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枫也没表现出什么抵触,也如同寻常人结寻常的亲收寻常的礼一般,该谢的也谢,不卑不亢。
宋睿一向欣赏李青韵大气从容的态度,但抛开那些冲突纠结,他对她所爱的那个真正的江少枫却不甚了解,此时将对方的言行举止看在眼中,意外之余却也霎时心头坦然了许多,觉得这两个人倒确实挺般配。
李青韵又问起了他近来的身体状况,得知宋睿服了她开的药已经好了许多,免不了又是一番望闻问切。
寒暄了一阵后,几个人便进入了正题。
“五殿下,不知这段时间京城里可有什么新消息?”李青韵直接问道。
“江将军的事,父皇已亲自差人去问了赫部族头领。”宋睿道,“但对方表示对此并不知情,只说当时……嗯,当时因此窃喜了一番。至于你们怀疑罗刹殿以朝廷要犯为门众之事,父皇已让太子殿下亲自去查了,虽然时间长短不一,查证难度也有所不同,但目前确实已查到有好几个州府都曾丢失过犯人。”
江少枫听到这里,开了口:“既已查到了这里,那太子或是五皇子心中可有什么怀疑的对象?”他说,“这桩事牵涉地域如此之广,若上面没有人是不可能的。”
宋睿略略一顿,说道:“在事情没有确切的证据和定论前,我不方便妄加揣测,还请两位见谅。”又道,“但无论这个人是谁,我希望你们都不要冲动行事,君上自会有处置。”
“五皇子不必担心我们,”江少枫淡淡而笑,“如今朝中有要人与江湖暗影组织勾结,甚至把主意都打到了深牢大狱里,自然有人比我更急着挖出这个人以绝后患。”
宋睿没说什么。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自作孽不可活吧。李青韵如是想着,问他:“五殿下,那我爹爹的事,君上打算如何还给江月府一个公道?难道只一句轻飘飘的那是误会,是诬陷,便就此罢了?江月城主的位置上现在可还坐着别人呢,君上难道就没查过当初推荐江云起的人么?”
“举荐江云起这件事本身是没有问题的。”宋睿道,“当初是考虑到他也是澜州江氏出身,比起另扶立一个世家,显然他更适合过度,不然父皇也不会轻易答应又让姓江的人代位。而这三年他也确实没出什么岔子,之前江宗主又一直是假死的状态……我知道你的意思,但这件事你们先别急,等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我相信父皇自然会有妥当安排。”
比起李青韵的愤愤不平,江少枫则显得对这件事并不十分有兴趣,闻言他也只是听了便听了的样子,如常淡定。
宋睿莫名有种感觉,也许与其说江少枫还在意那爵位落在谁头上,倒不如说心中其实另有打算。
但……会是什么打算呢?他如今不再是孑然一身,而是有了挚爱之人为妻,总不能真的不顾一切行刺杀之举吧?
可是他又想起之前身为太子的长兄曾提点自己的话。
——“五弟,江家的事你还是不要追得太深,适可而止就好。你有没有想过,父皇一个如此精明的人,为何偏偏在江不弃的事情上决定地如此草率?事后明明有了悔意,但又为何在赫部族投降之后不曾重新追查此事,直到现在才因巴安氏之死雷霆震怒,二话不说便还了江不弃清白,又要彻查?琳琅阁主给你的另一个消息其实很有用,与其揪着江月府当年的事不放,不如好好查一查这个罗刹殿和它背后的人,只要能达成目的,又何必管它是以什么理由为名?”
会不会……江少枫也察觉到了什么?宋睿忽然有些担心。
他还未来得及从江少枫不显山不露水的脸上看出些什么,门外便有人来禀报,说是鹤云城那边派了人到京城来找江宗主。
韦笑棠?江少枫和李青韵都微感意外,难道是他在银沙江那边已查到了什么?但也不至于送消息送得这么急吧?
江少枫直觉是有什么突发事件,于是立刻起身走了出去,果然正见自己的人和鹤云城派来的信使面露急色地站在一起等候着。
“出什么事了?”他开口便问道。
“江宗主,”对方立刻回道,“我家城主让我来通知您,有个名叫常柳的侠士受了重伤,说无论如何要见您一面。”
第90章 清风迢迢(二)
江少枫和李青韵在京城待了不到两天,就因韦笑棠派人送来的急信而匆匆离开,赶往了鹤云城。
一别已半载有余,江少枫不曾料到,再见常柳时会是在鹤云堡,而且故人竟已命不久矣。
韦笑棠亲自出来迎了他和李青韵,也没有多的过场,开口便正色道:“你们快随我来。”
江少枫心下倏然一沉,神色凝重地跟着他进了院子,快步踏入房中,转头往内室看去——
下一瞬,就望见了躺在床上的常柳。
他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呼吸也甚是微弱。
李青韵见状,立刻上前去请开了正在给常柳喂药的小厮,坐在床前的凳子上,凝神给他把起了脉。
“到底怎么回事?”江少枫转头问韦笑棠,“是谁伤了他?”
韦笑棠轻叹道:“我也不知道。他昏迷前并未来得及说,我看他受伤不是一两天的事,应是强行封堵周身经脉大穴,才勉强坚持到了锦州,见到我后也顾不上提其他,只说有话要对你说。”
“江月哥哥。”李青韵忽然唤了江少枫一声,待他回头看来,她秀眉轻蹙,轻轻摇了摇头,“他没有顾上疗伤,反而急着用这手段强行抑制内伤发作。也不知他是从何处来此,伤势拖的时间太久,如今心脉已损,不能复原了。”
江少枫脸色微变。
这应急的手段,是他当初修炼了无觉功后,把其中关于封堵经脉大穴的方法教给常柳和玉竹他们师兄妹的。当初他还特地告诫过他们用这法子的分寸,可现在看来,常柳却是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沉默了良久,他问李青韵:“可还能让他醒过来?”
她微忖道:“我给他施针试试。”
趁着李青韵在给常柳疗伤,韦笑棠把江少枫叫到了一旁,向他说起了自己这趟去银沙江打听的结果。
“那凌耀本就因为他徒弟的事心里一直有个结,”韦笑棠道,“觉得是当年之事的报应。我这回便借着去拜访两位城主的机会,私下又用他徒弟那半残之躯来诈了一诈他,又直接把江云起的名字给抛了出来,或是心知江月城那边已保证不了他什么,他最后到底是和盘托出了当年的事。”
“原来他一心想要保住自家的盟主之位,面对其他各寨的来势汹汹,就请了江云起来帮他打擂,而江云起又一心想要扬雍州江氏之名,便与其一拍即合。可人算不如天算,谁知琳琅阁也介入了这场比武,他们师徒从江云起口中得知李阁主武功高强,自然担心无法胜出。于是——”他略略一顿,转过目光朝李青韵那边看了一眼,才续道,“江云起就提了个办法。”
“利用江月府和琳琅阁的恩怨,杀十七的师父,”江少枫沉沉接道,“乱她心神。”
“不错。”韦笑棠点了点头,“不过凌耀声称他事前并不知道江云起竟然真的会对李阁主的师父下死手,更不知道他会嫁祸于你。但当时骑虎难下,何况自己徒弟还参与策划了整件事,他已不能站出来说出真相,还说后来得知你出了事,因此更加内疚万分。”
江少枫脸上的神色沉寂而淡凉,韦笑棠也猜到他肯定不信这种说辞,本来也是,别说江少枫,就连他听着也觉得半信半疑。
师徒两个一起做下的暗箱操作之事,徒弟要使阴招打击对手,当师父的能一无所知?何况还是凌耀那种在三江十九寨这种绿林联盟的头把交椅上坐着的老江湖。他就算不知道徒弟和江云起的具体计划,但也必定有所预料,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有意不去打听,好给自己留了个自保清明的说法罢了。
“凌耀告诉我这些肯定多少还是有恃无恐的,”韦笑棠又道,“你和李阁主就算要找他算账也最好别急在一时,等扳倒了江云起,收拾起别的人来也才好师出有名。”
江少枫沉吟了片刻,淡声道:“嗯,我明白。”
李青韵以倾注内力的方式终于给常柳一点点施完了针,她长舒了口气,回头叫了他们一声。
江少枫立刻返身走回去,抬袖轻轻帮她擦了擦额上渗出的细汗,然后看向了脸色似有些许好转的常柳,只是过了好一会儿,却仍未等到对方醒来。
“再等等吧,”李青韵安慰他,“如今也只能靠他自己的意志了。”
他神色沉重地望着床上昏睡不醒的人,凝眉轻轻点了点头。
深夜,风轻。
鹤云堡里除了挂在走廊上的灯笼,各屋室早已熄了烛火,满园宁寂,只有草丛里窸窸窣窣的虫鸣声在撩动着夏夜特有的涟漪。
李青韵在睡梦中翻了个身,习惯性地往旁边依去,却没能感觉到意料中的温和气息,她下意识睁开了眼睛。
借着从外面透进屋里的些许光亮,纵然是隔着纱帐,她也清楚地发现了枕畔空无一人。
她起身掀开帐子往外看了一眼,视线落在了从虚掩的门缝间洒落在地的那一线灯影。
将半边纱帐挂起后,她下床拿了衣服穿上,然后拿起挨在旁边搭着的罩衫,走了出去。
身后的门被轻轻拉开的时候,坐在廊下的江少枫倏然回过神,回头往身后看来。
李青韵弯腰将手里的罩衫披在了他的身上,然后由着他拉着自己的手,在他身畔坐了下来。
“你怎么起来了?”江少枫轻问。
“你睡不着,我自然也睡得不踏实。”李青韵挽住他的手臂,轻靠在了他肩头,“你在担心常护卫?”
廊檐下的灯笼被夜风拂过,昏黄的光轻摇,映出地上一双相依的身影。
江少枫抬眸望着天上半掩在薄云后的明月,须臾,轻轻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他们师兄妹与我从小一起长大,江月府出事之后,其实他们在我心中也是唯二剩下的亲人。那时我放他们一起离开,也是想要他们互相有个照应,结果现在一个身受重伤开不了口,一个下落不明不知死活……”
他说到这儿,又垂下眸顿了片刻,然后忽然侧过身来,将她抱入了怀中。
她立刻也抬手回抱住他。
“十七。”她听见他略显沉闷的声音在耳畔低唤。
她立刻回应:“嗯。”
“没事,”他却说,“我只是想喊你一声。”
李青韵从未见过他有这样脆弱的时候,她想他大概又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想到了当年亲眼所见江月府那数条逝去的,曾在他人生中刻下烙印的生命。
她只觉心口阵阵酸疼。
“嗯。江月哥哥,”她亦轻轻唤他,“我在。”
江少枫将她抱得更紧了些,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手,眸光也变得比先前平和清明了许多。
“常柳知道来这里找韦笑棠帮忙给我带话,”他复又理智忖道,“可能是对云台山上发生的事知道得不少。”
李青韵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会不会他们虽然离开了,但却仍在关注你身边的消息?云台山会盟……没准他们也去了附近?”
江少枫也觉得依着常柳和范玉竹的性格,可能还真是如此。
“那这么说来的话,”李青韵想了想,说道,“常护卫想要见到你说的话,也许就与此有关?”
可他究竟要说什么呢……
直到五天后,他们才终于等到了常柳醒来。
但每个人也都清楚,他看似好转的清醒,其实亦是李青韵所言的回光之照。
江少枫仍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在床边,问他:“觉得好些了么?”
常柳原本还有些迷茫的眼神渐渐定了下来,随即于眸中燃起了簇簇激动之色:“少主……属下,属下有要事禀报。”
韦笑棠见状,已示意了左右随他一起回避去了外面。
李青韵站在江少枫身边,温声叮嘱:“常护卫,你慢慢说,别急。”
常柳的目光循声落在了她身上,顿了顿,摇头,似是很清楚自己时间不多,又急急说道:“少主、少夫人,江云起手里有个秘密名册,上面……全都是朝廷里那些与他曾狼狈为奸之人的名字,还详细写了哪些门众是从谁的手底下放出去的。”
名册?江少枫愣了愣:“你怎么知道?”旋即立刻反应过来,“是江云起打伤的你?”
常柳看见了他眼中瞬间燃起来的怒火,忙抓住了他的袖子:“少主息怒,眼下、眼下还有比常柳这条命更要紧的事,我这次潜入江月府,无意间听见从京城去的密使和江云起谈话,得知了原来当年诬陷城主的幕后黑手,想……想让江云起参与造反。”
“造反?”李青韵愕然,就连江少枫也明显有些惊讶。
“那你可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他问,“他们造反的计划是什么?”
常柳脸上便有些懊恼之色浮现出来:“我被江云起发现了。”又恳切道,“少主,江月城几代铸就的忠名,绝不能坏在他手里……你把这个消息传到宫里去,江云起一定不能再做这个城主,你、你就可以重新回去……”
他说到这儿,忽然大口大口喘起气来。
“十七。”江少枫连忙唤了李青韵一声。
但不等她靠近,常柳已抬起手示意不必,又好不容易勉强顺下一口气,便睁大了眼睛望着江少枫:“少主,还有师妹……师妹她、她不是故意……”
话音未落,他忽地一顿,歪过头,再没了声息。
江少枫甚至都没来得及问常柳,范玉竹在哪里。
他静静坐在床边,看着昔日情同手足的部下变得毫无生气的躯体,良久,眼角坠下一滴泪来。
李青韵默然地轻轻扶住他的肩膀,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道:“江云起一定以为常护卫走不了多远,却不知他一心为主竟如此坚韧。江月哥哥,这件事我们要尽快告诉五殿下,让他通知宫中早做准备,也许这次就能一举将幕后之人歼灭。”
江少枫一时沉吟未语,片刻后,他才说道:“先办完常柳的身后事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