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吃个饭等雨停了就走,”身着常服的中年男人和气地说道,“你准备两桌酒菜就是。”
掌柜的立刻招呼了店小二去后厨准备,又亲自引着他们朝里面的位子走来,经过李青韵他们这桌的时候,有个人一擦身把她放在桌角边的剑给撞到了地上。
还不等李青韵有反应,憋了半天没说没动的展浪已经唰地弯腰下去把剑捡了起来,嘴里嘟囔了一句:“没长眼睛呢。”
谁知对方立刻停住了脚步,一转头朝他瞪了过来,展浪也毫不相让地瞪了回去:“有人撞掉了别人的东西也不说声对不起,我叨念两句怎么了?没见过谁还上赶着搭腔挨骂的。”
“你……”对方眼看就要忍无可忍。
李青韵顺手伸出剑就着剑鞘往那人面前示意一拦:“你走吧,我并未计较。”随后又收回手,把剑立着靠在了身旁的桌腿处放着。
沈睿也出声提醒道:“好了,不过一点小事。”
展浪立刻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乖乖低了头,闭嘴不再言语。
“你跟小孩计较什么,快过来。”那头也有人过来低声催促道。
这人兀自吸了口气,也不再说什么,转身随对方走到了自己人身边坐下。
小摩擦很快被平息,两拨人相安无事地各自为营,就着屋外滴滴答答的雨声聊着自己的话,吃着自己的饭。
沈睿没吃多少就没了胃口,于是放下碗筷拿起杯子慢慢喝起了茶。
李青韵转头看了他一眼,也随后放下碗筷,说道:“你手伸出来,我给你把把脉。”
沈睿便微微撩起袖子,把手递了出去,其间还有意无意朝白非离瞥了眼过去。
她伸指搭在了他脉门上,凝神片刻,说道:“有些气淤凝滞,这些时日赶路你也没好好吃药。”她想了想,“这样吧,待会我单独让店家给你做份药膳。”
“这么费心?”沈睿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忍不住又朝白非离看了一眼,这一回,恰好瞥到他刚刚将视线从李青韵身上收回。
谁知李青韵却语气寻常地说了句:“并不费心,不过花点钱的事。”
沈睿:这句很是“关照”的话他还真没从别人的嘴里听到过。
他还没反应过来,忽然从一旁传来个略带犹疑的声音说道:“请问,阁下是姓展么?”
其他人闻声回头,只见那原本坐在另一边的中年常服男人此刻竟走到了展风的身侧,如是试探地问道。
展风也没多想,当即疑惑点头:“是啊,怎么……”
他话还没说完,对方已倏地变了脸色,旋即猛然转向沈睿所在的方向,下一刻,竟“咚”地跪了下来。
所有人都怔住了。
沈睿一看这情形也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暗道“不好”,但还未来得及阻止,对方已头一低叩了下去:“下官参见五殿下。”
李青韵一震,倏然转头朝沈睿看去。
白非离刚刚握住茶杯的手骤然顿住,愕然抬眸。
其他人更是面露惊诧,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
一时之间,整间客栈前堂变得鸦雀无声。
沈睿,不,应该是宋睿,此刻面对自己的身份毫无预兆被人突然揭开的场景,深深皱起了眉头。
“你胡乱喊什么?”乔小禾见状立刻回过神跳了起来,亡羊补牢般地大声说道,“当朝皇子也是能乱认的?还不快起来?”
他话音一落,展浪已经蹿过去扶着人要往上拽。
“我……”常服男人顿时也有些察觉到不对,不禁一时无措,起身后还迟钝了少顷,才反应过来忙道,“哦,是,是我一时眼拙看错了,还请几位不要见怪。”说完似乎还觉得不够,又补了句,“为表歉意,各位这顿饭就让我来请吧。”言罢也不等其他人表态,便忙唤了手下过来去找掌柜打点。
前堂重又恢复了平静,但这一次,有些微妙。
那中年男人一行并未如一开始说的那样等到了雨停,而是在发生这起“错认皇亲”的事件后匆匆弥补了一番,便飞快用完饭走了,甚至比先来的这些江湖人士吃得还快。
其他人虽不时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宋睿,但到底谁也没说什么,最后吃完了饭便各自散了,回房的回房,闲聊的闲聊,等到雨停后还有索性出去逛逛的。
李青韵则在客栈后厨一边看着人做药膳,一边若有所思。
而此时在宋睿所住的客房里,乔小禾正在大骂展风:“你啊你,真不愧是个傻大个,也不想想这些地方官府居然有人认得你,那肯定是知道你身份的,你怎么张口就答应呢你?”
展风不服气:“那些人谁不知道我姓展?我怎么知道那人就认识殿下?他分明是先认出了殿下,但是又不敢认,所以才先来确认我的。”
乔小禾气得直朝他挤眼睛,心说你傻啊,我当然知道人家是先认出了殿下,可是你看殿下脸那么黑,我敢说么?
果不其然,展风一番辩解的话刚刚说完,宋睿已沉着声音道:“展风,你去查查刚才那个官员,我要知道他和京中有什么关系,还有——认出我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展风一听,立刻当成是将功折罪地飞快拱手应道:“是!”随后一转身拉开门便快步轻脚走了。
另一边,在白非离的房中,也有人正在拱手领命。
“去查一查刚才那个人。”白非离站在窗前,凝眸看着斜对面那间刚刚重新关上房门的屋子,对身边候命的人说道,“如果沈睿真的是姓宋,他一定不敢轻易走开。”
“是。”身旁的人恭声领了命,顿了顿,迟疑片刻,又问道,“宗主,如果沈睿真的是……那你打算怎么办?”
白非离沉默了良久,眸光微垂。
“杀了。”良久后,他如是说道。
第72章 澜州之行(五)
砂锅里的药膳已经开始冒起了混药香的热气,正在看火的展浪闻着也忍不住些想流口水,心痒痒想赶紧端给自家殿下尝一尝,却又没听见李青韵指示,于是纳闷至于不由抬头问道:“李阁主,这粥什么时候能吃啊?”
正凝眉在想事情的李青韵一时没理他,过了须臾,忽然将手里的小药瓶往他怀里一塞:“等你看到这粥里的冰草熬到起了融丝,就把瓶子里的药粉撒一钱左右的分量下去,然后用搅匀就端起来,别过了火候。”
展浪一时些没回过神,只顺着她的动作下意识把药瓶接在手中,刚应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李青韵已径自从他身旁走过,快步出了门口。
她心里一路想着先前发生在客栈前堂里的那一幕,始终种乔小禾他们在欲盖弥彰的感觉,可是她又想不通,如果沈睿真的是高居于庙堂之上的皇子,又怎么会牵涉进江湖事来呢?若说他是痴迷武学也不像,明明拳脚功夫很一般,也看不出什么想精进的念头。
那就只另一个可能……他隐藏身份踏入江湖门,是另筹谋。
考虑到那一行人雨还未停时便匆匆走了,倒像是在刻意回避他们,李青韵便抱着碰碰运气的想法向路人打听了一下离自己住的这家客栈最近的酒楼饭馆,最后得就在这条街的另一头便家茶楼——恰好也是自己等人若要离开将会必经的街头处。
她随即寻去,果然在距离不远处望见那茶楼二楼上穿着军服的人站在围栏前瞭望。
她正考虑要如何上前打听,便忽见那先前声称错认了沈睿的中年官员一边四下张望着,一边从茶楼大门里走了出来,转了个弯朝一条小巷走去。
竟连个护卫也没带。
李青韵略一沉吟,举步正要过街跟上,却又视线一瞥,不经意看见对面随后又跟过来一人拐进了那条小巷——她一看装束便那是谁的人。
默忖了片刻,李青韵索性轻身飞上了屋顶,跟在那一前一后两人的后头,轻无声息地踩着脚下的屋顶瓦片。
那中年官员穿过小巷,又拐了个弯走了一段,最后在一座水车木屋前停了下来。
“展大人。”他恭声拱手向站在木廊上的人施了个礼,“不可是五殿下事吩咐?”言语间颇带了些激动。
饶是心里早已了些准备,但李青韵乍听之下确认了沈睿的身份,还是不由怔了一怔。
前来与他会面的人正是展风。
“张大人,”展风用和平日里说话完全不同的口气,语调却又很平常地说道,“展某两个疑问之处想向你请教。”
言罢,他便按照宋睿的吩咐,先问了对方是如何识得五殿下的,待得到回答后,又问对方今日怎么恰好路过了这里。
答案一一都被李青韵和另一个人听在了耳里。
于是白非离那边在稍晚些时候便得到了消息回报,甚至比宋睿都还要早上一会儿。
“那人姓张,是蕲州州府上的主簿,”回来的人禀报道,“说是前年随自家主官前去京城述职,恰好遇上展家办寿宴,他便被在京中任职的同科给拉了去,之后就遇到了亲自去给展老夫人贺寿的五皇子,据说当时他还幸与对方攀谈了两句——不过照刚才的情形来看,沈睿早就不记得他了,这也是正常。”
一面之缘,何况以宋睿的身份,不记得这么一个下士确实再正常不过。
白非离问道:“那他是早听说了宋睿与我们同行,还是真的路过?”
“应是真的路过。”对方回道,“他说这趟原是奉了蕲州州之命去……去江月城送生辰贺礼的,所以还特意派了人随行。”
白非离若所思地沉默了下来。
“宗主,”一旁等待他下令的门人问道,“我们真的要动手么?可是现在杀了五皇子……会不会引起朝廷对清风流的注意?万一下了死令,那我们可就要和六城为敌了。”
白非离淡淡一笑:“到了今时今日,难道我与他们还是朋友么?”
门人们一时默然不语。
却又听他极之冷静地说道:“等入了澜州地界就动手。”他说,“既来寻一场罗刹殿的踪迹,总要帮他们——还江月城,在朝廷面前显显眼。”
“是。”众人齐声领命。
这天之后,宋睿发现李青韵看自己的目光似乎变得些不同,好像种说不出来的复杂和深沉,他直觉她是怀疑了什么——也是,那场亡羊补牢的戏码委实些拙劣。他想当时在场的人一定大多都心存疑惑,只不过又都被所谓“皇子怎么可能到江湖来与绿林帮派为伍”的想法和与朝廷相关的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习惯而自我掩盖了过去。
但李青韵和这些人却不一样,论起门派出身她可以说比起六大武林城世家毫不逊色,甚至因为先人与永章公主府的渊源还更高出一头,而且她原本就一心想进京行医,她一定不会因他的身份而所桎梏,相反,身为皇子的他才会令她更为关注。
如此想来,他便隐约觉得她可能是在考虑要如何对待自己,既然事情尚未挑明,他自然也不便多问,只好也装作什么都未察觉。
如此离开蕲州后又走了七天,一行人终于进入了澜州地界。
恰好天色已晚,众人便就近寻了处客栈住下,因这地方离进城还段距离,周围除了树还是树,并无什么热闹可图,所以除了几个好酒的之外,其他人都怀揣着将要抵达江月城图谋灭敌大计的热切早早洗漱完便吹灯歇了。
宋睿仍是和展浪一间房,关上门,展浪便熟门熟路地抱了被子在门口铺了下来——给殿下值夜是他这一路最不显山露水的职责。
等到宋睿睡下,他才吹了灯钻到自己的被窝里躺了下去。
深夜静寂。
李青韵睡不着,又起身兀自踱步出了门,客栈背后便是一片松树林,起风时能听到松涛阵阵,她反而觉得心里平静了些。
但随即苦恼仍是攀了上来。
宋睿是当朝五皇子,这一点对她来说既是意外又是机会——她想了那么久要混进京去,却没想到一个身处朝堂中心的皇亲就近在眼前。可也正因如此,她些拿不准该如何利用宋睿这条捷径,直言相告?万一他本就是身处真相里的人,那自己岂非先暴露了目的?可若是因拐弯抹角而错失了一个助力又该如何?
她为此已经苦恼了数日,将宋睿看来看去,也不敢下定论。若说之前她还能肯定他是个值得交的人,那现在一旦涉及到这层身份,她想起当初和江少枫一起见过的那些人和事,想起他说的话,想起江家最后的下场……就实在做不到那么果断地信任。
正在辗转犹豫之时,她忽然听到从身后门房的方向传来一声细碎的响动——夜幕清寂,这响动一听又似人为,她立刻转头循声望去。
这一转头,她恰好瞥见道黑影从屋顶上跳了进去,随即立刻反应过来,那是宋睿的房间!
李青韵来不及多想,立刻紧随其后飞身跃上屋顶,从已经被揭开的瓦洞间倏然跳了下去。
——正见到两个黑衣人已经制住了宋睿要把他带走。
她见状霎时眸光一凛,顺手抄起旁边的茶杯就丢了过去,两个杯子前后瞬发而至,一个不偏不倚正打在挟持住宋睿黑衣人手上,这一下险些脱手丢了人,但他反应极快地又伸出另一只手把人抓了回来,随即根本不恋战,抓着宋睿就跳出了窗外。
而另一个虽被打中了肩,当时亦被打得当即闷哼一声连退了两步,但也同样并不打算留下来和李青韵纠缠,直接随手扔出一枚飞镖便也飞身扑出了窗外。
这飞镖来势鲁莽,只为碍她一时,李青韵毫不费力地一拂袖将它扫开,随后立刻也跟着追了出去。
那两人轻功不及她,又带着个人,李青韵三两下便追到了前头,一回身便扬掌拍来。
说时迟那时快,斜刺里忽然飞来一个人影,“啪”地一掌打在李青韵手臂上将她的攻势推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