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明半躺在凉椅上,仍没有睁眼,“近十年可有成气候的海盗?”
若是许清在,定会马上明白郎主的意思,但许远擅长的是刑讯,对局势的把控和情报的收集不如他哥,一时答不出来。
谢景明睁开眼睛,“秘密收购鱼鳔胶至少有十年了,得有多少海盗才能用得了这么多的胶?近年来,大周与北辽冲突不断,但海路还是比较安全的,偶有几小股海盗,也不足为患。”
许远恍然大悟,又为难,“但是我们的优势在于骑兵,在于陆地,还没延伸出海。”
怎样查呢?
谢景明失笑,“对手也不一定是海上的人物。传信你哥,安排人混进去,不需太多,三四个就可以,最好是沿海的渔民……唉,咱们的人大多是骑兵步兵出身的斥候,一时半会不太好找。让他不要着急,慢慢放长线。”
好容易天晴了,滦州城登时步入了另一个极端,炎炎的烈日直射大地,道上的积水不到一日就晒干了,所有的水好像一骨脑塞进空气里,闷得人喘不过气。
这样的天气,略动一动就是一身的汗。
顾春和怕冷又怕热,身上难受极了,可心里却着实松了口气:雨少一分,堰塞湖崩溃的危险就少一分。
谢景明可是一直在滦州城里呆着呢!
摄政王在最危险的地方,下头的官儿怎敢躲安逸?一个个战战兢兢,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生怕这尊大佛出个万一。
如此一来,修渠的工程倒进展飞快,十来天过去,一条快要修通,另一条修了一半,过不了多久,就可缓解堰塞湖的险情。
不过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允许灾民回滦州城了。
这几天镇上的人明显多了不少,大多是从附近州县招募的青壮年劳力,随着人口的流入,小商小贩也逐渐多了起来,看着倒比之前还要繁荣。
没想到其中还有熟人!
顾春和看着蹲在自家门口的张泽兰,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一身葛布粗衣,通身上下钗环皆无,脚上布鞋满是泥泞,脸上也被太阳晒得红彤彤的。
“我被太子赶出来了。”她苦笑道,“原本想和咱析津县的乡亲们一起老家的,路上听说这里的官府招工,寻思着过来讨口饭吃,没成想人家只要男人,不要女人。”
“刚来就听说,多亏好心的顾娘子筹了五百石粮食,才让大伙捱过了饥荒。我一猜就是你,一路打听着寻过来,还真的是你!”
张泽兰一摊手,“春和,我都快饿死了,赏口饭吃好不啦?”
顾春和摇头,“我不信你。”
一句话把张泽兰堵得直翻白眼,“不能说摄政王和太子是对头,你就看东宫的人都是坏人吧?再说了,要不是因为你的关系,太子也不会迁怒我。你仔细想想,我害过你没有?”
顾春和思索一番,好像还真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
张泽兰重重叹了口气,“当初太子马车上那事,是,我是有私心,我是想傍上太子大富大贵,但那也是因你而起的啊!”
“郑行简的事我也听说了,我知道你心里拧了疙瘩,可我从始至终,都没有起过害你的心思。春和,在东宫待的这段时间,我算是彻底看清楚了,我张泽兰,其实什么也不是。”
她仰起头,把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有时候想想,在析津县那段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时候,爹娘在,姐姐和弟弟也在,过得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还有几个闲钱买零嘴……我想回家,春和,我真想回家。”
析津县收回来了,可是,家却永远不在了。
顾春和强硬地别过头,好一会儿才转回来,“你和谁一起来的?”
“张大娘,还有刘叔他们。”张泽兰揉揉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他们都在南街口桥下等活儿,不信你去瞧。”
那个地方都是散工揽活的地方,和雇主直接谈,好节省中人的费用。
顾春和看了萱草一眼,萱草会意,马上去查证。
“那边有个茶摊,喝点水歇歇脚。”顾春和仍没有请她进门的意思。
张泽兰一边跟着她走,一边唠叨个不停,“这才多久没见,你的戒心也忒高了!好吧好吧,你说啥就是啥,以后飞黄腾达了,好歹顾念咱们往日的情分,手指头缝里漏点,就够我吃一辈子的喽。”
顾春和给她点了碗香饮子并几样茶点,不知道是不是吃惯了东宫的精细点心,张泽兰吃了几口就不吃了。
不多时,萱草回来了,与顾春和耳语道:“查了,的确是析津县的户籍,姓氏也对得上。”
张泽兰已大声嚷嚷,“是吧,是吧,我说的没错吧?看你疑神疑鬼的,真是!还不快带我吃点好吃的,饿死我了快,还要你们这里最好的馆子。”
顾春和沉吟片刻,忽一笑,“好,算我给你赔礼,你想吃什么都行。”
“这可是你说的!”张泽兰乐得合不拢嘴,一指远处青山,“这个破小镇能有什么好吃,听说山上靖远寺的素斋整个河北路都有名,咱们吃那个。”
“好。”顾春和很痛快答应了,一转身,却暗暗给萱草使个眼色。
萱草略一点头,随便指了个由头走了。
因靖远寺有点脚程,顾春和雇了辆马车,摇摇晃晃踏上了山路。
张泽兰似乎非常心急,一个劲儿催车夫快点。然而拉车的马是匹老马,根本跑不快,任凭张泽兰如何催,还是慢悠悠地走不快。
张泽兰逐渐变得忐忑不宁,一劲儿向外张望,就好像有什么洪水猛兽在后追赶她。
行至一处僻静的地方,顾春和命车夫停下,望向张泽兰的眼神异常平静,无波无澜,“无缘无故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这回你们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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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相对于顾春和的平静, 张泽兰显得有点激动和急切,“什么你们我们?我怎么了我?是,我是落魄了, 我是上门打秋风来了,你不乐意帮我就算, 何必羞辱人!”
顾春和静静听着,待她发泄完,慢条斯理说:“你穿着简朴, 鞋子上也满是泥,乍一看, 的确像是遭了不少罪,可茶点就在你手边, 为什么不吃?”
张泽兰眼珠微转,“那几块点心值什么?当然是留着肚子吃更好的。”
“当时我并不信你,你怎么知道我会请你?”顾春和微微一笑,“你吃了两口就再也未动,可是饿了很久的人,见了吃的不应该狼吞虎咽么?靖远斋离得不近,马车至少要走半个时辰, 就是普通人也会垫垫肚子再走。”
“你在东宫日子过得太好, 早就忘记了饥饿的滋味。”顾春和长长叹出口气,“大老远从京城跑来演这出戏,不是为了吃饭叙旧吧?”
张泽兰手指头绞着发白, 眼神躲躲闪闪的, 朝左看看, 朝车帘瞅瞅, 又偷偷瞄了瞄顾春和。
车厢里很静, 静得能听见风摇树梢的沙沙声,一声惨厉的鸦啼骤然响起,吓得她浑身一激灵。
“你真有点当家主母的气度了。”张泽兰忽而苦涩一笑,“我竟然从你身上瞧见了太子妃的影子,假如当初进东宫的人是你,也不知道王氏的太子妃还能不能保住。”
顾春和皱皱眉头,语气变得有些生硬,“王爷有个极为擅长刑讯的手下,既然你不愿意和我说,那就和王爷说去。萱草!”
车帘唰地从外掀开,萱草应声而至,此时张泽兰才发现,车夫早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影儿,而外面无声无息多了十数个侍卫。
萱草伸手就去抓她,硬生生把她拖出车外。
张泽兰很慌张,却没有过多的惶恐,拍拍身上的土,“你猜的没错,我的确是太子派来的,叫我把你骗到两院大牢,他在那里安排了人手,只等你一到,掳了你就走。”
好不要脸!
顾春和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强忍着没有发作,只暗暗冲旁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两名侍卫悄悄退了下去。
张泽兰全神贯注盯着顾春和,没注意旁人的动向,“凭你的脾气,肯定不愿意服侍他,我担心你来个玉石俱焚,就想把你骗走,先逃过一劫再说。”
千里迢迢只为贪恋她的美色,抓她进东宫?这个理由也太牵强了。
顾春和逼问道:“不对,太子是想用我威胁王爷吧,他到底要干什么?”
张泽兰一摊手,“我算哪个牌面上的人物,殿下会告诉我那么机密的事?太子逼我,我不敢不从。可你帮过我很多,我就是看在咱们往日的情分上,跑来给你报信儿。”
顾春和失笑,“你倒仗义,就不怕事后太子责罚你?”
张泽兰骄傲地一挺小腹,“不怕,实话告诉你,我有了!”
原来是母凭子贵,她现在有了依仗。
如此想来似乎合理了。
谢景明忙于赈灾,无暇顾及其他,于是太子趁机把自己掳走,一是可以威胁谢景明。二来么,听她话里的意思,太子还心心念念想着把自己弄进后宅。
张泽兰或许对自己还有几分情谊在,但绝不会放在荣华富贵之上,她应是害怕自己去东宫会分去太子的宠爱,威胁她的地位,才把自己引到别处。
她有了孩子,不出意外的话,以后混个“夫人”的封号是妥妥的。太子看重子嗣,之前李夫人天天作死,都没舍得发落,这事应给了张泽兰信心,让她有勇气违背太子的命令。
仅此而已?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如今滦州城遍布边防军,俨然是谢景明的地盘,太子在京城都没敢动手,在滦州就敢?
张泽兰明目张胆找她,不用查都知道是东宫在捣鬼,如此巨大的漏洞,太子就不怕谢景明疯狂的报复?
不对,不对!
除非……
除非太子笃定,谢景明没有能力报复他。
仿佛一道极亮的光闪过,顾春和只觉一股冷气从脚底往上冲:谢景明有危险!
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厉声喝道:“萱草,快向王爷预警!”
刺耳的鸣镝声唿哨而起,拖着长长的红色尾翼,直直冲向蔚蓝的天际。
顾春和强压着乱跳不已的心,吩咐萱草,“把她绑起来,交给许远审问!”
张泽兰大惊,“你真行,一点情面不讲啊,我可是救了你。”
咔嚓,萱草一拳打断手臂粗细的木桩子,“再废话,我先撅了你的胳膊。”
张泽兰明显向后缩了下,可怜巴巴地望着顾春和,“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顾春和脸上挂了层霜似的,眼神冰冷,“还不动手?”
萱草拖着人就往山下走。
张泽兰眼中终于露出了恐惧,边挣扎边叫:“放开我,放开我,我不下山!顾春和我真没害你,不能下山啊!”
顾春和敏锐捕捉到她话语的关键之处,“为什么不能下山?”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他就告诉我,一定要在酉时前抵达两院大牢。”
张泽兰兀自挣扎着,“别把我交给王爷,我都没把你交给太子,我真不知道他的打算,你就是打死我也没用哇!放了我,你快放了我,顾春和你心真狠,郑行简都快被你整死了,现在又要害我!”
下一刻就被萱草堵了嘴,绑的粽子似的扔进马车里。
离山脚越近,张泽兰的眼神越惊恐,她浑身乱扭,头摇得拨浪鼓一般,眼泪鼻涕糊了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