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氏叹气,“这眼看着快年尾了,还这般不太平,你哥哥这两日哪回不是深更半夜回家,我听他说,瑾瑜在大理寺署衙都没空回去,就为了这个刺客。”
余晚媱给岁岁穿好衣裳,岁岁便在海棠榻上蹬着腿,嘴里乌拉乌拉着,也说不出话,但她这样就是要转悠。
傅氏忙叫了奶娘抱她晃荡,叮嘱着不能出外屋,防冻着。
余晚媱交握着手,“母亲,这应是谣言,谁会花这么多钱买他的命?”
傅氏摇头,“要我怎么说,去年的时候,你哥哥外派回来,受了重伤,被我追着问好几次,他才拗不过我说是瑾瑜派他下江南查案。”
傅氏看着她,“查的就是你养父养兄那个案子,这案子到今天还没办下来,其中一定有很多外人不能知道的东西,我倒不是为瑾瑜说话,八月那次刺杀,一看就是冲着他来的,这可是燕京城,瑾瑜还是大理寺卿,刺客敢在这里杀人,你想想多可怕。”
余晚媱手抖了一下,没出声。
傅氏揉了揉手背,“你歇吧,我还得去瞧瞧前头他们置办回来的年货。”
等她出了屋,余晚媱才显出茫然惊愕,韩云生跟那件案子有关,他跟害她养父养兄的人是一伙的?
——
陆恒第二日清晨回府后便开始休息,连着休息了三日,十王府递来请柬,三皇子邀他入府相谈。
陆恒应邀进了府邸,三皇子瞅见他第一句话便出,“陆大人,江南私盐那个案子见好就收,不要再查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①十王府:明代王爷离京就藩前的集体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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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陆恒回府是在晌午, 他不是空手回来的,三皇子还赠他一包新安松萝茶。
小厮们搬来茶炉生火,再摆上茶具。
陆恒取了些茶叶放进水中, 看它们在水中舒展,叶绿清新, 茶香四溢。
陆恒自提着茶壶倒茶水,轻抿一口, 茶香沁人心脾, 比他以往喝过的茶都好, 但是他只喝了一口便放下。
这茶是地方献入京的贡茶, 寻常百姓和普通仕族都不容易喝到,只有圣人御赐才能得,但是三皇子却能大度的送他一包。
圣人第三子李明韶,淑妃所生, 在他五岁时便被封为颖川王,他的封地是所有皇子中离燕京最近, 可见圣人对其甚为宠爱。
他是在威慑他,让他知难而退。
陆恒仰起头看天边的云团,今儿没出太阳,天边尽是云,大片大片的云覆盖住了天幕,窥不见半丝日光。
在他年幼时,母亲告诉他, 威远侯这个爵位是他的祖爷爷拿命在战场上拼回来的,他的祖爷爷用半生护卫了大雍疆土, 他曾一度引以为傲, 少年热血, 他也想过能像祖爷爷那样,手持刀剑马革裹尸。
可是大雍已经太平了很多年,在他父亲往上那一辈便已经鲜少有战乱,百姓过惯了安稳日子,根本经不起动荡,胸襟抱负再大,也抵不过时事变动,他们威远侯府几代人即使有过血性,也在这年月中慢慢耗尽了。
威远侯早就只是个名头,象征着身份地位,再也无人追溯它的由来,最后更是因为他父亲瘸腿成为笑柄,一个跛子如何能成威风凌凌的威远侯,不过是仗着祖宗荫福庇佑罢了。
母亲说,让他不要走他父亲的老路,陆家需要他扛起来。
所以他发奋苦读,靠着自己考入朝堂,他成了文官,和他的祖爷爷已背道而驰,他入仕是为家族荣耀,他坐到大理寺卿的位置,人人崇敬他,他完全可以什么都不管,不参与任何党派纷争,他和陆家便仍是这燕京城里最值得称赞的清贵宗族。
但他总归是个人,他有倨傲矜冷,他也有想摈弃畏惧害怕想要做的事。
袁荃临走时交代他,他要担得起三司最后的复审重担,因为走了袁荃,再没有人挡在他前面,荀诫完不成的事他必须顶起来,如果今日他因为畏惧三皇子,闭着眼当这件事不存在,往后便会有更多他处理不了的龌龊发生。
顾淮山说过,武将平乱,文臣安政。
威远侯府传到他这里成了彻头彻尾的文臣,但他终归是威远侯。
他和祖爷爷到底还是要殊途同归的。
——
这一年的除夕夜,陆家分外冷清,只在前堂摆了一桌菜,那俩小伶人在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曲儿,他也听不懂唱的什么,等他们唱完了,小厮领着他们到陆恒跟前,陆恒给了点赏钱,难得笑道,“以后不要唱戏了,这不是好行当。”
云梦捧着赏钱嗯嗯声。
香檀却懵懵懂懂,“可我们不唱戏能干嘛呢?”
陆恒被这句话问住,这种下九流供人逗趣的营生,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他挥挥手,小厮把两个人带下去了。
他端坐在桌前,慢条斯理的吃着菜。
墨砚进门恭声道,“侯爷,人提来了。”
“带进来,”陆恒道。
墨砚便退出去,须臾押着韩云生入内,韩云生在诏狱里挨了顿打后叫人好吃好喝待着,还有人昼夜看护,倒过的甚是舒坦。
陆恒手指按着桌,墨砚便一脚踢到他膝盖,让他扑通跪到地上。
陆恒继续吃着菜,待吃到七八分饱,又喝了一碗汤,才放下筷子,乜着他道,“你猜有谁找过本官?”
韩云生扯了扯嘴角,“您认识的贵人多,我怎么会知道谁找过您?”
仆婢进屋来收拾碗筷,陆恒咕着浓茶漱口,自有下人递上帕子让他擦手,等这些都做完,屋里不相干的人都退下了,陆恒才正眼看向他,“你在诏狱里差点遭人暗杀,是本官救了你。”
“多谢大人相救,小的无以为报,”韩云生油盐不进道。
陆恒很随意的点着头,眼看着他笑,“我现在要是把你放出诏狱,你活不过今晚。”
韩云生直接没话说。
陆恒的手指点着桌子,嗓音中透着懒散,“就在前几日,本官放出消息,你已经供认出是谁指使你杀本官,不出五日,就有人来找本官,你已经是个没用的废子了,不如从实交代,说不准我还能酌情留你一条狗命。”
韩云生沉顿许久,反问他,“是谁找您?”
陆恒跟他对视,倏尔勾出一抹笑,“王家。”
韩云生的瞳孔微缩,旋即塌下肩膀,失声一笑,“确实是王家。”
陆恒眉尾轻挑,猜对了。
韩云生瞧他表情便知自己是被他诈了,但话已出口,再无后悔余地。
陆恒好整以暇的等着他回话。
“江都知府王泽选先付了我一万五千两白银,说杀了您之后,那剩余一万五千两会有户部侍郎王泽铭出给我,”韩云生说道。
“没了?”陆恒疑问。
韩云生回他,“没了。”
陆恒低笑,“你是去年十二月份来京的,为何要等到今年八月份才对本官动手?这中间八个月你在干什么?”
韩云生微笑,不答。
陆恒替他答,“登闻鼓是你的人敲的?”
韩云生便有点笑不下去了。
陆恒冷哼,“敲了登闻鼓,本官向外透露余家父子已死,转头本官的夫人便得知消息,本官倒是要好生感谢你通风报信。”
韩云生摊手,“是我叫人敲的。”
“余家人死了,然后呢?”陆恒问道。
韩云生道,“我是杀手,从雇主手里得到的消息并不多,我来京确实要杀您,但当时王泽铭给我递信,若余家父子已死,此案平息,我也就不用再对您动手,可是您派人潜入江南,被江朝的人发现了,那人还有两下子躲过了追杀逃回京,您把他们逼得太急了,我也只能照计划行事,继续潜伏在燕京,杀了您交差。”
陆恒霎时便捋清了所有事情,江朝想吞并余家引岸,王泽铭想通过多发盐引,通过盐引缴纳多余款项①来牟取暴利,三皇子在其中应得了不少利。
那陈家呢?陈肃是江南盐政,盐引从户部下发到地方,陈肃不点头,又怎么能到盐课司手里。
可是江朝死了,他不可能从死人嘴里套出话,那盐课司大使咬死是自己私印盐引,陈家倒是清白的过分。
陆恒腾的起来,冲墨砚道,“拟出一份供纸,让他画押。”
墨砚忙道是,将韩云生拖走。
陆恒等了有小半柱香,供纸送到他手上,有了这份供纸,他入宫去面见圣人,就凭王泽铭和王泽选□□这条罪,圣人便不可能饶过他们,只要他们入了诏狱,之后清查户部盐税便能顺理成章了。
就看陈家经不经得住查了。
至于三皇子的警告,他已不在乎,若圣人真有偏袒,从他查案起,他便已是死人。
他想赌一把。
他叠好供纸,妥帖收进袖中,接着便听外头放烟花的声响,他踱到门口,即见几个丫鬟小厮在院里放烟花,在半空燃烧,迅速消亡,去年这一天,余晚媱还在屋里跟丫头们玩闹,那大概是他见过的她在陆家笑的最开心的时候了,他站在窗边,看着她手里握着骰盘摇,没有一点夫人得架子,输了也开开心心给钱,他当时想进去的。
可他没进去,他只要踏进一步,里面欢闹气息就会一哄而散,所有人都会恭敬的站起来,如临大敌。
他在门外站了许久,才让丫鬟去叫她,她进屋的那一瞬便没了笑容,低眉顺眼的走到他面前,轻着嗓子叫他爷,他的燥火便被点燃,她却极恭敬的说没有到日子,怕坏了他的规矩。
哪里有什么规矩,规矩是他给自己定的,最后也将自己困住。
陆恒微一闭眼,再睁开已是冷寂。
他转进西厢房,翻找出了那些小人儿穿的鞋子、衣裳,府里的绣娘给孩子做了许多套,男女都有,可他这个做父亲的连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他甚至都不敢去英国公府问一句。
他小心的摸了摸那顶小毡帽,就像摸到了孩子的小脑袋,他抿嘴轻笑,自腰间荷包里取出一只平安长命锁,他让人打的,原本想等她生下孩子,再给孩子戴上,可惜……
夜灯渐熄,屋里人趴在桌前也快睡去。
这时前院的管事过来,敲着门道,“侯爷,去凤凰城的人回来了。”
凤凰城是余家父子遭遇水盗的地方。
陆恒的瞌睡一下消失,忙出来道,“带过来回话。”
管事抬了抬手,出去叫人,那几个仆役捆着一个身量矮脸漆黑的汉子进院子,到跟前将他往地上一扔,打头仆役道,“侯爷,这人是凤凰城水盗的头目。”
陆恒下了台阶,眸色阴戾,那人刚想求饶,就被他狠狠踹了一脚,“余家父子是你们杀的?”
那水盗吐了口雪,惊恐道,“老爷饶命,小的是做打劫营生,可小的从不敢杀人。”
陆恒的脚碾着他的手,“八月份,被你们抓得那对父子是杀了还是放了?”
水盗一年做的打劫勾当十根手指都能数的过来,他一提月份,那水盗立刻就想起来了,哎吆吆着疼,“小的没杀他们,小的在他们身上没捞到一分钱,要是再杀了人,岂不是要平白背人命官司,小的上岸就把他们放了。”
他没敢说还打了一顿,但陆恒猜的出来,对那几个仆役道,“按着打,打到剩一口气。”