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睿转头看了眼白非离,而后者已举步朝前走了过去。
“秦帮主。”他径直走过去唤了一声。
那被喊到的人一顿,立刻转头看了过来,随即倏然站起,满脸尴尬地笑了笑:“白宗主,李阁主没什么事吧?”
“应该没什么,老板娘在里面照看她。”白非离平静道,“正好大家都在,我就一道说了,我打算等李阁主身体恢复之后再继续上路,各位应该没有意见吧?”
大部分人听了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有少数人闻言,却面面相觑流露了些许欲言又止的意思。
过了片刻,终于有人试探着说道:“可万一李阁主这病三两天里不能见好,大家伙也要一直在这里等着么?实在不行,要不就给她雇辆马车,再派几个人把她护送回储玉山吧,也免得她奔波。”
这番话刚一出口,就有个少年满是不悦地说道:“呸呸呸,可别乱咒人,李阁主可是才救了我们一回呢,这不过生个小病就打算把人给抛下,哪里还有些江湖好汉的做派!”
说话的正是展浪。
这一番抢白说得对方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最后恼羞成怒地憋了句:“你小孩子懂什么利害?”
不等展浪再说话,坐在位置上的沈睿已悠悠接了句:“我倒是觉得他说得挺对。”
场面瞬间变得有些尴尬。
正在此时,白非离也又再开了口:“我看李阁主的身体并无大碍,若是哪位等不了大可以先行一步,我们随后跟上便是。”他说到这儿,话锋淡淡一转,“毕竟罗刹殿行踪尚还不明,若是半路上再遇到什么机关埋伏,有她与我联手方才有些胜算。”
短短几句话,却是一语双关。
其他人终于噤声不再有言语。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室内安静,雨声也就越发震耳,从里面往门窗外看去,远处的景物都变得不再清晰,眼前一片茫茫水气。
店家开始上起了饭菜,老板娘出现在通往后院的小门前朝白非离招手,他立刻起身走了过去,其他正集中心思在准备开饭的人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但沈睿却顺着他离开的方向转头望了过去。
白非离快步走到了老板娘面前,低声急问道:“怎么?”
“我已帮姑娘检查过身上,并没有什么伤处。”老板娘说,“但是她突然有些发起热来,公子放心,我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
她话音还未落下,白非离已朝着李青韵的房间大步而去。
房门是从外面关上的,他伸手推开便走了进去。大雨天时的屋子里光线很暗,老板娘已提前帮她点了盏灯在床头,昏黄摇曳的灯火照在她脸上,映出了她不太好的脸色和于昏睡中仍然微蹙的眉头。
她看上去睡得并不安稳,眼睛似乎也还在动。
白非离走到她身旁在床边坐了下来,伸出手去探了探她的额头,发现掌下确实比正常体温稍感微热。
而就在这时,她忽然朦朦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间,一个眸光浑浊,一个眼色清醒。
屋外大雨倾泻,更衬得屋里寂静无声。
她直直看着他,从被子里伸了一只手出来,慢慢摸到了他的脸上——面具上。
白非离立刻抬手把她的手握住了。
她的指尖与这冰冷的面具不过咫尺之距,却被他倏然握在了手里,明明有种莫名的温热直入心扉,却让她心头陡然酸涩。
“我去找你那天下了好大的雨,打在身上特别疼。”她声音轻飘,语声涩涩地说道,“他们都说你死了,说你死了……”她说着,忽然从眼角滑下泪来,“我讨厌下雨,不想看见你受伤,不想你消失……我在储玉山等了你好久好久,你为什么不来?”
说的话像是已糊涂地有些语无伦次了。
他垂眸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
她闭了闭眼睛,想把模糊视线的水气挤出去,随后竟又伸长了手臂起身要坐起来抱他,他连忙倾身过来先将她抱在了怀里,又顺手抓起被子笼在了她背上。
一种熟悉的感觉霎时从四面八方将她包围起来,仿佛无数次她曾记起过被他拥抱时的样子。
李青韵把他抱得更紧了,埋在他脖颈畔开始呜咽着哭了起来,脑子里像是有一团浆糊,她隐约知道自己有很多在心头千回百转的话还没有对他说出口,但到了此时却又一句都接不上来了。
白非离隔着被子将她抱着,也任她抱着。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突兀的脚步声,随即一顿,又凌乱地掩饰着出去了。
他眸光微侧,默然须臾,抬手伸指在李青韵的昏睡穴上轻轻使力点了一下。
门外,展浪正表情凌乱地端着没能送出去的粥,退出来跑到了沈睿面前:“公、公子,那个,那个清风流宗主在抱着李阁主……”显然他还有些没能接受这种冲击。
“什么?”乔小禾也变了脸色,难道这白非离竟敢众目睽睽之下对李阁主行轻薄之事?
沈睿已经皱着眉快步跨进了房门,乔小禾和展浪随后连忙跟上。
然而三人进门一看,被怀疑为正在实施轻薄之举的白非离此刻正坐在床边,一手单扶着还尚未有意识的李青韵,一手捏着只药瓶往她嘴里喂药。
对于沈睿几人的突然到来,他也并未多看一眼,只等做完了自己的事,这才又轻手将李青韵放平了躺下去,掖了掖被子,起身从容地走了过来。
“她有些发烧,”他说,“应该是心火焦虑引起的,如此散一散反倒是好事,等大夫来开药吃过应该就没什么了。”
沈睿点点头,没多说什么,便就这么看着对方径自错身走过,出了房门。
这场景让乔小禾感到有些窘然,不禁转头责备展浪道:“你这眼神,才多大就胡乱想些有的没的。”
这下连展浪也有些不确定自己先前看到的情景到底是什么意思了,只好撇了撇嘴,没有多做辩解。
沈睿走到床边看了看睡着的李青韵,又静静站了一会儿,直到老板娘带着请来的大夫回来,才侧身让开,对乔小禾两人说道:“走吧,别打扰她休息。”
出门的时候,沈睿一眼看见白非离正背对着房门,站在廊上望着檐外的雨幕出神,这才恍然原来他刚才出来后竟还一直等在这里。
他不禁回头又朝室内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李青韵终于恢复清明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早晨,她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先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环境,确认自己应该是在客栈房间里之后,她才又沉下心思,开始回忆起了昨天朦胧间做的那个梦。
她居然梦到了白非离,不,应该说她是梦见了被自己当做是江少枫的白非离。
难道真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且这个梦还很真实,若不是她还记得当初在层林尽染前他说的那番话,几乎就要相信那感觉是真的。
她又静静出神地躺了一会儿,直到有人敲门,她才掀被坐起,晃了晃还有些昏沉的脑袋,出声道:“请进。”
房门便从外面被人推开,白非离端着个陶盅走了进来。
“昨天大半天都没吃东西,”他说,“过来喝些粥。”
李青韵有些怪异地看着他,一时没有动作。
他便回过头来说了句:“怎么,还要我抱你过来不成?”
瞬间被戳中心思,李青韵的脸上霎时红了一红,她迟疑地开口道:“昨天我们……”
“你别用这种开场白。”白非离立刻打断她道,“听着瘆人。”又似随口道,“昨天你忽然晕了,我们就暂时都安置在了这家客栈里,都是男人多有不便,所以我让老板娘贴身照顾的你。哦,银子你不必在意,没花多少,我也没打算让你还。”
李青韵默然踌躇了一阵,到底是没忍住,终于直接开口问道:“那你是不是来看我了?还同我单独待了一会儿?”
“是啊。”白非离坦然道,“老板娘说你有些发热,我就来看了看,怎么说也是相识一场的盟友。而且不止我来过,你那位朋友沈庄主也来看过你。”
李青韵看他这么说,心里顿时又没了底,暗忖莫非自己真的是烧糊涂了浑浑噩噩间产生的幻觉?
她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也没心思再纠缠这个话题,便默默坐下来喝起了粥,可是心里纷乱如麻,又病体初愈,根本没怎么去品尝味道,只一口接一口老老实实乖乖地往嘴里送。
白非离坐在旁边看了她一会儿,便站起了身:“吃完东西记得把药喝了,再睡一会儿也无妨,我们不急着走。”
李青韵也没抬头看他,只淡淡闷闷应了一声:“嗯。”
白非离转身走了两步,又顿住,回过头来道:“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在生我的气?昨天也是对我没什么好脸色。”说着,又微微笑了笑,“大夫说你心中积郁难解才会突发病症,你有什么不满的也别憋在心里,我的承受力还可以。”
李青韵喝粥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抬眸望向他,说道:“没什么,我只是不喜欢你说我在别人身上找他的影子。”她顿了顿,又道,“他和别人不一样。”
白非离默然须臾,说道:“好,我道歉。”
态度之干脆诚恳,让她不由微愕。
“别生气了,”他说,“对你的身体不好。”如是语气微轻地说完,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刚走到门边,从身后便传来了一声清浅的,与先前态度截然不同的,温和的应诺。
“嗯。”她说。
只一字,他听入耳中,已不觉垂眸浅笑。
第71章 澜州之行(四)
李青韵这场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服了两天药之后便基本大好,于是众人又再度踏上了继续前往澜州的路途。
一路上倒也风平浪静,并未出现什么阻滞,更没有再发现有罗刹殿的人出没。
这日,众人行至了蕲州城外,终于再有七八天就能进入澜州地界,眼看虽已到了晌午时分,天上的乌云却越来越重,眼看着可能过不了多久又会来场阵雨,白非离便提议先进城找家客栈好好歇息休整一番,等到第二天再继续上路。
其他人早已习惯了这一路每逢下雨天,也不管大雨还是小雨,白宗主他都要十分金贵地号召大家就近找个地方先歇下来,加上此处离澜州已不远,也就继续没有任何意见地响应了。
照旧是白非离让手下的人先一步进城去打点好了客栈,其他人随后而至时,几个台桌上的凉菜都已经摆好了。
一群人也习惯性地以各自帮派和交好的人为伴分桌而坐,李青韵进门口比较晚,刚跨进来还没来得及想自己坐在哪里,就听见有个擦身而过的声音说了句:“你跟我坐那桌。”
她都不用去看就知道是谁在说话,顺着他走去的方向看去发现是在靠墙角的位置,离门边窗户都有些距离,离外面可能将要下起的雨也就有了些距离。
李青韵微抿唇角,回头招呼了一声沈睿他们:“去那边坐吧。”说完已经转身先跟了上去。
乔小禾看着这情景,不禁面露疑惑地摸了摸下巴:“我怎么觉着……李阁主好像对清风宗主的态度亲近了很多?”说着忖了一忖,旋即兀自接道,“自打那回她病好了之后,我就感觉他们两有点不太对劲。”
“有么?”展风表示没看出来,“李阁主明明和我们更熟啊,尤其是跟公子,吃饭也会招呼他一声,我也没见她有特意搭理白非离。”
乔小禾竖起手指摇了摇:“你说的这种亲近那是一般人之间的,真正的关系亲近——那就是不怕欠对方人情。你看李阁主,到现在跟咱们公子都是分地清清楚楚的,你再看她对白非离,倒是半点不推拒他有意无意的照顾。”
走在前面的沈睿将身后这两个人的窃窃私语听了个全,他凝眸看了一眼已经在角落那张桌子落了座的李青韵和白非离,见他们虽彼此间并无什么明显交流,可是却很自然地坐在对方身旁——这一路都是如此。展风那个大喇喇的性格只知道李青韵对他们几个的顺手照顾,却没有注意到她就算人没有和白非离凑到一堆,目光也会有意无意地跟着他。
这一点,怕是李青韵自己都没有察觉。
所以刚才她回过头来招呼他们跟过去坐的时候,眉梢眼角都浮着些几不可见的轻快。
他便看出来她的心情很不错。这是她在遇到白非离之后才会出现的情况,在那之前,至少在他认识她的时候,他觉得她的身上只有近乎于心死的悲伤。
乔小禾说得对,她对白非离确实不一样。但也正因如此,他不免心生疑惑。
众人陆续入座,店家的热菜也一道接一道地端了上来,其他桌上也渐渐传来了忽高忽低的谈笑声,到了后来兴致一起还拼起了酒,大有一种决战前夕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架势。
唯有李青韵等人这一桌,安安静静地用着饭菜,就连向来性子跳脱的展浪也自觉莫名地憋着口大气不敢出。
就在这一闹一静的差异对比中,门外又走进来了一行人。
正在埋头算账的掌柜抬头一看,立刻忙不迭从柜台后出来迎了上去:“军爷是打尖还是住店?”
进来的这十几个人皆身着军中服制,而最后走进来的一个中年男人虽穿着身常服,但在周围恭敬的态度中看来,他才是这些人里领头的。
大小应也是个官,或者军中将领。
一看出这个,原本还在说笑的江湖人士便不约而同收起视线,纷纷流露出颇为无趣的样子静静喝起酒吃起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