翠阁门口和琳琅阁门人说了会儿话,又倚栏往外张望了一阵,后返身回了屋。
看见他回来,那名叫展风的魁梧男人便面带戏谑地道:“怎么着,老乔,你这是打算在琳琅阁落地生根了?这么迫不及待地就想勾搭人家阁里的小姑娘。”
乔小禾懒得搭理他:“一边儿去,别老是胡说八道。”言罢转向正坐在窗前座榻上翻着手边书册的一个身着檀色绣暗纹袍衫的年轻男子,恭声道,“公子,我刚才打探清楚了,原来刚才在花林外的那辆马车主人是来给琳琅阁主送春日礼的,不过李阁主只让人回礼道了谢,并没有见他。”
“哦?”年轻男子闻言,半放下手中的书,微忖似笑道,“春日礼,那看来是熟人了。”
一般人谁会惦记着这非年非节的时日来送礼?也无非是些亲朋好友间有着在特定时节送一些特产的习俗罢了。
“是,”乔小禾道,“但既然是熟人,李阁主却连人都不见,好像有些奇怪啊。”
展风听不下去了:“你怎么跟你家隔壁李大婶儿似的那么八卦?这朋友间还不兴闹个矛盾了?”
“废话。”乔小禾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样子看了他一眼,“你知道那马车主人是谁么?正是北境江月城主。我再问你,可还记得三年前江月城上任城主之事?我可听说了,这位现任城主以前也是澜州江氏的,不过是上一代分了宗,才在雍州落的户。”他说着,又转回那年轻公子,复又恭声道,“公子应该还记得当年陛下为什么会同意继续让姓江的人继任江月城吧?”
年轻公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是说,这位李阁主……可能和前任城主有渊源?”
“或许。”乔小禾道,“不过就从她对这江月城主不假辞色的态度来看,应该是和朝中没有什么牵连的,所以咱们可以放一半的心。”
“那另一半的心怎么了?”展风插口问道。
乔小禾眼中便带了几分郑重之色,说道:“还有一半,就是你们兄弟两,务必要管好自己的性子,可别一言不慎让她怀疑咱们的来历。谁知道这位是仙女还是妖女?”
展风一顿,轻嗤了声,倒也没有反驳。
走廊上隐约传来了侍女问安的声音:“阁主。”
第57章 清风宗主(上)
虚掩的房门被人从外面轻手推开,随即,侍女引着一个身着素衣,青丝如瀑,只在发间缀着一枚白玉三瓣花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她的容貌本就清美出尘,又穿着一袭白衣,加上神色过于平静,眸中如古水无波,便又多了几分犹如这春日料峭的平淡疏离。
乔小禾和展风不由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有些惊讶于这位琳琅阁主年纪轻轻竟然心境就如此沉寂,再看自家公子,似乎也是微有讶色。
李青韵进门后目光在房间里三个人脸上轻轻晃过,最后就近落在了乔小禾身上:“你们谁要求医?”
声音清澈微凉,如三月梨花清雨。
乔小禾反应很快:“是我家公子。”说着,已回头朝窗边望去。
坐在窗边的人已放下手里的书站了起来,朝着李青韵微微欠了欠身:“在下徐州聚贤庄沈睿,有劳李阁主费心。”
确定了目标,李青韵便目不斜视地举步径直从乔小禾和展风中间走过,来到了沈睿面前,先是定眸端详了片刻他的脸色,然后随口道:“坐吧,我看看你的脉象。”
侍女适时地递上来了一块腕枕,沈睿微撩衣袖,伸手放了上去。
过了一会儿,李青韵收回了搭在他腕上的手。
“你这是先天不足之症。”她说,“而且体内有积寒,所以才气虚畏冷。”
旁边的展风接口道:“家里的大夫也是这么说的,这些年公子一直都在喝药调,可这病就是不见起色,去年入冬后畏寒之症还更严重了,有时候连手脚都是麻的。”
“从前的药方带来了么?”李青韵淡淡道,“给我看看。”
这些东西乔小禾自然是小心收着的,毕竟不同的大夫用药也不同,为了让新大夫尽快了解之前的治疗情况,也为了避免药性冲突,他一早就打算要把准备好的方子给李青韵看上一看,现在她主动开口要,他立刻便找出来递了过去。
她一页一页仔细扫过这些药方子,末了,抬头问道:“这个大夫一直治不好你的病,难道就没想过换一个?”
沈睿闻言,朝略显心虚的乔小禾看了一眼,心中了然,一定是下属为了掩饰他的身份想隐去药方上的信息,所以才重新手抄誊写了一遍这些方子,结果因为都出自一人笔迹,反而让李青韵误会他没有辨别庸医的眼力。
“这个嘛……”他只好笑笑,“我看他医别的都还行。”
李青韵看了看他,没再说什么,只依然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见她开始提笔写方子,沈睿想了想,问道:“李阁主,这病可需要用到其他医治方法?”
她笔下不停,头也未抬地回了句:“暂时不用,我给你开两个方子,你按顺序各吃五副,再来找我。”
这么干脆?就连宫里的御医都给他扎过几针呢,但这琳琅阁主看起来又不像是想欲言又止坐地起价的样子,莫非这这两个方子用完真的会有明显疗效?
“可是我们还要去涿州办事,”沈睿道,“怕是用完了药不能及时回来复诊。”
李青韵垂眸盯在笔下,顺口道:“这第二个方子你多用些日子也无妨,若是觉得没必要再来,等你们办完事回了京城重新再请名医就是。”
她说完这句,三个男人皆是一愣。
乔小禾更是倏然紧张起来,正要上前陪立在沈睿身旁,却见他微微抬手示意稍安勿躁。
“李阁主是如何知道我们会去京城的?”沈睿开口问道,语声镇定而平和。
李青韵转过头,朝展风看了眼:“他的京话口音,藏不住。”又往乔小禾抬了下目光,“他给我的这些药方所用的笺纸都是京中所出的焦心纸,以品质而言只是一般,徐州的纸与差不多的不在少数,甚至更好的都有。再按照这不同药方开具间隔的时日来算,若非常住京中,何须舍近求远。”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沈睿的衣服上:“你这身衣裳上的暗纹绣法也是京中现在最流行的绣法,但以绣工来看,并非一般绣娘能有的技艺。”
乔小禾和展风大感震惊,面面相觑。
沈睿也颇感诧异,顿了顿,不由微微失笑,看着李青韵说道:“李阁主真是见多识广,倒是我失礼了。的确,我本是京城人士,这几年因为身子不大好,想是该换个环境好好休养,所以才在徐州置了产业打算慢慢转移过去。”
李青韵把写好的药方顺手给了侍女转递:“你不必对我解释这些,只需谈谈这次的诊金就是。”
“这是应当的。”沈睿含笑说完,丢了个眼色给乔小禾,后者立马从怀里摸出张千两银票双手递到了李青韵面前。
谁知她看也没正眼看,却道:“我不缺这些,你只需要许我一件东西——京中的行医文书。”
身为天子脚下的京城和其他地方不同,在那里,给官家人治病的资格并非每个大夫都有,只有被行医署正式记录在册并发了文书和医牌的人才能给官员和其家眷看病,为的就是事前严审这些行医者的背景资格和医术真伪,而每一个申请入册的人都需要两个京官联名保荐,一旦成功入册,便意味着有可能因此进入权贵的视线,甚至一步步青云直上。
沈睿对李青韵的要求感到有些意外,传言都说琳琅阁是江湖宝地,今日所见,琳琅阁主亦应是个才貌双全之人,而且她对着千两银票看都不看,可见想进京行医并非是为了身外之物,那是为了什么?
他心下暗忖,面上却不动声色,不置可否地微微笑道:“这件事确实比较难办,就算找关系搭上了京官的线,他们也未必敢对阁主的医术放心便做推荐啊。”
李青韵站起身,神色平静地说道:“等来日见了你,他们自然就放心了。”言罢,也不再多言,像是做完了本该做的事,转身带着人径自走了出去。
想起她先前说话时眉梢眼角尽是淡定从容的自信,虽不张扬,却让沈睿不禁有几分回味。
思忖间,他唇边泛起些许笑意,对乔小禾两人道:“我记得你们之前说,琳琅阁主以前从不涉入江湖,是这两年开始忽然和江湖上的人走动地多了,而且传出了医术了得又愿意济世的名声?”
乔小禾和展风不约而同地飞快点点头。
“那这么看来,她倒是像在守株待兔啊。”沈睿抬眸,微微笑了笑,“可算抓到了我这只从京城来的大肥兔。”
李青韵走过听翠阁前的回廊,在山壁拐角边停了下来,望着廊外远方的起伏的山峦,抓在围栏上的双手有些微微发抖。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将这激动的情绪压下去了一两分。
“阁主,”有门人来到她身旁轻声禀报道,“山下传来消息,三江十九寨那边出事了,说那位现任盟主动了黑鹰寨主的小妾,被黑鹰寨主给打成了重伤。”
李青韵并不想听见三江十九寨这个名字,闻言只随口淡淡道:“打算来储玉山求医么?就说我闭关了。”
“不是,”门人道,“是那黑鹰寨主以盟主失德为由闹着要提前重选盟主,还不准总舵再派人参加,三江十九寨那边乱成了一锅粥,后来有人说这都是清风流的阴谋,所以便要嚷着召集武林城外的江湖英杰去找清风流的茬,按照消息传来的日子算,他们大概已经在去涿州的路上了。”
清风流?李青韵还没听说过这个门派的名字,想来应该是这两年里新建立的。但她对此并不关心,她要的消息和这些江湖是非比起来实在太旧了,旧到她几乎无从下手,只好用一手医术当起了敲门砖,希望有朝一日这声名能传到在京中有钱有势的人耳中,能用他们的人脉帮她真正进入那里。
好在这三年总算没有白等,她在今日遇到了沈睿。这是不是也意味着,若皇天真的不负有心人,那她也终有一天能够查清江家到底是被谁所害?
“他们想找谁吵闹是他们的事,”李青韵转身准备离开,“以后三江十九寨的事不用告诉我。”
提到那些人,想到那个地方,她就会止不住想起三年前那天晚上的事。
“可是阁主……”门人有些犹豫,却还是欲言又止地叫住了她,“我听说,那清风流的宗主之所以被众人围攻,是因为他手上握有不少见不得光的消息。您说,他会不会对当年的事也……”
她话还没说完,李青韵已是一滞,倏然回身看了过来:“你刚才说他们要去哪里?”
门人立刻答道:“涿州,说是要去那里召开英雄大会,一起讨伐清风流。”
李青韵攥拳转身,沉声道:“给我准备行囊,我明天就出发。”
言罢,已径直大步往藏剑阁走去。
第58章 清风宗主(中)
自听翠阁诊脉之后,直到第二天早上离开,沈睿都没再见到李青韵。
从储玉山出发,他们便朝着涿州一路而去,行至傍晚时分,来到一处山谷间的小村落里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借宿暂歇了下来。
这户人家一共六口人,上有老两口,中有小两口,外加两个小男孩,小的才刚会走,大的那个看着约莫四五岁的样子。
乔小禾一出手就是五两银子,主人家只笑笑接了过来,并没有他预想中的惊喜,反而好像只是很勉强地在扯着唇角应付,拿了银子后又欲言又止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出去,很快就准备了一桌晚饭送来,又抱来了三床被褥,其中一床还是崭新的。
沈睿看着桌上的一鸡三吃,外加一道飘着油气的豆腐白菜汤,并没急着动筷子,而是抬眸看了眼乔小禾。
乔小禾早已心领神会,从身上摸出一支被布包裹着的银制粗针,挨个插进饭菜里试了试毒,见银针并未变色,才向着沈睿微微点了下头。
“吃吧。”沈睿这才说道。
其他三人拿起筷子齐齐扒了口白饭,等到沈睿夹了第一口菜,他们才开始往菜盘里伸了筷子。
天色渐晚。
几人吃完了饭,乔小禾便打开房门冲着院子里招呼了一声,返身刚走回来坐下,不多时,那年轻妇人便拉着自己的大儿子快步走了进来。
“几位爷,饭菜还可口么?”少妇带笑说着,不知怎地,双颊涨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