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吧。”
她听见他说,这才乍然反应过来,垂眸看见了他摊开递过来的右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但指腹上却好像并没有那一层因为长年练剑而磨出来的薄茧。
李青韵把药包放在了他的掌心,看着他干脆地接过去后便着手准备去解廖三的衣领。
偏在这时,他停了手,微转了头冲着李青韵道:“你往旁边站开些。”
李青韵慢慢地转开了身。
身后很快传来了窸窸窣窣解衣上药的声音,她听在耳中,却满心都是惊涛拍浪。
这个人的声音,这声音……不,不对,江月哥哥说话时语气平缓和煦,总是不经意飞扬着洒脱意气,可是这个人的声音却平淡地听不出一丝情绪,如同透着深不见底的静谧。
她正胡思乱想着,便又听他说道:“好了。”
李青韵立刻回过头,却不是去看地上的廖三,而是定定望着他,问道:“在下储玉山琳琅阁主李青韵,不知尊下高姓大名?”
青衣人静默须臾,说道:“萍水相逢,区区之名不足挂齿。”
见他不肯坦白身份,李青韵失望之余也觉得自己有些鲁莽,既然别人一行都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又岂会对她一个陌生人告知姓名?
她心中旋即又觉得自己很可笑,不过是几分相似的背影和声音,天下之大难免会遇到那么一两回,他对她的态度如此平常,手上没了薄茧,身上也没有她熟悉的气味,怎么看都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
他似乎又忖了忖,回身一抬脚踢在了廖三的穴道上封了听觉,随后复又看向李青韵:“我方才看见他身上的刺青,应该是山上伏虎寨的人。李阁主若在此间没有要事,还是无谓留下与之纠缠。”
“我有要事。”李青韵也不知怎地,他随口一提醒,自己就竟然脱口而出地解释了起来,但话语出口,她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正要拿了他带我上山去,”她说,“我抓那伏虎寨主有用。”
青衣人顿了顿,问道:“你一个人?”
李青韵把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的廖三从地上提拽了起来,随意应了一声:“嗯,一人一剑,够了。”言罢,朝他微微点头示意,“方才有劳,保重。”
说完,她也不再多看眼前的人,拽扶着廖三一边往来时的方向走,一边屈指近唇,吹了长长一声响亮的口哨。
青衣人站在原地看了会儿她离开的背影,少顷,转身走了几步,却又倏然停住。
“宗主?”身边有人轻唤道。
他默然片刻,忽而吩咐道:“你们先走,我稍后就来。”
一众蓝衣蒙面人彼此互望了一眼,旋即拱手齐齐应道:“是。”
哨声长长响过,没多久,便有哒哒的马蹄声快速由远及近。很快,碎雪从月色下奔袭而来,嘶鸣一声,停在了李青韵面前。
她眸中泛出微浅笑意,抬手轻轻在马背上拍了两下,碎雪随即便像是得到了指令,矮身趴了下来。
李青韵又伸指解了廖三的穴道,淡淡给了个眼把示意:“上马。”
廖三的血虽然止住了,可断指之痛和胸口的伤处却让他很是虚弱,但他闻言却不动,梗着脖子冷笑地倒抽着凉气:“臭丫头,要杀就杀,别指望我会出卖大当家!”
李青韵根本没在意他的气急败坏:“那不如你自己选,是你带我去见你们大当家,还是我现在先杀了你,然后再上山去杀了他?”
廖三一听,这话的意思……莫非她上山只是为了见大当家谈判一番?他也不去深思这想法是否自欺欺人,只觉得李青韵看着也不像是那种会耍心机的,他见人精见得多,但这种自诩清高不懂世情的也见得不少,若是如此,只要她抱着这种自以为是的心态上了山,主动权岂非就在自己这方了?
转念间,廖三就下定了决心:“好,我带你上去,但你要答应我不许轻举妄动。”
李青韵没搭理他,廖三觉得她这是默许,于是也不深究,摸着马背勉力跨坐了上去。
见他坐稳了身形,李青韵便又扬手一掌轻拍在了碎雪的屁股上,它立刻驮着廖三跑了起来,李青韵施展轻功跟在后头,朝着东南面山上林间若隐若现的灯火群奔驰而去。
廖三心中一路盘算着自家寨子前的岗哨,估摸着李青韵虽然武功高,可到底是个外来的丫头片子,自己只需在到暗岗的时候打个暗号,那些用弓发出来的箭矢就能够她喝一壶的。
这么想着,两人一马很快就到了伏虎寨外,廖三正打算忽悠李青韵让自己吹两声口哨,却不经意目光一瞥,看见前面不远处路中间横七竖八地趴着好几个人,身边还掉落着几支将灭未灭的火把。
李青韵也看见了那些人,心中微讶之余不由越发警惕起来。
“这里可还有暗哨?”她问。
廖三瞠目结舌,又暗暗叫苦,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也不知又是哪条道上的趁着今晚跑来找事了。
又一想,若是来挑事的,没准还正好坐山观虎斗,借刀杀人。
一念及此,他当即转头对李青韵道:“女侠,看来今晚是有对头找上来了,你不如给我大当家搭把手,不然他若先被仇家给取了性命,你见着他也是无用了。”
李青韵自然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不过她也确实不想这伏虎寨主就这么白白死了,于是也没和他计较,只淡淡道:“带路。”
廖三喜从心来,这一回连驾马都积极了许多,很快便领着李青韵进了寨子。
只是越往里走,他便越发觉得不对劲,怎么这会儿寨子里安静得出奇?竟连一丝打斗的声音都没听到?
很快,两人就发现了原因。
偌大一片演武场空地里,伏虎寨里的人竟成片倒在地上,一眼望去如同乱葬岗,廖三霎时脸色巨变,挣扎着想要下马过去,却又因体力不支直接摔了下去。
李青韵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到了人堆里大致一看,才发现这些人只是都昏了过去。
她看见廖三冲着东边二楼上那间房门急急朝她使眼色,低声提醒她:“大当家,大当家……”
李青韵略一沉吟,拔剑出鞘,朝着楼梯上走去。
房门没闩,她抬脚踢开,横剑于胸前,下一刻,却倏然一怔。
入目处,一个黄白胡子的中年男人正歪斜着脑袋闭目靠坐在椅子上,身上还被绑了条绳子,只要她牵着就能立马拖走。
李青韵心中浮起一丝疑惑,想不通是谁这么轻而易举地就制住了整个寨子,却又只是绑了人而不带走?
“什么人?”
她听见楼下传来一声大喝,连忙窜出去一看,竟然是乔小禾和展风跟到了这里,而顺着乔小禾的目光,她转头时恰好看见月色下有个清冷中带几分熟悉的身影转眼消失在了寨子的哨楼外。
轻功很是出众。
“李阁主,你没事吧?”乔小禾也不去管已经消失的人,回过头来关心道。
李青韵却若有所思地朝着那人影消失的方向跑过去,最后在那座哨楼前停了下来,低头垂眸伫立了半晌。
乔小禾和展风跟过来,以为她是在看地上的死尸,便上去探了探脉息:“还热乎着,刚死不久,跟外面的差不多。”
李青韵俯身捡起了掉在离死尸不远的草丛里的东西。
是一顶帷帽。
淡烟色的帷纱自她指下垂落,迎着月下清风,曳曳不息。
第60章 涿州大会(上)
李青韵翻身下马,单手牵着绳子一拽,把铁青着脸的伏虎寨主险些猝不及防地拽了个趔趄,随后径直拖着绳跟在乔小禾、展风两人身后走进了面前的农家小院。
坐在院子里的沈睿忽地站了起来,目光落在她身上,又看了眼那被绑的结结实实的人,微露疑惑地朝乔小禾两人看了一眼。
乔小禾立刻适时地解释道:“公子,李阁主擒住了那伏虎寨的匪首。”
沈睿诧异的目光里便染上了几分欣赏,却又不觉有些失笑,看向李青韵:“李阁主既然要收拾他们,何不把寨中所有担了身份的一并绑了?这所谓寨主,今天被官府抓了,明天那群人就能重新推举一个出来。”
他只当她是闺中女侠,下山来行侠仗义固然本事足矣,但这些江湖中人往往都是图一时恩仇快意,对于许多后续之事其实并未曾考虑太深,于是他也没想那么多,见状便直接提醒了出口。
谁知李青韵却一脸平静自然的样子说了句:“我没打算把他交给官府。”
沈睿怔了怔,又问:“那你是打算把他交到武林城中?”心里却想这地界隔得,会不会远了些……
就算是离此最近的玲珑城,也至少还有半个月的路程。何况武林城和官府之间本就有扶助之责,对于非城下所属的帮派中人,一般而言武林城主为了不坏江湖规矩,也都会直接把人送到官府去记名在册等待法办。
“我要把他带到涿州去。”李青韵说道,“沈公子,我建议你们今晚还是连夜赶路到下个镇子去投宿,无谓连累这户人家。”
沈睿也有此想法,他点头应了一声,走到少妇和她丈夫面前,从怀里摸出一只银元宝递了过去,嘱咐道:“我们走后他们若是来,你们就一口咬定只是好心收留了几个过路人,其它毫不知情——再不妨直接透露给他们知道,他们寨主被我们带去了涿州英雄大会上。你们也不必担心,到了那边我自会让那些武林英雄给你们做主。”
夫妇两千恩万谢地躬身作揖,怎么也不肯收钱,沈睿也不多来回,直接把元宝塞到了孩子手里,又含笑叮嘱了两句让他好好藏着,便旋身和李青韵三人一起出了门。
夜色渐深。
车檐前两角一边挂着一只夹纱灯,灯晕柔柔浸出,映照着前方的路和骑马走在马车边的人。
沈睿掀开窗帘往车前方看了眼,李青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她本来拿在手上的那顶帷帽戴在了头上,淡烟色的帷纱垂至腰际,随着马背上的些微颠簸而浅浅曳起几不可见的涟漪。
他沉吟片刻,转头看了眼昏睡在车厢另一边的伏虎寨主,不禁若有所思。
马车行了大约快一个时辰的时候,从外面传来了乔小禾的声音:“下雨了。”
沈睿侧耳一听,果然听见车外有隐约淅沥的落雨声。
“前面有灯火。”
他听见李青韵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发紧。
“我们去看看吧。”她说完,便已当驱动坐骑朝东南方向走去。
片刻后,等到他们循着灯火找来才发现,原来在林子里有一间废弃的土地庙,但不知是谁点燃了这里所有的油灯,一间小小的庙宇,从破了洞的窗户里透着盈满的光亮。
一行人进来后先四下里看了一圈,除了有些破损又扑满了尘埃的神像,就是看着更脏更旧的神龛和三两个蒲团。
不大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完。
饶是如此,乔小禾和展家兄弟还是到处勘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半点人影或是机关的痕迹,他们才朝着沈睿肯定地点了下头。
“看来是有人于我们之前在这里歇过脚。”沈睿对李青韵道,“大概也是急着赶路的。”
外面的雨声渐渐大了,李青韵站在门边,神色沉静目光悠远,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睿觉得她的样子有些反常,虽然自相识以来她一贯是个淡然的性子,但此刻……却似乎有些不同。
乔小禾他们三个在忙着从车上搬东西下来,打算简单除一除地上的尘铺上毯子,好让大家将就一夜,再加上沈睿和李青韵私下谈话本就没有他们的份儿,所以谁也没有多注意这边。
所以,只有沈睿发现了李青韵哭了。
她哭得很安静,甚至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倘若不是他恰好看见她眼角边倏然掉下一滴泪来,从她静默的姿态里根本看不出分毫。
但下一瞬,她就抬手将搭在帽檐上的帷纱拂下来遮住了脸。
沈睿很诧异。
却又忽听李青韵在面纱下开了口:“染月纱,果然是好料子。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里面的人却能把外面的人看个八九分,原来他戴着这顶帽子时是这种感觉。”
她说完,微微低头,抬手将帷帽从头上取了下来。
沈睿再一看,除了依然微红的眼眶,她的脸上已没了半点哭过的痕迹,不知道的人听她这么一说,或许真的会以为她刚才戴着帽子是在考虑事情。
沈睿又深深看了她一眼,心照不宣地没有追问,只若无其事地顺着她的话说道:“听你这话,似乎这帽子的主人另有其人?”
“嗯。”李青韵道,“我从那户人家追出去的时候遇到他带着门下经过,后来我赶去伏虎寨的时候,已经有人先我一步收拾了他们,还绑了那个大胡子。”她垂眸看着手上的帷帽,“我在死掉的暗哨身边不远发现了这顶帽子,那尸体脖子上的致命伤口正是被这帽檐伤的——这个人的内功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