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睿将她的话前后连起来琢磨了一遍,立刻便反应过来:“你是说是这帽子的主人帮你收拾了伏虎寨的人,还把人绑好了等你来抓?你可知道他的身份?”
李青韵望着幽黑的雨幕,回道:“他没说。”
沈睿蹙眉忖道:“萍水相逢,这么出力帮你或可算是侠士意气,但又何需隐藏行迹?李阁主,这个人会不会另有什么目的?”
李青韵沉默了片刻,说道:“若有机会,我也想再见他一面。”她目光微垂,看着捏在手里的帷纱,“不管如何,他既出手帮了忙,我至少要把这东西物归原主。”
说到这个,沈睿不由问道:“李阁主,之前在储玉山时并未听说你打算去参加涿州英雄大会,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李青韵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回过头来看着他:“你可听说过清风流?”
沈睿心下微怔,笑了笑:“嗯,实不相瞒,我也是听说了这次英雄大会的目的,不免有些好奇。”
“听说清风流到底在哪里并没有人知道,”李青韵说,“我抓那伏虎寨主,是想用来当敲门砖,想见见那位清风流宗主。”
“你要找他?”沈睿很是讶异,琳琅阁主居然也会想和清风流打交道?
她坦然点头,说道:“我有事要问他。”说到这儿,她复又看向沈睿,“沈公子,我见你先前为了素不相识的老百姓也肯如此尽心,便知你是个有善心的人。我也不想瞒你,此次涿州之行我是打算要护着那位清风流宗主的,倘若你是要站在三江十九寨那些人身边与他们一同讨伐清风流,那我们明日上路时最好就分开走,这样你我之间也免了拖累和猜忌。”
沈睿似有些笑意地看了她半晌:“但我听说那位宗主似乎牵涉数桩江湖惨案。即便如此,你也要护着他么?”
李青韵眸中闪过一丝微愕,像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但她很快便恢复了淡然,说道:“我此刻要从私人恩怨里护他,和来日要因替天行道杀他并不冲突。”她说着,目光中满是不容置疑的坚定,“总之,我一定要先见他一面。”
沈睿隐约有些察觉到了什么,看着她,沉吟道:“李阁主,据我所知,这位清风流宗主很不好打交道,你若找他打听消息,说不定他会提出什么让你难以接受的条件来。其实……你若有什么难处,不如跟我说说?我虽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帮上忙,但一些人脉我还是有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出来李青韵有些动心,但下一刻,她却摇了摇头。
“我已经开过了给你诊病的条件,”她说,“一来一还,正好两清。这件事并非一般人情可许,我不想欠你。”
那京中朝堂上的消息,层层闭锁,为江家报仇一事她虽已有了死志决心,但却从未想过要让其他人陪她一起去赴汤蹈火。她或许能用祖师之名保下琳琅阁,却没有把握能保住别人。
她一直认为,不知,才是幸运。
沈睿看着她,有须臾的愣怔。
待他再想说什么的时候,李青韵已转身走了回去。
一直到翌日天蒙蒙亮的时候,这场绵绵密密的夜雨才终于停了。
李青韵把系在伏虎寨主身上的绳子一头绕了两圈在手腕上,正准备带着人出去骑马先走,却被沈睿在身后叫了一声。
“李阁主,”他说,“听说涿州有一种甜酿芋头很好吃,不如到时候进了城一道去试试?”
李青韵转身微讶地看了看他,顿了顿,点头道:“也好。”说完,又补了句,“谢谢。”
沈睿微微一笑,并未多言。
一行人便又如此重新上了路,直到大半个月后,终于进入了涿州地界。
英雄大会召开的地点就在这州城中一处名叫“归元山庄”的地方,李青韵等人到涿州时正是英雄大会的前一天,此时庄内早已是来客盈门。
三江十九寨的人也到了,李青韵见到了前任盟主凌耀,他看起来比三年前老了很多,不知是不是他的爱徒出了事的缘故,他周身都笼罩着一层如冰似火的沉郁之气。
而其他三江十九寨的人里她也有觉得面熟的,也与三年前不同,这些人个个都端着姿态各坐一方,像是谁也和谁没什么交情,如果不说,确实很难让人相信他们曾经称兄道弟。
看来三江十九寨内部出了很大问题的传言非虚。李青韵如是想着,目光就寻找落到了那位黑鹰寨主的脸上。
他也比三年前看起来更加不可一世了。
归元山庄的庄主听说琳琅阁主来了,也亲自来迎接,并引了她和沈睿几人过去见各方联盟的盟主,到了三江十九寨这边因为现任盟主出了事,大家也心照不宣地没有去提,只按照辈分带他们见了凌耀。
“凌老前辈,”李青韵仍是客气地施了个礼,“许久不见。”
她说完客套话,自然抬眸看来,却不经意瞥到了凌耀见到她时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在。
李青韵看在眼里,不由微感奇怪。
第61章 涿州大会(下)
虽然各路英雄几乎已经来的差不多,但由于这天并非是英雄大会正式召开的日子,所以大家聚在一起寒暄闲聊,吃了晚饭后便在归元山庄的安排下各自回到客房歇了。
李青韵事先已经把伏虎寨主交了乔小禾,让他带着人先在城里的客栈住一晚,而她和沈睿作为一道来参加大会的友人,连带展家兄弟两个也都被归元山庄安排在了同一个住处,恰好和以凌耀为首的银沙寨分住了这个颇为幽静的小院。
对此安排,沈睿私下与她笑道:“这归元山庄倒也费了心思,以银沙寨现在的微妙处境,和琳琅阁安排在一起也算是合适得体了。这么看来,你这趟还算无意中帮了那位凌老寨主一回。”
李青韵倒是并不在意这些小事,何况她看凌耀先前好像在自己面前还是有些尴尬回避的样子,就觉得银沙寨的人其实也未必想和别人同住,反正她原也对三江十九寨的事没什么兴趣,如此免了过多的交道,关了门各自相安无事也好。
谁知,夜里山庄侍女刚刚她送来了热水,前脚刚出去,后脚凌耀就来敲了门。
乍一见到李青韵,他脸上的表情还是有些不大自在,但仍是牵起唇角微微笑了笑:“李阁主,方便说两句话么?”
李青韵便顺手大拉开了房门:“前辈请进。”
凌耀提步往里走了几步,站在桌前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并未先落座,直到李青韵走回来再次请他坐下,他才坐在了她面前的凳子上。
李青韵并不想和他多打交道,于是当先开了口:“不知前辈要说什么?”
凌耀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她,又打量了她片刻,最后笑意微沉地开了口:“三年不见,李阁主还好吧?”
李青韵一听他提到“三年”这个字眼,就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声音不自觉也淡了些:“还好。”
凌耀自然能看得出来她情绪的变化,却似恍若未觉地说道:“一切还像是昨日,转眼竟已这么久了。当日你们离开后,黑鹰他本来要让人替赛和嘉儿,哦,就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徒弟,他本打算再重新推人顶上你和许女侠的位置,不过我觉得那样对其他兄弟不公平,所以并未准许,后来我还单独请了他一桌酒席呢——哎,谁能想到今时今日兄弟间已势成水火……黑鹰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为人过于桀骜,行事太冲动了些。”
他说完这段开场白,便停下来等着李青韵接话发问,可等了好一刻她也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坐着,好像在等着他继续往下说或是告辞离开。
凌耀顿了顿,好又自己续了下去:“你一定在想,他伤了嘉儿,我怎么一点不怪他。实不相瞒,一开始我确实很生气,但后来知道这是那清风流的诡计,便也应许了此次联合,这关系到武林大势,我一个痴长了岁数的人总不能和冲动的弟兄一样不顾大局。”
“凌老前辈,”李青韵忽然一板一眼地说道,“抱歉,我向来不太会安慰人。”
这话说的,好像他是来找她诉苦似地……这要是换成那些江湖人精,凌耀一定会认为对方是在挖苦自己,但他三年前见过李青韵的为人处世,何况她说这话时表情实在认真,配上她那副天生就让人看着纯净的容貌,实在很难让人觉得她是故意嘲讽。
凌耀忽然有种被噎住的感觉,他好一咬牙,直接挑明了来意:“李阁主,其实我是想请你帮个忙——明日英雄大会上,除了会提出讨伐清风流一事,三江十九寨还会借着各家联盟都在重提新选盟主,琳琅阁一向不涉江湖事,更不用提和什么门派走得近,而李阁主你这两年在武林中也声名在外,明日那种场合,你的一句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李青韵仍是平平静静地看着他:“我应该说什么?”
“凌某不会让李阁主为难,”凌耀道,“明日要李阁主赞同我的意见就行了,不是我舍不得那盟主之位,是黑鹰他的性格太容易受人挑唆——三年前你应该也见识过了。”
他故意提到三年前那天晚上的事,果然,下一瞬便见李青韵的神色倏然淡了下来。
“凌前辈是希望我支持你重新出山,保住银沙寨在联盟中的地位,”李青韵抬眸看向他,“附和着把一切都引向清风流?”
凌耀有些意外于她的一点就透,原本准备好的长篇说辞转眼间已被她点出了核心,不由愣怔了一下,才含笑点头:“此事,就当凌某欠了李阁主一个人情。”
李青韵不置可否地浅浅笑了一笑,说道:“我会考虑看看怎么说更妥当。”
凌耀一听她这么说,顿时喜从心来,当对方已经应了,于是也不追问,一副心照的样子点点头:“对对,是要好好想想。那,我也不打扰李阁主了,你早些休息吧。”
李青韵把他送到了门口。
凌耀走了两步,又停住,不知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看了看李青韵,这一回,开口时语声有些许低沉:“一直未有机会同你说上一句,当年……江少主的事,我很遗憾。”又道,“你节哀。”
李青韵默然片刻,抬眸淡淡道:“多谢前辈关心,我无哀可节。”
言罢,返身回去关上了房门。
听见门外的脚步声踟蹰了须臾终于渐渐朝院子另一头走去,李青韵背靠着门板,从怀里摸出了已经断掉的剑穗。
节哀……节什么哀?她在等他,若是他知道,她相信他一定会回来。
她不由垂眸轻轻一笑,看着掌心里静静躺着的穗子,幽幽道:“你说得对,在这江湖上真是不能以貌取人。一个这么看重名利的人,我怎么能信他的所谓‘人情’?现在我希望这场英雄大会的声势确实够大,明天发生的一切都能传到那位清风宗主的耳朵里,我也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翌日一大早李青韵就出了门,直到英雄大会开始的时候,她才提着重新系上了穗子的凰鸣剑快步走了回来。
其他人当她是在城里去找绣坊重新弄了下剑上的配饰,对这女孩家的闲心思虽觉得有些不合时宜,但也并未过多在意。
李青韵的座位今天也被安排在了凌耀旁边,被视为江湖新人的沈睿则也被当做她的朋友挨着坐到了一起。
恰好这日天朗气清。
英雄大会就在归元山庄偌大的前院里正式开始举行。
虽然这场大会的来由是三江十九寨联盟里那点儿已经几乎半个江湖都知道的事,但归元山庄庄主作为发起人,却并没有先提这件事,而是直截了当地拉出了清风流。
“相信各位都听说了,”他说,“清风流这个门派,这两年突然在江湖上出现搞了不少事,起先大家都以为他们仅仅是奉行不同的生存法则,我们江湖中人向来也并非那么狭隘,是以虽然有些微词,但也从未起过打压他们的心思。但后来却传出一种说法,说这清风流宗主已不仅仅是靠贩卖消息来获得立足之地,而是有目的和计划地在用这些见不得光的消息挑拨、打击其他帮派,而就在几个月前,蕲州和澜州那边不久前都出了桩帮派被灭的事,他们挑的都是规模中等的帮派,就连手段都一模一样:先是在私人地方杀了帮主,接着这头就带人深夜灭门。清风流的所作所为,简直是其心昭昭。”
说到这个,蕲州和澜州的帮派盟主也很是愤慨,纷纷出言附和。
就在这些人控诉得群情激昂的时候,坐在李青韵身旁的沈睿忽然问了句:“但你们是怎么确定这些事就是清风流做的?”
这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问话让现场气氛出现了须臾凝滞。
随即,黑鹰寨主先不屑地开了口:“那还用说么?他们出现之前江湖上一直风平浪静,再说了,清风流的老巢有谁去过么?知道在哪儿么?那位宗主呢?见过么?若是个像我们这样见得光的,何必从上到下都如此藏头露尾?再者说了,他们如此致力于搜罗江湖上的消息,难道还能是出于什么好意?”
不知是谁这时候说了句:“是啊,连人家男女间那点儿事都知道,总不能是想行侠仗义吧?”
黑鹰寨主的脸霎时黑如锅底。
还有人接口附和:“对啊,知道就知道了,还拿出来宣扬故意挑拨两派争斗,险些搞得整个联盟分崩离析。这么一看,清风流的所作所为可是大有深意啊!”
归元庄主一看话题马上要扯偏,连忙又站了出来说道:“沈公子说的也有理,这些事情是否都是他们做的,现在断言或许为时过早,但我们要先找到清风流的所在,见到那位宗主要个说法总不过分,至少他隐藏行迹探听江湖秘辛总是真。”
沈睿作为局外人没再多说什么,李青韵也很安静,剩下的各处联盟来此之前也多半早就有了主意,此时自然也都没什么意见。
归元庄主很自然地又把话题过渡到了下一阶段:“既然要联合讨伐,为方便布置,我看大家还是按照联盟来行动跟合作。”
其他人没什么意见。
黑鹰寨主硬着声音道:“那咱们这儿是不是还得现选个新盟主出来?不然大家伙该听谁的?”
他说出这句话,李青韵就感觉到凌耀转过视线深深看了自己一眼。
便有其他帮派的盟主说道:“还选什么呢,反正再过两年你们就要重选盟主了,眼下既然是冲着清风流去的,就别在小节上浪费时间了。依我看,就凌老盟主辛苦一下,重新出山暂代了盟主位吧。”
随即就有盟主表示不同意:“这话也不能这么说,那位躺着的盟主本就是银沙寨的人,也是老盟主的爱徒,现在徒弟出了事,师父又顶上,这矛盾还没解决呢,其他人怎么想?”
李青韵虽然没有转头去看,但已经明显感觉到凌耀看自己的目光越发着急了。
一群人争论了半天,谁也说服不了谁,李青韵看闹得也差不多了,便直了直身子,刚想开口,忽然,从院外急匆匆跑进来一个家丁,进门时还险些摔了一跤。
“庄主,”家丁满脸的惊骇未褪,也不知是跑急了还是吓的,说话的气息有些不稳,“来了,外面……”
归元庄主不禁皱眉:“别着急,好好说话,谁来了?”
“清、清风流来了!”家丁终于一气呵成。
“什么?”众人皆是一惊。
就连李青韵和沈睿也颇感愕然。
黑鹰寨主咬了牙:“老子还没去找他们算账,他们自己倒来找死了!”一句狠话说完,已转身大步朝外头走去。
其他人随后反应过来,也纷纷跟着快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